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憤怒

    武帝領禁衛(wèi)大批收買藥材，同時又派出十來騎急馳向何、樂等災地附近的城鎮(zhèn)，箭鷙再次帶著最急的文書飛向京城。

    誠王心情不好，一早就板著臉把內侍訓罰了，便連往常溫柔小意的侍寢都不被見待，祥云跟得久，見這位爺臉色黑沉，只略略思索便知道什么事讓誠王殿下心情不暢。

    兵馬司雖說掌握京畿治安安危，可殿下乃龍子龍孫，身份超然，又豈是一群粗鄙軍漢可以隨意沖撞?還在心儀之人面前失了顏面，也難怪殿下心情不佳。

    瞧殿下惱怒的模樣，怕是一直在尋思要尋兵馬司晦氣。祥云拿眼偷瞧一眼姬莊，姬莊板著一張俊臉，苦大仇深的拿筷戳著膳食，也不知想到甚，忽然眼睛一亮，喚祥云：“本殿記得，汝與太子殿下隨侍郭義有些交情。”

    祥云心里升出一股不安，然而他不知道不安來自何處，嘴上倒是誠實的應了是。

    姬莊滿意的拿指輕叩幾案桌面。

    “尋個機會，把郭義給本殿請過來?！?/br>
    姬蘇不知道自己的兄弟準備作個大死，隨著一路前行，前路漸漸變窄，最終化成一條蜿蜒盤曲的臨江山路。

    這山路崎嶇不說，最險是懸壁而過，一側為山壁，一側下方則是百丈之余奔騰的怒江，而路面僅僅過得一輛馬車并一個行人的寬。

    身為侍衛(wèi)，姬霆與姬蘇不好在車上呆著，都下了車與其他侍衛(wèi)一起，兩人一車緊護著安全，整個車隊如同蝸牛般慢慢向前移動，車夫們更是緊張得握著馬車韁繩的手都骨節(jié)繃起皮膚發(fā)白，生怕一個不小心驚了馬連人帶車把車隊前后的車馬連累不說，若翻下山崖而去，那可真是死無全尸。除了這般，一行人還要特別小心迎面過身的客商村野鄉(xiāng)夫等人，真真是心都吊在了喉嚨口。

    姬蘇在略后方的位置與父親一前一后護著裝藥材的車子，拐過一個急彎時探頭往外看去，天闊地廣，遠處山脈如巨龍，近處怒江如白練，空氣里有淡淡霧氣飄動，更顯得江河似不見首尾之長蛇。

    武人視力好，隔著霧與高高的距離姬蘇仍能看到江岸邊怪石嶙峋，江水沖擊著岸石揚起陣陣高浪水花。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br>
    下意識念了一句東坡名句，姬蘇趕緊收回眼光，越發(fā)警惕的牽制著拉車的馬往前緩步。

    行了一陣，突然聽到自己前方的車發(fā)出咔嚓聲，在女子的驚呼聲、馬匹的嘶鳴聲里，馬車一個輪轂竟被石子卡得歪了一下沖出了懸外，馬車頓時向前外側栽去。

    “糟糕！快救人！”

    “都穩(wěn)住，不要出車！”

    “啊——”

    “救命——！”

    叫聲霎那引發(fā)車隊其他馬匹的不安與躁動，護車的侍衛(wèi)們頓時如臨大敵，一個侍衛(wèi)伸手猛的拉回馬與車夫，一個侍衛(wèi)在后頭怒吼一聲抓住車尾木椽猛的一吸氣，雙目圓睜，沉腰落腿，拖著馬車往后蹬蹬倒退。

    他這一退正往姬蘇身上退來，姬蘇正穩(wěn)住馬，便見侍衛(wèi)與馬車的身影在眼里越放越大，隨后堪堪挨著自己衣襟停下，而在此時三道嬌俏的人影已經從馬車簾子里滾出來，伴著尖叫救命之聲與車里的小幾、小柜、衣物等級全數(shù)向崖下掉落。

    這一連串反應看似漫長，實際不過電光火石一瞬間之事，姬蘇制住了馬，把韁繩往拉車的侍衛(wèi)手中一塞，人如燕急掠過馬車奔向崖下。

    姬霆拉住車，剛竄上車頂欲探查姬蘇安全，便見熟悉無比的身影竟追著墜崖之人而去，渾身血液頓時像凝固住似的，腦中一片空白。

    “蘇——！”

    姬蘇此時腦中也是一片空白，全未聽到父親幾乎魂飛魄散的呼聲，眼里只有驚恐無比的三張面孔與下墜的身影。

    他速度提升到了極致，卻在快要接近崖邊時突然被人從身后猛的死死禁錮住，瞬間有侍衛(wèi)跳下崖，借著空中下墜之物用力一踩加快速度追上最近的一個女子，扣著她手腕吸氣猛的把她反手往上甩去。

    “接住她！”

    那侍衛(wèi)大吼，上邊有人亦大聲道：“小宋接鞭！”

    “在下來助汝一臂之力?！?/br>
    因為大呼破了功，那個宋侍衛(wèi)墜速更快，眼見就要抓到另外一個女子，一道人影從上躍下，先他一步用鞭卷住這女子，這宋侍衛(wèi)松氣之時眼角滑過一道黑細長影，定睛一看是條長皮鞭，當即伸手抓住，內力一吐，長鞭如蛇彈伸，纏往了最后一名女子腳腕。

