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筱田是被反裹著病服推進(jìn)手術(shù)室的。

    他半瞇著眼睛，神智痛得都有點(diǎn)不清晰。手上還殘留著婁銳剛剛緊握住他的力道。他想，真不該這么容易把手松開的。一個人躺在這兒真的挺嚇人。

    他聽見四周傳來腳步聲，醫(yī)生和護(hù)士都戴著藍(lán)色的帽子和口罩。他被推到里邊的房間，有人給他胳膊上打了兩個留置針。

    姜筱田手腕哆嗦一下：“這是……”

    “留置針哈?！弊o(hù)士邊把他的衣服往下剝，邊跟他解釋，“防止你一會兒大出血，或是羊水栓塞?？梢约皶r搶救的。”

    姜筱田不吭聲了，他有點(diǎn)想婁銳和婁程了。他怕死了剖腹產(chǎn)，也怕死了羊水栓塞。他知道這個情況死亡率多高。他的好日子才開始沒幾天，他一點(diǎn)也不想死。

    又有人來按住姜筱田，把他推成側(cè)臥位。他拍拍姜筱田的背部，讓他盡可能把身體弓起來。

    姜筱田趕緊把自己蜷縮起來。背部猛得一涼，是有人在用棉簽給他消毒。

    姜筱田又控制不住顫抖起來。身后的人卻死死按住他，聲音冷靜又嚴(yán)肅：“別亂動，打錯地方會癱瘓?！?/br>
    “啊……好，好。我不動……我不動……”于是姜筱田果真一動不敢動。他死死咬著牙齒，把手指窩進(jìn)手心里。他能感到有根長針順暢地插進(jìn)了他的脊椎附近，差不多兩三分鐘才徹底固定好。

    然后他又被推成平躺的姿勢。

    有人用布片蓋住了他除了腹部以外的的部分。褲子被脫掉之后他聽見有人驚詫地“啊”了一聲，是在討論他的下體。

    姜筱田頓時窘迫起來，他想并攏自己的雙腿，但用盡全力只能動一動兩三根腳趾。

    然后他聽見李旭小聲的訓(xùn)斥聲。他責(zé)備了小護(hù)士幾句，然后抬高點(diǎn)聲音安慰著姜筱田：“田田，現(xiàn)在我們開始手術(shù)，時間不會太久，你睡一覺醒來就能看見婁銳了?！?/br>
    聽見熟悉的聲音，姜筱田躁動的情緒終于得到一點(diǎn)舒緩。

    眼前被一片布片擋住了視線。

    手術(shù)燈驟然亮起。

    姜筱田被閃得瞇縫了下眼睛。

    他胸腔以下的部位已經(jīng)沒有知覺，連腳趾都不再受他控制。但體感還在。他感覺有人用冰涼的棉球在他的肚子上消毒，然后有什么東西劃開了他的腹部。

    姜筱田迷茫地瞪著頭頂?shù)臒艄狻?/br>
    他知道產(chǎn)婦的確是沒什么尊嚴(yán)的。至少他不用大敞著雙腿隨著宮縮用力，讓兩個孩子從他狹窄的甬道擠出。他發(fā)誓如果順產(chǎn)，他一定會在生產(chǎn)途中大小便失禁。也許前列腺會不堪擠壓，一而再地高潮。那實(shí)在是太難看，也太難堪了。

    頭頂?shù)臒艄饣腥凰纳ⅲＵＱ?，?qiáng)迫自己的眼睛重新聚焦。

    他想，他是個男人，卻像待宰的白rou一般敞著腿任人宰割。他能孕育生命，即將有兩個鮮活的小孩從他的zigong孕育而出。他和他的兒子們luanlun，他為兒子孕育了后代。這不對，這怪異得要死?？伤麉s期待這兩個生命期待得要命。

    姜筱田感覺肚子被什么器具勾住了，有人正狠狠地把它扒開。他感覺不到疼痛，卻能感知到拉扯感。

    這也很怪。

    他想了很多，大多數(shù)都是悲觀的。姜筱田覺得自己真是懦弱死了。他的確從來都不堅強(qiáng)。他的現(xiàn)在是靠著婁彷斌，靠著婁程和婁銳?？恐约嘿u身賣逼賣屁股得來的?？伤麉s要生兩個孩子，做個正經(jīng)的家長。

    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要退縮了。他覺得自己做不好。孕中那些豪言壯志都是放屁。他只想撲進(jìn)兒子懷里，永遠(yuǎn)做個嬌滴欲碎的觀賞花瓶。

    他害怕死了。真的害怕死了。

    一個人躺在手術(shù)臺上。他被開腸破肚。好像連他的器官肝臟都正被人緊攥。

    啼哭聲打斷了他頹喪的思路。

    他看見護(hù)士把一小團(tuán)血團(tuán)子抱給他看，血團(tuán)子的渾身皺巴巴的，他的雙腿輕微的搖擺，能在小小的yinjing下邊看見蟄伏的yinchun口。

    是那個雙性的孩子。

    護(hù)士笑了笑：“是哥哥！5月27號下午17點(diǎn)32分！”

