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去與留
身子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在意識的深海之中不停地下墜…… 前所未有的疲憊感支配了全身,明知必須醒來,可是眼皮卻無比沉重,睜也睜不開。 隱約之中,師淮似乎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執(zhí)著,始終在他的耳邊縈繞不去。 終于,他還是睜開了眼睛,依稀看到的是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從眼前探出一個腦袋,正好奇地盯著自己。 “發(fā)什么呆呢?”那人伸出手來,在師淮面前晃了晃。 當(dāng)瞳孔漸漸地恢復(fù)了焦距,視野里出現(xiàn)了商子洛的臉。 “子洛……”師淮扶著暈乎乎的腦袋,環(huán)顧四周,“這里是……” 這時他才察覺到自己正身處鬧市大街之上,周圍的地面上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群人。 商子洛一腳踩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一笑:“找死,居然敢搶到我頭上來?!?/br> 是了,師淮想起來了,昨天他與商子洛剛剛從北辰宮中逃出來。 師淮伸手去探其中一人鼻息,果然沒了出來的氣。再看周圍一圈,一個個七竅流血,死相凄慘。 見師淮默默不語,商子洛也拉下了臉:“怎么?我打死幾個搶劫的,你也有意見?” 師淮嘆了一口氣,道:“這些人罪不至死?!?/br> “明明是這群人太不經(jīng)打。三拳兩腳下去就嗝屁了,怪誰?再說,這些平日里便燒殺搶掠魚rou百姓的人渣,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子洛?!睅熁创驍嗔怂?,“你這種動不動就殺人的習(xí)慣不好,得改。” “呸!好心不識驢肝肺!”商子洛丟下這一句話,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子洛!”師淮快步追了上去,跟在商子洛身邊,“你聽我說,我不是不讓你殺人,我只是覺得解決事情的方法可以有很多種?!?/br> “這種假仁假義的借口我聽多了,少在我面前來這一套?!鄙套勇逡晦D(zhuǎn)身,抬手止住師淮,“不管怎樣,還是多謝你救了我。不過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就此別過,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br> 說罷,商子洛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子洛,我無意改變你的想法。若是言語中冒犯了你,請你原諒。”師淮上前一步,注視著商子洛,語氣誠懇地道,“若你執(zhí)意要走,我也不會阻攔。不過在你走之前,至少讓我請你喝一杯?!?/br> 聽到喝一杯這幾個字,商子洛停下了腳步。 在短暫的心理斗爭之后,他轉(zhuǎn)過頭來。 “看在美酒的份上。一杯就一杯?!?/br> 說是一杯,但是來到酒館后,師淮大方地表示讓商子洛隨意點,商子洛也不客氣,獅子大開口地叫了好幾壇西域葡萄酒,與師淮坐在窗邊,相對而飲。 酒過三巡,氣氛正好。 “還是喝酒痛快!”商子洛仰頭就著酒碗一飲而盡,方才的那一點點不愉快也瞬間拋諸腦后。 “你還真好打發(fā)。”師淮不由得苦笑。 “不是我說,你這人雖然又迂腐又啰嗦,但請客出錢倒是很爽快。”商子洛抹了一把嘴角,盯著師淮笑道,“你長得又這般好看,想必一定有很多女子心儀于你吧?” 說到這兒,商子洛八卦之心頓起,好奇地湊過來道:“你今年多大了?可有家室?” 師淮正襟危坐:“師某年二十五,天涯獨身,至今未娶?!?/br> 商子洛搖搖頭:“嘖嘖,可惜了?!?/br> 可惜什么?師淮正待細(xì)問,忽然一個刺耳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什么???宛陵王跑了???” 師淮循聲望去,只見隔壁一桌坐著兩個平民打扮的男子。 “小點聲!你不要命了???宛陵王是誰?那可是號稱萬人斬的大魔頭啊。溧川之戰(zhàn)你知道吧?單單那一場戰(zhàn)斗,他就斬下了十萬顆人頭啊?!?/br> “我當(dāng)然知道!聽說先帝就是死在他手中,據(jù)說他關(guān)押先帝的地方,每天晚上都聽得到孤魂野鬼的哀嚎?!?/br> “唉,當(dāng)初王上怎么就不直接殺了這魔頭呢,留著不是禍害人間嗎?結(jié)果現(xiàn)在倒好,居然給他跑了出來。這下鬧得人心惶惶的,大家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可笑,宛陵王是死是活,跟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商子洛此話一出,隔壁桌立馬安靜了,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這邊。 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fù)u晃著酒杯,商子洛繼續(xù)自言自語道:“宛陵王可不是見誰都?xì)ⅰ^(qū)區(qū)一群螻蟻,還入不了他的眼呢?!?