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上清池凝脂,冠禮為期(三)
內(nèi)府給扶蘇送來的冠服為黑底金紋,華秀錦章,一展開金光漫漫,在陽光下耀目生輝,其上祥云遍布,龍騰呈祥。 秦人的受姓祖先是皋陶之子,少昊之后的伯益,曾幫助大禹治水,故而秦國尚水德,崇黑色。 冠禮的習俗源自于古時候的成丁禮,后來演變?yōu)槭抗诙Y,此為公禮,需要在族親長輩的見證下舉行的天下第一大禮,對每個成年男子都極為重要。 王子行冠,國之大典,按照法度需由太史、太廟和太祝三司會商,卜定日月時期,擬定禮儀章程,再交由皇帝審查。 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按照流程來走,放眼數(shù)百年秦史,數(shù)十位君王加冕,數(shù)百位王子冠禮,都沒有哪一樣像當今皇長子這般麻煩的。 不是扶蘇要求多,實在是嬴政要求盡善盡美。 可能是被自己冠禮上的兵變釀出了陰影,嬴政總覺得防衛(wèi)不夠,準備不足,太祝被逼著每每夜觀星象,預測未來。 扶蘇是皇帝的長子,他的冠禮比之前任何人都要精細盛大,單是冠服都前前后后修改了近百次,歷時一年半之久。 從去年就開始占卜吉日,又三次更改約期,老奉??傤I王族事物,現(xiàn)在看到嬴政都躲著走,生怕英明神武的帝王又突然間想起了哪一處不妥當?shù)牡胤健?/br> 好不容易等到嬴政滿意了,扶蘇卻嫌厚重。冠服華重,扶蘇看一眼就不想穿,層層又疊疊,不費半個時辰都不能整頓停當。 “試一下,朕觀你……腰似長了幾寸,還是先試試為好。”嬴政很委婉的告訴扶蘇,你長胖了不一定能穿得下去年的衣服了。 扶蘇沒理會他的弦外之音,看了看一旁的托案上放的三冠,按照習俗,布冠為文,皮冠為武,玉冠乃王子成人冠。 扶蘇看這禮冠,怎么看怎么覺得奇怪了點,尤其是華美異常的玉冠,居然有點像嬴政上朝前佩戴的冕旒! 天子冠十二旒,王公數(shù)九,而他這玉冠便是九旒八十一顆白玉珠。 尋常王子冠禮,斷不會用這這種冠,扶蘇忍不住去看向一邊飲茶的嬴政,摸不透他的心思。 “父皇,這冠……” 扶蘇話音未盡,老奉常趕忙說:“大殿下,這玉冠是符合禮制,陛下欽定?!毖韵轮饽^于陛下都說好了,求你就別挑刺了。 扶蘇挑起冕袍,“可這冠服上的龍紋是不是多了點?” 老奉常急忙說:“一切皆在禮制之內(nèi)?!?/br> 扶蘇并非看不出來,若說僭越,對于一個王子來說確實過于隆重了。但是對于國之儲君而言,的確符合禮制,可嬴政并未有立他為太子的意思,若這一場冠禮辦下去,用不了多久朝堂上就會出現(xiàn)立太子的聲音。 “王兒覺得有何不妥嗎?”嬴政問。 這沒一處妥當?shù)陌?。扶蘇困惑寫在臉上。 早在嬴政親政之后,將太后遷入冷宮,齊國儒家大師茅焦勸諫嬴政把太后放出來,差點被烹殺。 在茅焦之前咸陽宮前的玉階下已有二十七具直言勸諫的大臣尸骨了,令滿朝噤聲不敢再言。 后來李斯和丞相昌平君勸諫立王后,被狠狠的訓斥了一頓,非但如此,嬴政還在朝會上厲聲警告群臣別費那個心思來對他的家事指手畫腳。 自那之后,王不立后,亦不立嫡,就成了秦人默認的規(guī)誡,不敢多問乾綱獨斷的秦王家事。 扶蘇能理解嬴政不愿意立王后,因為戰(zhàn)國時期女子的地位固然低,可沒有后世的后宮不得干政的說法,先前的宣太后,近前的祖太后華陽夫人和趙太后,都參與過朝堂。 