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不似洛府，并無什么庶子旁支，如今只剩下張鈺一個人。張府的管家把自家少爺迎了進來，小廝已經(jīng)候在一旁，替張鈺解下沾了雪水的外袍。

    “替我備一身素凈常服，我剛?cè)ミ^獄中，沾了濕氣?！睆堚暤胤愿老氯?，“晚上就不在家吃了，我一會兒去洛府……不，去竹園。”

    小廝應(yīng)聲去了，管家卻猶豫著皺了眉，“少爺，小洛公子畢竟是洛家人，與我們素來不睦。他表面上像個溫軟的紈绔，能在洛氏眾多子嗣中立足只怕并非善類。當(dāng)年學(xué)里欺辱他的幾個人，哪個不是落得身敗名裂——”

    “這是我的私事，張叔?！睆堚曉谂枥飪袅耸?，接過衣裳，揮退了小廝，自顧自更衣，“最近京中不太平，讓人去樊城的宅子里收拾一下，隔段日子大師要去住幾日?！?/br>
    “是，是……之前老爺還在時，替少爺謀了幾次婚事，開始都順順利利，到后頭總是成不了事?！惫芗覐埵逍男哪钅畹亩际侵骷业莫毭?，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少爺，您——”

    “張叔。”張鈺溫和地一笑，“我已說了這是我的私事?！彼麚Q好衣服，飲了一口茶，重新出門去。

    老管家自知多言，感慨地垂了首，把張鈺送出門，卻見自家少爺在門口頓了頓，回過頭來望著他。

    “天寒路滑，張叔早些休息吧?！?/br>
    竹園閉了門，廊下的鳥兒冷得縮成一團，被洛向安吩咐人掛在了外間，沒精打采地抖著羽毛。

    “公子?！甭逑虬矂傇诖采献?，就聽見門外小廝請示道，“二房向楠少爺把底下人往年收的冰敬和人情簿子帶過來了，說讓您抓緊記著……”

    “讓我抓緊？洛向楠好會擺哥哥架子。”洛向安解開大氅，靠著床上暖手，“這樣的東西還記個冊子，怕不是不想活了，準(zhǔn)備了尾巴給別人揪呢。收著，讓他先去忙他的朝廷大事去?！?/br>
    “可是……向楠少爺說此事緊急……”

    “是他急不是我急，雖說我接手家里的事，該他做的還是要他經(jīng)手，我來不是為了給他打下手的?！甭逑虬碴_一枚蠟丸，沖著燈火看了看里頭的藥，懶洋洋道，“叫他回去等著，我明日去見他。”

    吃下藥，身體沉重起來。洛向安的意識緩緩下沉，然后忽然腦中嗡地一聲，無數(shù)聲音灌入腦海。

    “沒死……”

    “剛剛都沒氣了……這等虎狼之藥不能用在殿下身上?！?/br>
    “他里面可曾傷了？”

    “還是完璧呢?！?/br>
    恍惚間有一只冰冷的手掰開他難以啟齒的私處，粗暴地四處摸索。

    “呃！”洛向安激烈地反抗，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上的束縛都已經(jīng)不在了，抬腳就踹向那只手的主人。

    “哎呀！”女人的聲音又驚又怒，陰惻惻道，“潤平少爺，你怎么對母親如此不敬！”

    是了，這個繼室，自從生了個兒子，便處處逼迫于他，甚至借著同穆氏的關(guān)系搭上了寶陽長公主的線，把他送到大蠱師手里。

    洛向安體內(nèi)還隱隱作痛，虛弱地說不出話，瞳仁一瞬不瞬地鎖在那跋扈的女人身上，恨不得用目光咬下她的一塊rou來。

    “這眼神倒是像一條瘋狗。若不是老爺嫌棄你這具下賤的身子，你以為我憑著娘家那點關(guān)系能將你送給長公主做人情？”她柳眉倒豎，威脅的語氣卻低柔無比，“潤平少爺，要是叫人知道你是個畸形兒，還被蠱蟲鉆過身子，……呵，你在這京城必會淪為令人作嘔的笑柄?！?/br>
    那繼室扶著侍女的手，居高臨下地欣賞著他的不甘和怨恨，“去告訴老爺啊，看看他會不會為了一個注定無后的廢人，開罪我肚里的孩子。”

