第十一章·鬼神問

    暗夜無星。

    更漏聲聲，薄薄月影皴染鵝黃。

    今晚輪到韓沅守在尚書臺內更直，直廬夜正中宵，萬籟俱寂。

    遠處忽有馬蹄聲響，嘚嘚踏過宮道青磚。

    愈來愈近，一陣馬嘶后，有人高擎火把，一路進了直廬。

    來人是宮中守衛(wèi)，直奔韓沅而來，自懷中取出一枚皂囊封箋。

    守衛(wèi)對韓沅行禮，遞上封事，“請使君接令?！?/br>
    韓沅接過封事，拆開縑囊。

    囊內是宣室殿中傳來的密令，太傅即刻召見尚書臺比部槽郎中韓沅。

    韓沅收起絹帛，交還給守衛(wèi)，

    “有勞?！?/br>
    二人離去后，直廬之中再無人息，夜露悄滋。

    宣室殿在殿群東北，靠近帝王寢殿。守衛(wèi)卻敢在此地火炬高燎、車馬奔馳。

    月華籠罩，殿脊上蚩尾獸肅穆森然，白玉石階露氣濕滑。

    韓沅被領進殿內，里面正彈著琵琶，音色清泠圓潤、悅耳動聽，卻看不見奏樂伶人，也辨不清來源方位，只教人覺得迢迢仙樂似在殿頂空靈波蕩。

    長殿盡頭坐著位穿玄色深衣的老人，濃眉長目，須發(fā)雪白，赫然是與王衍對弈的那位。

    韓沅向老人行禮，

    “卑職韓沅，見過太傅?！?/br>
    “不必多禮?！?/br>
    太傅司馬韶拍一拍手，招來侍從為韓沅擺席設案。

    長案上筆墨紙硯，三枚五銖錢。

    韓沅觀望，靜默無言，似早已料到。

    司馬韶含笑看他，“……韓使君再入京城，竟屈居一小小郎中，可惜可嘆。想當年，洛陽城中誰未聽聞過使君之名？洛北學宮中挑星分劍，一卦算斷西北三千里烽煙。使君少年風流，連老夫都記憶猶新?！?/br>
    韓沅只道，“都是前塵舊事了。卑職才盡，沒落太史。偌大虛名，卑職擔當不起?！?/br>
    司馬韶笑道，“使君過謙了。通玄之人，禁中眾多，但韓使君這樣的英才，百年不遇。

    久聞使君善玩一種游戲，名叫射覆。不見不聞不觸，僅憑一卦，就能占卜出倒扣盆甌之下所藏之物，當真神奇。

    昔日陶茂在府中設宴，置三甌于庭下，請韓使君射覆。使君起卦解卦，對答如流，猜中三物，略無錯處，一技驚動四座。今日，老夫也想見識一番，看看使君究竟是何等的精于此道。”

    司馬韶抬手指向大殿一側，“使君請看?！?/br>
    大殿左面壁上，開了三間兩人高的裱紙格扇門。

    扇門緊掩，但紙隔半透，外邊的人能隱約看見每個小室內都點著一盞燈籠，光亮朦朧。除此之外，沒有一絲影子。

    首間格扇，門上匾刻“清平”。

    次間格扇，門上匾刻“八苦”。

    尾間格扇，門上匾刻“南山”。

    “李使君。”司馬韶輕聲喚道。

    內室中應聲走出一男子，正是當朝太史令李群。

    李群在右座坐下，展袖對韓沅示意道，“請韓使君以六壬射覆，猜出這三間格扇背后之物?！?/br>
    韓沅沉默許久，昏黃晦冥的燈火將雕梁畫榫的影子工筆描在他面上。刻漏殘斷，回響于寂靜深殿。

    他探手，覆住面前三枚五銖錢。

    掌下一方小寰宇內，氣息默運，周轉不休，再揭開時，陰陽四象已分。

    上卦出，陽陽陽，亁。

    韓沅依次拾取三枚銅錢，彈擲于半空。

    銅錢在空中數(shù)輪翻動，清脆落地。

    爻卦完整顯形，陽陽陽陽陰陽，天火同人。

    司馬韶收回落在卦上的目光，看向李群，“……不知這卦象有何說法？”

    李群恭敬一拜，衣擺窸窣拖曳，“天火同人卦中，亁離會聚，同心同德，實乃君臣和合之大吉卦象?！?/br>
    司馬韶微笑，卻不置可否，轉頭對韓沅道，“韓使君可有解了？”

    韓沅輕緩攏袖，提筆書道：

    南鳶逐日，憑風萬丈。乘氣孚升，至頂方降。

    司馬韶眸子微瞇，“老夫不通玄學，還望使君替我闡明?！?/br>
    韓沅擱筆，復直起身，

    “亁卦為天、為純陽，離卦為南、為雉鳥。

    此為‘南鳶逐日’。”