扶蘇也可以理解嬴政不立太子,國之儲君,一人之上萬人之下,若是放權(quán),嬴政怕自己威脅他,若不放權(quán),這太子有何可當?shù)摹?/br> 昔年安國君為太子,和其父嬴稷一文一武治理秦國,安國君這太子當?shù)每蓻]一天舒坦的,心驚膽戰(zhàn)累出了一身病,即位三天就死了。 可現(xiàn)在嬴政卻擺出明擺著要把扶蘇往儲君位置上扶的態(tài)度,實讓扶蘇費解。 扶蘇回憶了一下歷史,秦始皇確實直到死都沒有立過太子,間接導致了秦朝的崩壞滅亡。 “父皇,這冠禮是否未免過于隆重了?”扶蘇不安得很,嬴政多疑敏感,他不敢堅信有朝一日自己擁有足夠的力量威脅到帝位,嬴政不會對他生出猜忌懷疑來。 公器最吞私情,這句箴言是嬴政自己得來的血的教訓,仔細傳授給他的。 老奉常忙說:“殿下放心,一切都是按照陛下當日的規(guī)格進行?!?/br> 那就更不能放心了,扶蘇直言:“怕是不妥?!?/br> 嬴政和聲道:“王兒覺得不妥改了便是,奉常剛好在此,慢慢商議出合意的章程來。” 老奉常一聽臉都綠了,為著大殿下的冠禮,蘄年宮已經(jīng)前后預備近兩年了,今年最后一個吉日便是十月初七,這是太祝卜了千百次后異常斷定的最后通牒。 若是一再拖延,明后年大殿下和二殿下公子高一起辦冠禮得了。 “奉常,我看……” “殿下看一切都備妥了,典儀已定,詔書也頒布天下了,萬民與王子同慶,此時再改弦易轍怕是不妥的。” “玉冠換一個?!?/br> “三冠之禮最為重要,換不得?!?/br> “冠服……” “改制已經(jīng)來不及了,半月后便是約期,過幾日殿下和陛下就要離宮去雍地了?!?/br> 扶蘇問嬴政:“父皇?” 嬴政朝他伸手,扶蘇遲疑的把手交到他掌中,被拉近后嬴政在他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王兒若不合心意,朕一切都依你,改便是。只不過王兒需記得一件事,你禁足期限一直到冠禮當天,你若愿意延遲一年,朕也無異意。王兒自己定奪吧?!?/br> 扶蘇立馬不遲疑了,轉(zhuǎn)頭對老奉常說:“父皇和奉常做主即可。” 老奉常感動的幾要掉淚,他這把老骨頭被折騰了兩年可算能歇口氣了。 老奉常揣度秦王心思,也捉摸不透,但那都不要緊,在秦庭旋渦中央,一切都是陛下做主的,陛下說好,還有什么不可行呢? 嬴政滿意的捏了捏扶蘇的手,一錘定音,“那就定了,三日后召集王公百官,啟行蘄年宮?!?/br> “喏?!崩戏畛8吒吲d興的領人捧著冠服冕旒退下了,他要把好消息告訴滿腹牢sao的三位同僚。 扶蘇欲言又止,想問一問嬴政是什么意思,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那張窗戶紙還是等嬴政自己捅開為好。隨手拿起一杯涼茶,還未湊到唇邊,就被一只手攔下了,手里被塞進一杯溫熱的蜜漿。 “不許喝涼的?!辟α诵?,拉著扶蘇在一旁坐下,“王兒不想問什么?” 扶蘇低頭飲了口甜香的蜜漿,“父皇做主便是?!?/br> 嬴政瞧他并不順和的小表情,掐了掐略略鼓起來的臉頰軟rou,“口不應心,不過王兒放心,這風浪打不到你頭上,朕給你的,你都接著便是?!?/br> “你都能給我什么?” “朕有的一切,都是你的?!?/br> 扶蘇眼睛一亮,“那你出錢去修象師館吧。” “什么?” “你燒的,你來修?!?/br> 嬴政手勁一大,掐得扶蘇叫疼,他想溫情,可扶蘇總能叫他堵心,“修那個做什么?