    她說完就把孩子抱去一邊處理。又有護(hù)士抱了另一只血團(tuán)子來給他看。是那個健康的孩子。

    “是弟弟，5月27日下午17點(diǎn)33分?！?/br>
    姜筱田屏了口氣，眼淚控制不住地刷刷往下掉。

    他突然覺得剛剛那些想法都特別矯情。矯情又沒用。

    他現(xiàn)在是兩個寶寶的家長。

    他偏過頭看那邊被護(hù)士抱著的小孩。臉上的血污已經(jīng)被擦干凈。露出兩張白凈的小臉。還有點(diǎn)皺。

    兩個小不點(diǎn)兒實(shí)在太小了。手掌還沒人大拇指寬，弱不經(jīng)風(fēng)那模樣。實(shí)在需要人保護(hù)。

    姜筱田的內(nèi)心又鼓脹起來。他甚至沒來得及回味什么，手術(shù)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時候婁程和婁銳都沖到床邊兒一塊兒推著他走。他被重新放到病床上。

    麻藥還沒過，姜筱田還感覺不到什么疼痛。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異常輕松。婁銳低頭輕輕地吻他的嘴巴，他也抬起手挽住婁銳的頸部，誰也沒說話。兩個人挨在一起挺久，直到醫(yī)生進(jìn)來給姜筱田壓鹽袋，姜筱田才和他不舍地分開。

    李旭把鹽袋壓在姜筱田肚子上。鹽袋壓迫傷口，可以促進(jìn)zigong收縮，傷口愈合。要壓六個小時。

    于是姜筱田又安靜地躺下來，拉著婁銳的手不吱聲了。

    直到這會兒他們才想起小孩還沒抱來。

    姜筱田緊張地看著李旭：“我的小孩呢！”

    李旭哭笑不得：“你這會兒才想起來……哥哥三斤六兩，弟弟四斤七，體重太輕，又是早產(chǎn)兒。要在保溫箱里住幾天。別緊張，都健康得很?！?/br>
    “奧！”姜筱田這才松了口氣，徹底陷在被子里不動了。

    他也是真的累了，沒多久就沉睡過去。一覺睡了四個多小時，是被腹部的刀口疼醒的。

    疼痛感來得異常激烈，幾乎瞬間，姜筱田就淋了一頭冷汗。他想蜷縮起身體，但稍微一動整個下本身都鉆心得疼。婁銳按鈴叫了護(hù)士，上了止痛泵。護(hù)士再三叮囑不能亂動不能側(cè)躺不能翻身也不能喝水。

    可姜筱田還是熬不住。只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像螞蟻在絕對力量前那樣渺小，他對抗不了這股疼痛。他眼淚直流，嘴里溢出痛苦的呻吟。連呼吸稍重都能拉扯到小腹。

    他哭哭啼啼大半個晚上，偶爾睡過去十幾分鐘，又很快痛醒。折騰到天大亮了才徹底睡去。

    本以為這就是最難受的。

    第二天大早姜筱田才體會到什么是人間地獄。

    從七點(diǎn)半開始每隔幾個小時李旭會來給姜筱田壓惡露。他雙手按在姜筱田的小腹，幾乎用盡了全力往下按壓。剛做完手術(shù)的地方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姜筱田以前被婁彷斌按在地上踹過小腹和逼口。但現(xiàn)在他覺得那些疼痛跟擠壓惡露比起來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他痛苦地在床上嚎叫，像被碾了尾巴的貓。全身的汗毛都炸起，哭得毫無形象可言。他雙腿亂蹬，雙手亂撓，即使亂動會牽動刀口，那痛苦也遠(yuǎn)不及肚子被猛力按壓。他被三四個護(hù)士一起摁著腿。婁銳一邊固定住他的雙手一邊吻他。他能看見婁銳眼里的痛苦。他昨晚半夢半醒間甚至聽見婁銳一次接一次懊悔地嘆氣?？伤櫜簧夏敲炊?，他不停地求饒，可李旭仍然不為所動，一次次用力按壓他的腹部。他感覺整個zigong都在被人用鈍器錘擊。這種疼痛和流于表面的踢打大相徑庭。好像要刻入骨rou里。要叫他記一輩子。

    他忘記自己一天被擠壓了多少次。到后來他看見李旭進(jìn)病房都會害怕地嚎啕大哭。很多年的以后姜筱田仍記得這種疼痛。每次見到李旭，也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由衷地打一個哆嗦。

    姜筱田穿著尿布濕在床上躺了三天。

    那是三天凄慘而不堪回首的日子。直到第四天他被逼著下床走動，因?yàn)槔钚裾f再不下床很可能腸道會粘連。他小時候看安徒生童話，不知道小美人魚每走一步如同刀割是什么感覺?，F(xiàn)在他覺得他知道了。即使他被婁彷斌折磨多年，他想自己喊的疼字一定沒有這幾天多。從膀胱到zigong到腰臀再到刀口。每當(dāng)他以為自己疼到麻木的時候，總有更疼更難忍的東西在等著他。

    他甚至覺得自己實(shí)在是太堅強(qiáng)了，才能忍住沒在這幾天咬舌自盡。

    直到一個星期后身上的疼痛才稍微減輕。

    姜筱田被婁銳和婁程扶著在走廊里散步。他們病房轉(zhuǎn)彎就是新生科。他家兩個小團(tuán)子躺在最左邊兒的保溫箱。哥哥正嘬著手指屈成一團(tuán)，而弟弟舒展著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