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姝予最討厭的就是夏天。

    黏膩、濕熱，知了沒完沒了的叫，像有人在他腦子里蒙著布打鼓。

    蒸籠般的天氣是罪魁禍?zhǔn)?，輕薄的衣服更是殘忍幫兇，走在街上要不了幾分鐘就會被汗打濕，讓孫姝予這個異類無處遁形，胸前鼓鼓的小包顯露無疑，有好幾次都會被人以怪異好奇的注視從頭到腳掃上一遍。

    那時(shí)他還在上高中，沒有零花錢，買不起裹胸內(nèi)衣，身體又還沒發(fā)育開來，因此與不同男生略有不同的胸部格外明顯，走路只得含胸駝背，把書包抱在前面擋住這具怪異的身體。

    成年前后的幾年里抽條，肩膀變寬，這種情況才好些。

    他的身體瞞得住外人，卻瞞不住家里人。

    弟弟孫旭看向他的目光總是帶著股厭惡的恐懼，在不期而遇間就和孫姝予撞上。

    他的視線忍不住轉(zhuǎn)向?qū)O姝予的胸，卻又覺得很荒唐，覺得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哥哥叫他抬不起頭，家里出了個怪人，連著他也低人一等，父母的驕縱默許更是讓他對這個哥哥呼來喝去，家里狗的地位都比孫姝予要來得高。

    即使后來親哥被他坑得背井離鄉(xiāng)躲躲藏藏，替他還了大部分債務(wù)，孫旭也覺得這個哥哥討厭極了。

    總是記得他高中時(shí)含胸駝背，說話時(shí)畏畏縮縮小心討好的神態(tài)，勉強(qiáng)喝了口桌上的水，沖面前坐著的孫姝予低聲道，“剛才那個人是誰，怎么看著不太正常，少跟這種人混?！?/br>
    他語氣里掩飾不住的厭煩將孫姝予從回憶中拉出。

    孫姝予表情淡淡的，含糊道，“一個同事，不是跟你說了沒事情不要找我?！?/br>
    孫旭被他說得面上無光，又頗不服氣，然而家里的女朋友還等著他拿錢結(jié)婚，只得忍氣吞聲，朝孫姝予坦白了是來要錢的。

    “爸這兩年身體很不好，經(jīng)常進(jìn)醫(yī)院，二老等著抱孫子，我女朋友說沒錢就不結(jié)婚，也不生?！?/br>
    接著便開始喋喋不休，從單位領(lǐng)導(dǎo)抱怨到門口鄰居，又從鄰居說到女方父母，孫姝予不咸不淡地聽著，逐漸集中不了注意力，心早就飄到阿遇身上。

    他不想讓阿遇引起孫旭的注意，交待阿遇獨(dú)自回家，自己留下來應(yīng)付。

    這幾年里孫旭只來找過他一次，上次來也是要錢的，說是父親住院，需要開刀做手術(shù)，他撥通了視頻，母親老淚縱橫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中，問孫姝予累不累，一個人在外是不是很辛苦。

    母親久違的關(guān)愛哄得孫姝予心甘情愿，把辛苦攢下準(zhǔn)備拿來還債的兩萬塊錢盡數(shù)寄回家里。

    還以為自己守得云開見月明，終于被這個家所接納，誰知錢一到賬，竟是沒了下文，他的辛勞就像兒時(shí)刻意的討好忍讓，是竹籃打水。

    再打過去的電話中母親漠不關(guān)心地應(yīng)著，只說父親醒了，離不了人，讓孫姝予沒事別往家里打電話，被債主知道了追過去他還要怎么上班掙錢。

    孫姝予又變回了一個窮光蛋，連母愛也沒撈著一星半點(diǎn)，像是小時(shí)候家里吃飯，rou都先給孫旭吃，他聞著味咽著口水，孫旭吃不完的才是他的，可孫旭的胃口總是那樣好。

    從那以后孫姝予再沒往家里打過一個電話。

    如今再見到孫旭，沒有了上次在異鄉(xiāng)他客看見手足的惆悵與親近，只覺得說不出的陌生與厭煩，心里有根刺，母親的敷衍了事仍讓他記憶猶新。

    孫姝予吃了虧，摔了跤，長了記性，沒有輕易答應(yīng)，只找了個借口推托，說剛還了一部分錢，手頭實(shí)在緊巴巴的。

    孫旭有備而來，立刻為他出謀劃策，“那你先跟老板預(yù)支一下，反正你一時(shí)半會也不會離開這里，你老板連個傻子都能雇，借給你點(diǎn)錢怎么了?！?/br>
    他嘴里振振有詞，沒注意到孫姝予猛地攥緊了手。

    孫旭違心叫哥的時(shí)候他沒生氣，開口要錢的時(shí)候他也沒生氣，可現(xiàn)在當(dāng)孫旭滿臉鄙夷，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f出“連個傻子都能雇”時(shí)，孫姝予卻怒了。

    他這場遲到了三十年的怨憎委屈來勢洶洶，蹭的一下燒起，卻又很快熄滅，連個火星子都沒爆出來，就被他向來恪守的行為準(zhǔn)則給生生撲熄，留下堆灰給孫姝予添堵。

    能忍則忍、當(dāng)讓則讓，沒必要節(jié)外生枝。

    算了。

    他攥緊的手又緩緩放開，只在手心留下指甲掐出來的青白印記。

    孫姝予這樣想著，勉強(qiáng)忍下把杯子里的水潑到孫旭臉上的沖動，只三言兩語打發(fā)過去，說會跟老板提一下，要是不行，那他也沒有辦法。

    孫旭沒再說什么，卻仍不是太滿意。

    然而見孫姝予態(tài)度堅(jiān)決，只得先推門離開，在附近找了個賓館住下，只等來日孫姝予態(tài)度好些再張嘴要錢。

    下班的路過的同事朝孫姝予打招呼，邀請他周末帶著阿遇來家里吃火鍋，還說老家寄來了干貨，回頭分他些，孫姝予彬彬有禮，笑著應(yīng)下。

    在別人眼中他長得好，性格又溫柔，什么樣難纏無禮的客人都能應(yīng)付，都愿意同他交朋友，時(shí)間一久，加上被阿遇珍惜著，孫姝予倒真覺得自己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幸福。

    只是孫旭一來，他又變回了那只連個家都沒有，狼狽逃竄的落水狗，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了他和阿遇租下的單間，一路心不在焉，短短十分鐘的路程被他走成二十分鐘。

    一開門，就見阿遇在客廳坐著。

    聽見動靜，悶悶不樂地回頭看了眼孫姝予，不情不愿地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空出一個位置來，桌上放著他為孫姝予熱好的飯菜，洗好的水果。

    阿遇指頭紅紅的，熱飯的時(shí)候被燙到，故意當(dāng)著孫姝予的面吹手指，讓他知道自己受了傷。

    孫姝予坐過去，朝他手心親了親，貼著溫?zé)嵴菩牡囊凰查g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沒有孫旭，沒有厚此薄彼的父母，更沒有陰暗苦悶的童年。

    有的只是眼前這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傻子。

    孫姝予忍不住自私地想，阿遇要是當(dāng)一輩子的傻子就好了，這樣就不會發(fā)現(xiàn)他崇拜重視的哥哥，其實(shí)是一個軟弱的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