    重量帶得宋侍衛(wèi)沉墜，就在他發(fā)力把女子拋起準備抱住時，上方又降下人影來接住了她，宋侍衛(wèi)手上一輕，手上借刀插入峭壁阻止著滑勢，擦出一溜的火星后刀不堪承受人力與墜力斷成兩截。好在都是身經百戰(zhàn)反應極為迅速的武人，這侍衛(wèi)與方剛跳下前來助臂之人大喝一聲，竟硬生生借斷刀之力往上沖，腳尖在卡于崖壁上的斷刃的小小一截上一點，人如大鵬扶搖直上，崖上唐山等人見狀趕緊使鞭卷住他二人的腰與手合力把他們拉了上去。

    整個車隊短短一瞬間從危機迸發(fā)到危機結束，驚心動魄之極，劫后余生的三個女子嚇軟腿，半天抱在一起發(fā)出哭聲。

    救人的侍衛(wèi)也靠坐于一輛車的車轅上大口喘氣，另一個助人者喚學子與御醫(yī)：“她三人怕是受驚不淺，還請各位先生予她等好生診看一番?！?/br>
    姬蘇動著手臂往后用力一肘子，錮住自己的人才松開手，淡聲道：“曲商君好身手，也當請先生們好生診看一番才是?！?/br>
    三個女娘子哭了一下慢慢開始回魂，吳三娘子最是迅速，雖然方才擦著死亡而過的驚險恐懼還深深留在她腦中，使得她四腳發(fā)軟，但她面上已經有了些鎮(zhèn)定，聞言深吸一口氣，撐著給方才救了她主仆三人的侍衛(wèi)及曲鉞行了大禮。

    “吳家三娘多謝恩公救命大恩，多謝位位義士救命之恩?！?/br>
    劉御醫(yī)等人叫這番突變嚇得措手不及，此時回過神來，捂著胸口正急喘氣，聽了這話喚吳三娘子上前。

    “無事便好無事便好，快，讓老夫等予汝三人把把脈?！?/br>
    另一位女學子與侍女趕緊上前來挽扶吳三娘子三人，這廂曲鉞頂著學子滿眼驚羨崇拜的眼光，泰然自若的旁邊的侍衛(wèi)們對視幾眼，又直視姬霆不避不閃，笑道：“在下僥幸學得一些淺薄功夫傍身罷了，怎比得各位護衛(wèi)兄臺好身手?！?/br>
    姬霆笑了一聲，意味不明：“曲商君若是功夫淺薄，吾等便不敢自稱武人了?！?/br>
    說完不再看向這個蒙人，而是扣著姬蘇手腕跳下車頂掩去了父子二人身形。

    他一肚子怒火，押著姬蘇上了馬車，無旁人在，姬霆臉沉如水，又黑得要滴下墨來。

    “蘇，汝方才可是要跳下去行那救人之事?汝可知否，若一招不慎，摔下去便要粉身碎骨，汝是要父親親見汝身死悲慟不已，是也不是?嗯?”

    姬蘇被這番話砸得暈頭轉向，嘴里嚅嚅想反駁，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就被姬霆緊緊扣住了下頜。

    “汝為何總是不聽?要置身險境去?還是那吳三小娘勾去了汝心神?汝想想自己的身份！汝是太子！是吾姬氏唯一大統(tǒng)傳人！就是全車隊人死光，汝都不可輕易出手！”

    姬霆怒氣外發(fā)，鳳眼怒睜的模樣使得臉都變了形，猙獰之下忽的又伸手用力抱緊兒子，把頭埋在姬蘇肩頭。

    “見汝跳崖，吾之心都如被剜……蘇……蘇……汝心中……可有父皇?可知父皇心中汝重于世間任何?可知?”

    這句話說得聲音低喃沙啞，帶著一絲脆弱，姬蘇頭一回聽到剛毅果決的父親用這樣的口氣說話，頓時怔住。

    姬蘇忽然就想起了前世。

    想起沒有看向自己，全力撲向舉起炸藥的歹徒的哥哥。

    自己剛才……和當時的哥哥是不是一樣?

    那看著自己想跳崖救人的小父，現(xiàn)在的心情是不是和當年眼睜睜感受著恐懼與痛苦死亡的自己一樣?被親人拋棄的絕望……

    姬蘇閉上眼睛，心里沉重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伸出手，環(huán)抱住壓在自己身上的強健又沉重的身軀，學著父親安慰自己時的動作，生疏的以掌貼在父親結實有力的背肌上輕輕拍撫。

    “失罪于父，不敢乞蒙見恕，兒愿當罰，父親……”

    就在姬蘇重復了四次后，耳邊伴著灼熱的呼吸，一同傳來的還有小父輕若呢喃的一聲好。

    在兒子看不到的角度，姬霆面上溫柔得如春風拂面，滿是情意，然而眼神像要吞噬人一般的可怖。

    兒子從來就不肯老實聽話，他真的明白傷了自己的心的那種是痛是如何劇烈?他的心為什么看不到自己要去喜悅他人，并為之甘以身犯險?

    有了錯，便用這種口氣與自己撒嬌，是害怕連累到他心儀女子?那吳三娘子有甚好的，竟能迷了一國儲君為她跳崖以身赴險?又或是作同命的鴛鴦?

    她配嗎?

    他與兄長才應是蘇心上之人，再無旁人！蘇同生共死者，要同衾同xue者，唯自己與兄長可！

    想到這里，姬霆惡意在眼中翻騰，泛著噬人的光芒，猛的低下頭，兇狠的一口咬上姬蘇肩膀。

    姬蘇正沉醉安撫老父親當中，不防巨痛襲來，當下嘶聲痛呼，繃緊身體收緊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