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寂靜的房間里，時鐘指針轉(zhuǎn)動的聲音格外清晰。

    安茲坐在床上，將被子拉過頭頂，像斗篷一樣披在身上。

    “——早知道就應(yīng)該在那個時候佩戴貪婪與無欲啊?！?/br>
    安茲喃喃自語道。

    房間里靜悄悄的。

    安茲的話語沒有得到回應(yīng)，只是像墨汁流入泥沼那樣融于黑暗中。

    此時此刻，在這個巨大空曠到讓安茲感到毛骨悚然的靜謐房間里，除了納薩力克的絕對支配者——至少目前依舊是——以外再無一個生靈。

    雖然潘多拉·亞克特有提議過在臥室里配置可召喚的八肢刀暗殺蟲作為護衛(wèi)，但是安茲稍微想象了一下那種蟲子在天花板上窸窸窣窣的爬動的情景之后就毅然否決了這項提案。

    安茲知道，八肢刀暗殺蟲是善于隱藏的魔物。只要它們有心隱藏，以自己現(xiàn)在的等級，其實完全無法察覺它們的存在。如果給八肢刀暗殺蟲下達合適的指令，蟲子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的畫面當(dāng)然是完全看不到的。

    要問安茲為什么否決了這項提案，只不過是因為鈴木悟的靈魂在狂叫著說不要蟲子，僅此而已。

    （明明在這里也配置上仆役來保護我才是正確的選擇，但因為人類的本能卻自愿放棄了最佳策略——）

    我真沒用啊。

    安茲在心里說道。

    如果是幾周前的安茲，面對這種情況一定可以毫不猶豫地做出正確的選擇。和切切實實的防衛(wèi)力量相比，心理上的不適感完全可以，也必須強忍著撐過去。因為還無法確定是不是有確實存在的敵人導(dǎo)致了這一切，所以怎么加強守備都不為過。

    但是，擁有血rou之軀的安茲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一想到那些長著熒光綠色的復(fù)眼的巨大蟲子齊齊的倒掛在天花板上轉(zhuǎn)動著頭顱三百六十度觀察著自己，還會吐出散發(fā)著惡臭的毒液和黏黏的絲網(wǎng)，安茲就感到毛骨悚然。人類的本能拒絕這些丑陋的昆蟲靠近自己，哪怕安茲知道他們并不會傷害自己，那種嘔吐的欲望也不會消失。

    或許可以選擇讓潘多拉·亞克特變成貓的姿態(tài)陪在他身邊。但是現(xiàn)在納薩力克要調(diào)整的事項堆積如山，不可能浪費守護者的時間。

    另外，還有提議說讓一般女仆來侍奉安茲左右。但這項提案也一并被否決了。

    半夜醒來看到美少女像人偶一樣坐在椅子上盯著自己看？

    還在不死者時期，這種凝視已經(jīng)讓安茲感到疲憊不堪了。

    （如果有抱枕就好了，就像雅兒貝德做的那些東西一樣……嗚……）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安茲很快就會因為擔(dān)不起君王的責(zé)任而徹底崩潰。

    （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果然應(yīng)該是恢復(fù)種族，但偏偏這一點我還是毫無頭緒……）

    安茲在房間里發(fā)出響亮的嘆息聲。

    如果不是知道皇家套房里此刻并沒有守護者的存在，安茲甚至都不會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音。

    一旦被守護者們聽到自己發(fā)出的嘆息，肯定會引起一系列麻煩。經(jīng)過幾天的相處，安茲已經(jīng)察覺到賽巴斯對他的人類身軀毫無芥蒂之心，倒不如說是關(guān)懷備至到了讓安茲感到不勝其煩的地步。被一個看上去比自己大了幾十歲的老管家用看待小少爺似的眼神注視，安茲只覺得臉頰發(fā)燙。而如果被其他守護者聽到的話，或許就會引發(fā)各種各樣的誤會，甚至于降低自己身為支配者的評價。

    雖然現(xiàn)在安茲的身體轉(zhuǎn)化是整個大墳?zāi)棺罹o要的大事，但搞不好守護者們都認為自己早就已經(jīng)想到了恢復(fù)原身的辦法，只不過是出于什么理由而遲遲不改變種族罷了。

    納薩力克地下大墳?zāi)怪杏心敲炊鄥拹喝祟惖拇嬖?，如果讓大家知道自己變不回來的話，光是想象一下那種暴亂的光景就讓安茲窒息。

    一旦發(fā)生暴亂，以現(xiàn)在的安茲根本不可能平息事態(tài)。

    可是坦白地說，鈴木悟現(xiàn)在完全，完全——做不到。

    變不回來。

    轉(zhuǎn)換種族的道具在大墳?zāi)估镉械氖?。如果只是想要將人類轉(zhuǎn)化為不死者的話，辦法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安茲目前能夠想到的就有十幾種辦法。