/br> “你說誰是螻蟻???”其中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終于按捺不住,沖他吼道。 商子洛斜了一眼:“誰搭腔我就說誰。” “這家伙……!”高瘦男子惱羞成怒,正要起身,就被同桌之人一把拉住。 “我們在說宛陵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難不成你認(rèn)識宛陵王?”這一次開口的是另一個圓臉男子。 “真不湊巧。我的確認(rèn)識宛陵王,而且跟他關(guān)系特別好?!鄙套勇遛D(zhuǎn)過頭來,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要不要我把你們方才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轉(zhuǎn)告給他?” 一聽這話,兩人頓時都慌了。 “別別別,咱們什么都沒說!您也什么都沒聽見??!” “是啊是?。∥覀兒榷嗔?,說胡話來著,您可千萬別往心里去,掌柜的!銀子在這兒,我們先走了!” 話音未落,兩人便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落荒而逃。 “切!真沒勁?!鄙套勇邈匮鲱^將酒壇中的酒一飲而盡。 師淮默默地坐在一旁,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商子洛表面上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但實際上那兩人走了之后,他的話就一下子變少了,沉郁的眼底里透出了一絲落寞。 “你別往心里去。”師淮想了半天,斟字酌句地道,“旁人的話無須在意?!?/br> “誰說我在意了?”商子洛百無聊賴地晃動著酒杯,“我本就是這種人,別人說的也沒什么不對?!?/br> “他們并不了解真正的你?!?/br> “真正的我?”商子洛嗤笑一聲,“你又懂了?” 師淮輕輕地抿了一口酒,一本正經(jīng)地道:“你的琴聲有溫度。能彈出那樣的琴聲的人,內(nèi)心一定會有不為人知的柔軟。就好像光與影總是形影不離。子洛,你也一樣?!?/br> 商子洛安靜了,他抬起頭來,盯著師淮看了良久,眼波暗流涌動。 “你這人說話總是這樣?” “總是哪樣?” “惡心,幼稚?!?/br> 師淮有些受傷:“對不起,可這是我的心里話。” “誰要聽你的心里話!你認(rèn)識我多久!?你懂我什么!?”商子洛聲音驟然提高了一個八度,惡狠狠地盯著師淮,“我警告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說這些rou麻兮兮的話,我不吃這套!” “rou麻?”師淮有些迷茫,“何為rou麻?” “你……!”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樣,商子洛面對著師淮那張無辜而迷茫的臉,半天蹦不出下一個字來,最后他以手扶額,低下頭去。 “子洛?”師淮擔(dān)心地看著他,“你怎么了?” 最開始是壓抑的低笑,隨后笑聲越來越大,最后,商子洛終于控制不住,抖著肩膀放聲大笑起來。 “你說我跟你這榆木腦袋較什么勁,簡直是愚蠢透頂。” 商子洛笑得眼角蹦出了淚花。 師淮見他笑得開心,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我不會說話,惹你生了氣,你不放在心上就好?!?/br> 說罷,師淮掏出銀子放在桌上,表情認(rèn)真地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救了你,我不后悔?!?/br> 商子洛漸漸收起了笑容,微紅的眼眸泛起了光。 留下這句話,師淮便起身悄然離去,只剩商子洛獨自一人坐在酒館里,默然注視著酒杯中蕩漾的瓊漿。 與商子洛分開之后,師淮便獨自一人上了路。岷國是不能繼續(xù)待了,或許可以去魏國看看,他在市集上買了一匹馬,出城以后,一路往東,天黑后在附近驛館住了一夜。翌日,當(dāng)他打點好一切,走出驛館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影忽然闖入他的視野。 商子洛靠在他的馬身上,抱臂在胸,看著從驛館中走出來的師淮。 “你昨日不是走了嗎?”師淮有些驚訝。 “我改變主意了。”商子洛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我覺得跟著你,應(yīng)該挺有趣的。” 師淮一愣:“有趣?” 商子洛點點頭:“雖然你這人的確不會說話,與我的性格也是南轅北轍,但不知道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沒什么壓力,還覺得挺好玩的?!?/br> “好玩?”師淮有些困惑,“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br> 商子洛忍俊不禁地道:“這么說我奪走了你的第一次?那我豈不是很榮幸?” “咳咳!”師淮臉一紅,“這種引人誤會的話,以后還是少說為妙。” 商子洛一挑眉:“怎么?那你是不歡迎我咯?” “當(dāng)然歡迎?!睅熁礈\淺一笑,“早知你會跟我一起走,我昨日就該索性換一輛馬車。” 