    洛向安被接回了府，纏綿病榻半月之久，才重新被張鈺逮了個正著。

    “上課時間怎么在這兒閑逛？”張鈺不贊同地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胡同口的風(fēng)陰冷陰冷的，白皙的少年面上還帶著點病氣，腕骨突出，在袖子里也捂不熱的手動了動，卻沒有接話。

    張鈺或是以為他又受了排擠，顧及他告病多日，又想送人回家。洛向安卻退了一步，指尖避開張鈺樸素卻考究的袍子，扭頭去看胡同深處。

    有犬吠聲。

    張鈺皺眉，拍了一下洛向安弓起的背，“站直了，不去學(xué)堂就罷了，累了就回家休息，別在外面閑逛?！闭f著他又想起洛家苛待嫡子的傳言，臉色微沉，“要是不愿意回家，就到我那去坐坐?！?/br>
    “你……”洛向安本能地要拒絕，這個端正嚴(yán)肅的同齡人讓他下意識地排斥，“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狗追我，我才沒去學(xué)堂的?！?/br>
    假的。他本就是不想去學(xué)堂見到那些被照顧得五谷不分的貴族子弟，遇見狗只不過是剛剛的事情罷了。

    “京城地界，哪來的狂犬。”張鈺松開洛向安的手腕，朝巷子里望一望，示意身邊的小廝，“叫人去看看，若是真有狂犬，可是要傷人性命的?！?/br>
    多管閑事，洛向安絞著手指，冷漠地絞著手指，嘲諷道，“張少爺不是最刻苦嗎，怎么有空管這么多，我爹和你家好像沒有交情吧?！?/br>
    “那是我交淺言深了?！睆堚暡⒉粣?，他端詳著洛向安瘦尖的下巴，從這個漂亮鋒利的男孩臉上看到了警惕，還有面對善意時本能的猶豫，“就當(dāng)我是看你面善，覺得有緣吧?！?/br>
    這樣的說法簡直讓人嗤之以鼻，但是洛向安卻覺得受用，抬了抬下巴，“那好吧，我就到你家里看看?！彼肫鹇鍑?yán)對他的忽略，有些惡劣地期待起來，“不知道你爹和我爹知道咱們倆是朋友，會怎么樣呢?！?/br>
    張鈺帶他上了車，英氣的眉眼帶上了一點笑意，“潤平，寒舍簡陋，多擔(dān)待了?！?/br>
    “我不喜歡這個字，你叫我名字就好?！甭逑虬舶咽种冈谛渥永矧榱蓑?，挑眉笑道，“叫我向安吧，玉郎少爺。”

    不，不是這樣的。

    洛向安在夢中恍惚地墜著過去的自己。

    那一次被張鈺帶回家的，不過是一條瘋狗罷了。

    夢里有犬吠聲，交錯的責(zé)罵聲，載著他們的轎子停了下來，他聽見張鈺冷冷地說，“洛向安，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吧。”

    洛向安惶然抓住張鈺的衣擺，卻發(fā)現(xiàn)手中空無一物，自己又回到了巷子口，手里提著一只鐵籠子，巷子深處仍有犬吠聲。

    那跋扈的繼室被遷去鄉(xiāng)下的田莊后不久便死了，那時候她的孩子尚在襁褓。

    他若有所感，轉(zhuǎn)過頭，看見的卻是嚴(yán)府燈火通明的夜。

    “潤平，你以為你做的事情瞞得過爹的眼睛嗎?！甭鍑?yán)尚且年輕的臉上流露出少見的悲哀，“爹對不住你，這事便揭過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提?！?/br>
    “我要搬出去?！彼犚娮约赫f，“您給我一座別院吧，我不想住在府里了?！?/br>
    他以養(yǎng)病的名義搬去了城郊，這次洛嚴(yán)給足了他作為嫡子的便利和權(quán)力，在別院為他延請先生。