    一句方畢，那首間格扇之后忽地燃起熠熠火光來，紙隔上投下了一只浴于明麗烈焰的鳶鳥形狀。

    火勢熾盛，映亮了韓沅半張神情淡漠的臉，那只火鳶在耀眼焰舌張狂的舔舐下翻卷萎靡，化為一團焦黑灰燼。

    “離卦摹于古火字?；鸩华毚妫轿锬松?，故離卦有依附憑借之意。

    除本卦外，去除初爻及六爻再解，能得互卦?；ヘ钥赏扑悴敷呔秤鲎邉荨?/br>
    同人互卦，變換之一為巽卦，巽卦為風。

    此為‘憑風萬丈’。”

    “憑風”二字恰壓著一陣風氣襲來，將紙隔背后一抔灰燼紛紛落雪般吹散。

    “離卦主氣旺上行，一如烈火升騰肆虐。

    同人互卦，變換之二仍為亁卦。二者合指攀升至頂。

    此為‘乘氣孚升’?！?/br>
    驚魂甫定，恓惶彌散的灰燼驟然又凝為一股青煙，裊裊盤旋至頂。

    “巽卦主位卑低迷，一如微風柔順伏藏。兆示墜落散滅。

    此為‘至頂方降’?！?/br>
    “首間之物，為紙鳶?！?/br>
    那股煙被結語打得輕飄四散，再不見形跡。

    隨著殿內重歸寂靜，琵笆聲再起，似金振玉撞，琤琮滾碎一地。

    首間格扇內的燈籠驀地熄了。

    “好。”司馬韶撫掌大笑，須發(fā)皆顫，“使君射物絕妙！還請猜猜這第二樣?！?/br>
    銅錢翻轉，陽陰陽陰陰陽，上離下震，火雷噬嗑。

    李群垂首，“……主客膠咬，勢均力敵……客方強硬，主方受克不利，應作奮力一搏?！?/br>
    司馬韶似笑非笑，命韓沅解卦。

    韓沅未加思忖，揮毫如行云：

    待蟄隱泥，含氣化生，幽囚禁室，陰陽交通。

    “噬嗑卦上離下震。離卦為魂火，主生氣活力，震卦為蟄雷，主變動更替。”

    次間紙隔之后電光火石一爿驚雷。

    “噬嗑互卦，變換之一為坎卦，坎卦有水陰德，為泥淖隱伏。

    變動之前附麗于陽氣，變動以后隱匿于泥土。

    此為‘待蟄隱泥，含氣化生’。”

    點滴雨聲響起，酥潤澤被。土腥味淺淺擴溢。

    紙隔后燈火在雨水中熹微殘顫。

    “離卦為陰陽交通之象。

    噬嗑互卦，變換之二為艮卦，艮卦為靜止幽閉。

    離卦中演出艮卦，此為‘幽囚禁室，陰陽交通’?！?/br>
    “次間之物，為蟬蛻?！?/br>
    一片殘黯燈火內，似乎有生物沙沙萌動，蟲影掠過草葉露水，但迅速銷聲匿跡。

    次間紙隔的燈籠熄了。

    琵琶掃弦，月下流水淙淙。

    方才異象消失殆盡，連泥腥也干涸，似朝露日曦。

    司馬韶靜靜頷首，“使君果然擅于筮，請解第三物。”

    銅錢飛翻搖震，仿佛冰霰空降，瀑泉飛瀉。

    陽陽陽陰陰陽，天雷無妄。

    李群伏首至地，身子觳觫，無言以對。

    韓沅不待誰人開口，潑墨解卦，落筆重若崩云，導如懸河。

    卦辭機鋒畢現(xiàn)：

    高崖絕壁，孤峭冷立，赤照肝膽，冰雪融弭。

    宣室殿之內，一片沉寂，只聽得韓沅解卦，

    “無妄卦，上亁下震。

    無妄互卦之一為巽卦，互卦之二為艮卦。

    亁卦為冰，巽卦主消散。亁卦為赤色，震卦主肝膽。

    此為‘赤照肝膽，冰雪融弭’。”

    一縷冷香遽生，宛轉鼻端。

    “艮卦為山石陡巖，聚宣氣，主孤立。

    此為‘高崖絕壁，孤峭冷立’?！?/br>
    “尾間之物，為紅梅?！?/br>
    紙隔上照出一枝疏影橫斜的綽約花影，不過須臾，便簌簌凋零，香消玉殞。

    尾間燈籠亦熄。

    琵琶鏗鏘似鳴刀兵，兀地弦絕聲斷。

    紙隔扇開，空無一物，唯有抱琵琶的紅衫女子一人獨坐，左手五指血痕縱橫，竟是被弦割裂。

    女子起身走出格扇，她以紗遮面，遮不住一身清幽婉麗的風情，顧盼之間，眉目纖纖若初月。步履輕盈，儀態(tài)萬方，羅袖帶出冷冽梅香。如此婀娜佳人，腰間卻配了一把紅絲束鞘的長劍。

    美人如玉劍如虹。

    紅衫女子在太傅身側坐下，一雙美目朝韓沅看去，點頭略施一禮，

    “師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