商子洛聳了聳肩,雙手一攤:“不是我想偷偷跟著你啊,誰知道你是不是欲擒故縱呢?” “欲擒……故縱?”師淮一臉茫然。 “總之,我如今已經(jīng)是孑然一身,既沒有什么目標(biāo),也毫無牽掛?!鄙套勇暹~著輕快的步子,搶在師淮面前走出幾步,回眸一笑,“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跟班兒,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就這樣,盡管過程中狀況百出,但師淮與商子洛依然選擇了結(jié)伴同行,開始了他們的逃亡之旅。當(dāng)然,盛怒之下的拓跋曦自然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他們,他不但斥重金懸賞師淮與商子洛,還在岷國全境布下天羅地網(wǎng)與重重關(guān)卡,對兩人圍追堵截。 師淮不必說,自然是豁出了性命地保護(hù)商子洛,可商子洛也不是吃素的,不論對方是誰,他來一個殺一個,因此兩人的懸賞金額也從最開始的五百兩白銀一路飆升至五千兩。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隨著懸賞金額的飆升,來找兩人麻煩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也不乏一些武功高強(qiáng)的江湖人士??墒菍ι套勇鍋碚f,能與高手過招,他反而求之不得。阻礙與挑戰(zhàn)越多,他越是興奮。他甚至?xí)枚手卣袚u過市,恨不得把商子洛這三個字寫在腦門上,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 商子洛這是在用行動狠狠打拓跋曦的臉:你的懸賞令,我壓根就沒放在心上。 這一日兩人行至洛水,正好遇上連日風(fēng)雪,江面冰封,渡船停擺。兩人不得不在渡口旁邊的一處客棧落腳。 可是凳子還沒坐熱,就聽得馬蹄聲急,二三十人蜂擁而至將客棧團(tuán)團(tuán)包圍,看打扮均是官兵。原來客棧的掌柜發(fā)現(xiàn)了兩人是通緝令上的通緝犯,偷偷地通報了官府。 師淮與商子洛這一路走來,沒有一日不是過著刀尖舔血的生活,對于這種場面早已習(xí)以為常,自然不會把這樣一群官兵放在眼里,三兩下就把這一伙人打得滿地找牙。 領(lǐng)兵的長官坐在馬上,見到如此場面,嚇得面如土色,打馬掉頭就要逃跑。 師淮與商子洛不同,他是能不殺人就盡量不殺。只要對方投降認(rèn)輸,他便不再趕盡殺絕,至于逃兵,他更不會理會。 可商子洛卻不會心慈手軟,他眼疾手快地抓起地上一柄長矛,一個飛擲過去,噗呲一聲,那長官就被捅了個對穿,滾下馬來。 一旁的掌柜見了這架勢,早就嚇得腿軟,躲在柜臺下方不敢出來。商子洛大步上前,拽住掌柜的衣領(lǐng)將他拖出。掌柜嚇得連聲求饒,商子洛哪里聽得進(jìn)去,正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就被師淮出手制止。 “子洛住手!”師淮握住商子洛高舉在頭頂?shù)氖滞螅叫撵o氣地勸說道,“我們是通緝犯,普通百姓見了我們,都有義務(wù)向官府舉報,他們沒有錯?!?/br> “他們沒錯?那錯的就是我們了?”商子洛反唇相譏。 “我們也沒錯。我們都只是做了我們認(rèn)為對的事。”師淮暗暗施力,將商子洛的手按下,“何況百姓們手無寸鐵,也不會武功,對我們并無威脅,通報官府其實也是為了保命,實屬人之常情,不必趕盡殺絕?!?/br> “什么保命,我看他就是為了要賞錢!”商子洛冷哼一聲,慢條斯理地道,“要我不殺他,除非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br> “什么事,但說無妨。”師淮鎮(zhèn)定自若地回答。 商子洛眼珠子一轉(zhuǎn):“我要你對我說一聲……子洛哥哥,我喜歡你?!?/br> 師淮呆滯了片刻,瞬間紅透了耳根。 “胡鬧!”師淮紅著臉怒斥他道,“人命關(guān)天的事,怎可如此兒戲!” “不說?行啊,那我就殺了他!” 說著,商子洛作勢一掌便要朝著掌柜頭頂拍落下去。 師淮急了,立刻大叫一聲:“子洛哥哥,我喜歡你!” 商子洛一愣,隨即放開掌柜,噗地一聲,捧著肚子大笑起來。 “師淮啊師淮,你這人可真逗!”他一邊笑一邊拍著師淮的肩膀,“果然,跟你一起走是對的,實在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師淮知道自己被玩弄了羞得無地自容,怒道:“你簡直不分輕重!欺人太甚!” “怎么,讓你叫我一聲哥哥就算欺人太甚啦?”商子洛好整以暇地湊上去,“你成天在我耳邊念緊箍咒似的念叨那些大道理,逼我接受你的那些假仁假義的君子約定,我什么時候跟你計較過了?” 師淮面對著商子洛那張湊得極近的臉,心跳驟然加速,連忙轉(zhuǎn)過頭去:“這跟那……是兩碼事?!?/br> “怎么就是兩碼事了?要不我也叫你一聲師淮哥哥?這樣咱倆就扯平了,對不對?” 商子洛一邊說,一邊笑瞇瞇地往師淮身上靠,師淮萬般無奈又不知所措,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至于那個掌柜到底跑到了哪里去,自然已經(jīng)不是他們關(guān)心的重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