    但是，僅僅是“變回不死者”并不能滿足安茲的需求。飛鼠的身軀是YGGDRASIL的不死者種族中最高階的存在——死之統(tǒng)治者，普通的轉(zhuǎn)換道具并不能做到這種地步。而在YGGDRASIL中，一旦轉(zhuǎn)化為不死者，再轉(zhuǎn)化為其他種族就會異常困難，安茲烏爾恭的大家又都非常喜歡自己的種族，納薩力克地下大墳?zāi)怪幸矝]有現(xiàn)成的能將不死者再轉(zhuǎn)變?yōu)槠渌N族的材料。

    如果持有世界級道具【世界樹之種】的話，當(dāng)然可以隨便轉(zhuǎn)換種族，哪怕是不死者也能隨心所欲的變成天使。但很不幸的是，這個世界級道具并不在納薩力克的寶物殿中。

    若只是變成了普通的不死者，或許就再也無法恢復(fù)到原來的實力。雖然不死者都是壽命無窮的存在，但死之統(tǒng)治者擁有相當(dāng)多獨一無二的技能。而飛鼠學(xué)到的很多技能都要依靠死之統(tǒng)治者的種族特性來發(fā)動，更何況守護者們似乎都認為自己是什么神級不死者，如果只是變成一般的骷髏之類的生物，或許就會打碎他們對自己的崇拜之心。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件世界級道具也一起遺失了。

    飛鼠玉是絕對不能落入敵人手中的存在。

    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也要將飛鼠玉追回，或者至少確定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于這個世界才行。

    可是，自己的身體到底到哪里去了，究竟是否還存在于這個世界，是否已經(jīng)被敵人掌控了，這些問題安茲一概不得知。

    如果真的存在敵人的話，那么他就是比控制夏提雅的人物更加強悍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樣的敵人，又是在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存在呢？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也不動手？對方到底在等待著什么，又想用什么辦法給自己致命一擊呢？

    安茲懷著強烈的恐懼之心反復(fù)思考著。

    雖然已經(jīng)在大腦里反復(fù)預(yù)演自己遇到敵人時的模樣，但一個能夠插手到大墳?zāi)怪械纳衩財橙司烤箷院畏N方式對自己發(fā)出致命一擊，安茲怎么想也想不出來。

    這個強力的敵人正靜靜地潛伏于黑暗之中。

    即使已經(jīng)偷偷地翻出了許多付費道具來幫助自己逃命，但是因為低下的等級和貧瘠的經(jīng)驗值，即使是付費道具恐怕也無法像以往那樣順利地發(fā)動。以自己現(xiàn)在的MP量，釋放一個四階魔法之后就會氣喘吁吁。

    如果自己被敵人抓住，那么又會迎來怎樣的結(jié)局呢？

    安茲知道自己是很怕疼的。

    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被切斷四肢，被施加各種各樣的魔法，流出大量的鮮血，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受盡折磨孤獨的死掉，安茲就想一頭扎進誰的懷抱永遠都不出來。

    在圣王國見到的慘象還歷歷在目。安茲可不想被挖出內(nèi)臟釘在柱子上被火灼燒。

    （拜托了，雖然我作為統(tǒng)治者很不合格，但是請盡快把我救出來……最好是活著的時候，我也不想體驗復(fù)活的滋味……）

    安茲在心里祈禱著。

    這是對死亡的恐懼。

    在對戰(zhàn)夏提雅前也有過類似的感覺，但是現(xiàn)在安茲怎么也無法冷靜下來。

    沒有了強制冷靜，被囚禁在人類身軀中的安茲，正在不斷的認識到人類的各種缺點。

    和不死者相比，人類能夠?qū)W會的東西太少了，人類能夠想到的東西也實在太少了。

    即使想到了方法和答案，又會因為本能的原因而不得不放棄最佳策略。安茲為這樣的自己而感到不齒，但又偏偏無可奈何。

    另外，人類實在是太脆弱了。

    擁有不死者身軀的時候安茲就已經(jīng)累得喘不過氣來，可是在恢復(fù)人類之身后才發(fā)現(xiàn)，以前真是輕松得不得了。

    很多原本的自己可以輕松做到的事情，對于人類的自己而言實在是太難了。

    多地是自己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即使以前會有手足無措的感覺，但至少可以毫無心理負擔(dān)的看待納薩力克中的大多數(shù)存在，哪怕是妮古蕾德安茲也能毫無心理壓力地注視著她的臉。但現(xiàn)在卻連八肢刀暗殺蟲也忍受不了。