    于是他再也不必去學(xué)堂了。

    竹園今日格外安靜。

    管家退出密室，把門外的小廝也攆了，獨自在外頭守著。今日倒是沒聽見洛向安的哭叫聲，近一個時辰過去，院子里傳來腳步聲，是張鈺來了。

    “張公子。”管家遲疑了一下，把人接進密室外面，為難道，“少爺不許我們跟您說……”

    “沒事，你去看看他醒了沒有。”張鈺望了眼禁閉的房門，“別說我來了?！?/br>
    洛向安果然睡熟了，張鈺挑開厚厚的簾子進了屋，用貂裘裹著洛向安把他抱了出來。

    洛向安吃了藥，果然沒有發(fā)作，只是人疲倦得厲害，直到快入夜才昏昏沉沉張開眼，透過半落的帳子，看見張鈺披著外衫坐在床頭燈火下。

    如今這洛家是他的了，玉郎也該是他的。他渾身酸軟，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玉郎怎么知道我在這里?！?/br>
    “洛府沒人，猜你又來竹園躲閑?！睆堚暟朕D(zhuǎn)過頭，伸手替他撩開額發(fā)，燈火下半張臉輪廓分明，“你若不喜束縛，不如隨我搬出京城吧。樊城溫暖富庶，你或許會喜歡。”

    洛向安歪過臉蹭蹭張鈺的手指，“可是玉郎，我舍不得這京城的繁華啊。”

    翌日，洛向安還沒洗完臉，就聽見廊下一陣腳步聲，竹園的管家敲著門，聲音變了，“公子，咱們北境那邊的人終于傳出消息了！”

    攝政王府。

    劉昭披衣出門，院中積雪已清掃干凈，石板上沁著寒意。

    “主子。”風(fēng)卓遞上傳信，“洛公子的人說，北境臨近陳國的珺縣完全遞不出消息，剩余幾處邊境都在前些日子斷了往來，竟然連城門都進不去。洛公子結(jié)交的江湖人士從特殊渠道得了消息，說是，只怕陳國突襲了邊境數(shù)個小城，封鎖了——”

    “這不可能，城破總有個過程，怎么可能連個信鴿也飛不成?！眲⒄牙淅涞卣f，“洛向安人呢，他如何得到的信息，怕不是被人誤導(dǎo)了？”

    “是陳國jian細混入了城中，潛伏多年，在攻城前便封閉了城門?！憋L(fēng)卓解釋道，“洛公子已經(jīng)去洛尚書處商議，洛大人的意思……邊境守備軍主將戴瑞興早年是征西軍出身，前些日子穆氏謀反，他卸職留用，只怕被鉆了空子……”

    “備轎，本王要進宮?！眲⒄烟?，侍女垂著頭替他穿好外衫，披上大氅，遞過手爐。

    正欲出門，一個禁軍兵士快步進來，在風(fēng)卓耳邊低語兩句，風(fēng)卓擰眉看向劉昭。

    “殿下，白襄跑了，救他的人應(yīng)是許夢山?！彼吐暤?，“請殿下責(zé)罰，我們埋伏的暗衛(wèi)跟丟了?！?/br>
    劉昭偏過頭，玉質(zhì)般的眉骨上落了雪，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許夢山……是了，玉湖山穆氏近衛(wèi)盡數(shù)伏誅，只是死的那個銀面人未必是許夢山?！?/br>
    身處險境，穆尚真會把身手詭譎的許夢山調(diào)離自己身邊嗎？

    是穆尚真根本沒帶著許夢山，還是他已經(jīng)到了自認為安全的地方？

    劉昭眼中并無笑意，嘴角卻勾了起來，“穆尚真……看來我們小瞧他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