    而和只是單純的外表恐怖的仆役相比，近在咫尺的諸位守護者就讓安茲只想繳械投降。

    （我還是完全不明白，潘多拉·亞克特到底為什么要把迪米烏哥斯叫過來??！雅兒貝德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覺得迪米烏哥斯和潘多拉·亞克特似乎很希望雅兒貝德到耶蘭提爾去？是我的錯覺嗎？他們?nèi)齻€人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對自己的未來無能為力，對守護者的心情一無所知。

    即使是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潘多拉·亞克特，看上去好像也有隱瞞自己的事情。而且如果只有潘多拉·亞克特愿意追隨自己的話，總有一天安茲也會被其他守護者們拋棄。

    雖然身在納薩力克地下大墳?zāi)怪校瑓s感覺已經(jīng)被大墳?zāi)顾懦狻?/br>
    這種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會走向何方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鈴木悟的神經(jīng)。

    ——弱者不配掌握自己的命運。

    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被敵人殺死，或者被守護者們拋棄，或者甚至是被守護者們殺死，安茲就克制不住尖叫的沖動。

    但是，一旦暴露了自己是弱者的事實，恐怕首先就會被那些貼身的存在背叛吧。

    失去保護殼的鈴木悟已經(jīng)快要死掉了。

    （快來教教我，快來幫幫我吧……我真得好怕……）

    安茲對著緘默的空氣懇求道。

    （能夠接受這樣的我，即使看到我這么沒用也不會離開我，還愿意幫助我的存在，快點來到我身邊吧……）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br>
    安茲點頭。人類的手指翻動著報告書，上面一如既往地寫著各種各樣安茲看不懂的事項。

    這是迪米烏哥斯從外面回來后遞交的工作總結(jié)。

    “真是辛苦你了，在這種時候，我對你的辛勤付出深表感謝?！?/br>
    安茲抬起頭對迪米烏哥斯說道。

    “安茲大人，您的話真是給我莫大鼓勵！”

    守護者的表情讓安茲露出了微笑。

    “看到你這么嚴謹細致的文書，我就放心了。果然交給你就沒有問題了呢?！?/br>
    安茲想要夸一夸迪米烏哥斯。順便試探一下他的真實想法。

    “每一次為安茲大人工作的機會，我迪米烏哥斯都當(dāng)作您賞賜給我的獎勵一樣珍惜?！?/br>
    迪米烏哥斯露出了比陽光還要明媚的笑容。

    即使是安茲也很少見到他這么開心的模樣，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本來就很少見面。

    “是嗎？把工作也當(dāng)成獎勵，我非常感動……不是在要求你一直工作哦？如果你除了工作之外還有什么想要的，我會盡可能地滿足你的愿望?！?/br>
    除去口頭的夸獎，作為上司必須給予下屬真實的獎勵。安茲想引起迪米烏哥斯的興趣。如果迪米烏哥斯沒有什么想要的就糟了。

    “安茲大人，面對您的溫柔，屬下怎么敢貪得無厭呢？您愿意讓守護者為您工作，屬下已經(jīng)感到榮幸至極！”

    “別這么說，迪米烏哥斯……這只是正常的欲求罷了，即使是我也會有想要的東西。滿足你們的愿望也能讓我感到快樂，作為惡魔的你難道不愿意抓住這次機會嗎？”

    （說點什么吧？說點什么吧?。?/br>
    安茲隱隱地期待著。這也關(guān)系到他接下來想做的事——假裝若無其事地問迪米烏哥斯一大堆問題。

    在主人含著笑意的目光下，守護者的耳朵微微向內(nèi)貼攏。

    “我……屬下能夠親眼看到安茲大人的身形，親耳聽見安茲大人的話語就感到滿足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已經(jīng)別無所求……”

    迪米烏哥斯吞吞吐吐地說道。

    “但這恐怕不是是您希望得到地回答；如果您能夠準(zhǔn)許我大膽發(fā)言，那么屬下確實有個不情之請：但那實在太過冒犯了，屬下判斷依我現(xiàn)在的成果還不足以提出這個請求。”

    “是嗎？我覺得你已經(jīng)是納薩里克功勞第一的守護者了?！?/br>
    安茲有點驚訝。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愿望才讓迪米烏哥斯這么小心翼翼。

    “不，安茲大人，我不配擁有說出這個愿望的權(quán)利。請您格外開恩，請允許我暫時將這個愿望藏在心里吧?！?/br>
    迪米烏哥斯垂下頭去，恭順地請求道。

    “嗯哼？”

    安茲發(fā)出了疑惑的氣音。

    （——啊，糟了！我這樣是不是很輕浮??？）

    然后立刻就后悔了。

    “是這樣嗎？那么我就允許你保留自己的愿望，等你認為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告訴我吧?！?/br>
    “多謝安茲大人！”

    “不過呢——”

    安茲拖長了聲音。這只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

    “來讓我猜一猜吧，迪米烏哥斯。你不必將我的猜測放在心上?！?/br>
    安茲真實的目的是接機向迪米烏哥斯發(fā)問，誘導(dǎo)迪米烏哥斯幫助他解答疑惑。

    “我猜猜，是不是和雅兒貝德有關(guān)呢？”

    安茲想知道雅兒貝德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幾天前迪米烏哥斯請求安茲，能否解除雅兒貝德的緊閉，讓她繼續(xù)履行守護者的職責(zé)。

    安茲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同意了。

    雅兒貝德并沒有做錯什么，錯的是莫名其妙變成人類的自己。安茲也不希望守護者們認為他對雅兒貝德有所不滿，說到底那只不過是一場意外罷了。

    而且，雅兒貝德?lián)沃刈o整個納薩里克地下大墳?zāi)购腿w守護者的重要職責(zé)。納薩里克可以沒有安茲，但如果沒有雅兒貝德的話各種工作都會一下子吃緊。而在大墳?zāi)怪心軌蚩翱疤娲艃贺惖碌闹挥械厦诪醺缢?，再加上潘多拉·亞克特一共也只有兩人?/br>
    但在應(yīng)允之后，安茲卻沒有意料到一件事：

    迪米烏哥斯請求將雅兒貝德送往耶蘭提爾，治理魔導(dǎo)國的政務(wù)。

    安茲以為是如往常那樣讓雅兒貝德在大墳?zāi)估镙o佐自己。迪米烏哥斯的請求有些出乎意料。除此之外，連潘多拉·亞克特都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贊同迪米烏哥斯的觀點，這讓安茲愈發(fā)困惑。

    守護者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在安茲不知道的地方微妙的演進著。

    （如果迪米烏哥斯覺得雅兒貝德有罪的話就糟了，我要趕緊糾正這一點。而且我也希望雅兒貝德能夠回家……）

    安茲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發(fā)問的。

    但是他完全沒想到，迪米烏哥斯在聽到自己的話后一臉震驚，寶石般的雙目猛地睜開，連尾巴尖都在哆嗦。

    （哎？不會是猜中了吧？?。?/br>
    “不愧是安茲大人，竟然如此神機妙算，一眼就看穿了我的……！”

    迪米烏哥斯似乎已經(jīng)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了。

    眼見著事態(tài)要往自己完全不可控的地方發(fā)展，安茲連忙開口說道：

    “迪米烏哥斯，你不必現(xiàn)在說出來，我只不過是沒有根據(jù)的隨便猜測罷了?！?/br>
    “啊，安茲大人，您的隨便猜測就像命運的指針一樣，總是能夠指出正確的方向。我真是……不，既然您這么說了，我還是繼續(xù)把它放在心底吧?！?/br>
    守護者好像已經(jīng)混亂了。

    隨口一問就產(chǎn)生了難以置信的效果，安茲在心里偷偷摸摸的擦汗。

    （但是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浚?/br>
    和雅兒貝德有關(guān)——安茲想不出來。

    “沒錯，你等待合適的時機說出來就好?？瓤龋敲唇酉聛砭驼埬惚M量待在大墳?zāi)规?zhèn)守后方了?！?/br>
    安茲對迪米烏哥斯解釋道。

    “潘多拉·亞克特也在大墳?zāi)怪?。我要交給你們二人一些機密任務(wù)，絕對不能讓任何其他人知曉你們要做的事情。哪怕是協(xié)助你們的守護者，也要對他們隱瞞真相，讓他們服從著虛假的命令行動。迪米烏哥斯，你能夠保持忠誠，完成我給你的任務(wù)嗎？”

    “是！我將以生命起誓，絕對服從安茲大人的命令！”

    迪米烏哥斯一臉莊重地回答道。

    “很好，能夠騙過整個大墳?zāi)沟拇蟾乓仓挥心懔恕医酉聛硪f的事情，你一定要記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