推平了給你建造府邸還差不多?!?/br> “那也行?!?/br> 嬴政說完就后悔了,“那你還能記得回來?” 扶蘇詫異:“怎么會不記得回來?” 嬴政睨他,似乎在說你不了解自己嗎? 扶蘇幼少時就不太聽他管教,蒙恬的長子蒙溪入宮陪他讀書后,本就不文靜的性子被活潑過頭的蒙溪帶得更野了,后來再加上王翦的嫡孫王離,扶蘇就像那狡兔三窟的小兔子,和他一鬧脾氣就往蒙府或者王府跑。 公子年幼貪玩也是正常,不會有人拿著這些多想什么。嬴政本不太在意,后來扶蘇長大了就不成了,還是留在他身邊為好,所以早早把兩個小崽子送到軍營里去。 走了少年玩伴,來了實際上的扶蘇老師許少充,再給他在外面建一座府邸,嬴政預感他若不出宮去看扶蘇,這狡童未必能記得回來看他。 嬴政抽身離開,免得被扶蘇軟磨硬泡得答應下來,“此事容后再議,好生待著,朕有政務要處理,晚上再來用膳?!?/br> 扶蘇轉(zhuǎn)著黃玉杯,目送他離開,他走沒多久,進來一個中年宮女,相貌平平,沉默寡言,此人面生得很。 步蘭殿伺候的人多,但固定的卻少,他也是在發(fā)現(xiàn)嬴政對自己異樣心思后才注意到除了傅姆,幾乎沒有一個宮人能在步蘭殿安安穩(wěn)穩(wěn)做滿半年的。 這位宮女便是他回來后見的第一個生面孔,之所以讓他留下印象,是因為她既聾且啞,根本不符合遴選宮人的條件,扶蘇好奇她是怎么被選進來的。 垂首恭謹?shù)男卸Y后擺好三盤點心,走時扶蘇突然出聲了 “越秋先生,請轉(zhuǎn)過來?!?/br> 宮人似未所聞,朝門口走去。 扶蘇悠悠道:“案上左角那塊帕子,里面夾了一枚金葉子,現(xiàn)在在你的懷里吧,越鳴骰,你還真是明偷啊?!?/br> 宮人頓足,轉(zhuǎn)回身,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張口冒出的是中氣十足的男聲,“殿下慧眼如炬,這就被你發(fā)現(xiàn)了啊?!?/br> “被你頂替身份的宮女如何了?” “你怎么知道昨天來的不是我呢?” “你擺糕點的順序不對,來我宮里伺候的人不會把桂花糕擺到最面前,因為我不喜歡吃?!?/br> “殿下果然金貴嬌氣,事無巨細都要照顧得到,當你的宮人也太難了,難怪都做不長。”越秋往回走時壓低了聲音,門外就站著侍衛(wèi)呢。 “怎么進來的?” “殿下知道規(guī)矩,不能問。” 扶蘇涼聲說:“內(nèi)獄空著,如若不喜歡,咸陽獄和云陽國獄隨你挑?!?/br> 越秋也不堅守規(guī)則了,“張庭大人的意思。我想也是陛下的意思。” 扶蘇輕笑,張庭是嬴政的心腹,他比趙高更聰明懂分寸,大部分時候都予自己方便,此人沒有趙高的野心,但心思也夠深的,兩頭賣乖,都不得罪。 “幫我辦一件事,去找猗頓公子……” 不等扶蘇說完,越秋打斷他:“殿下放心吧,猗頓公子早就打點了獄吏善待魏少師,少師在咸陽獄過得滋潤著呢,我進宮前去見過他,一點委屈也沒受,倒是獄吏們被他三言兩句一點撥,晚上都開始做噩夢了?!?/br> “……熙和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頑劣至極?!狈鎏K笑了,轉(zhuǎn)而問越秋,“那你進宮做什么?” 越秋說:“和你對對計劃啊,具體怎么救人?” 魏曦冉需要救嗎?扶蘇認為不太需要的,如果嬴政不殺他,就會想辦法把他弄出咸陽城,好讓自己不和他見面。 一出城,魏曦冉更安全了,早有人在等他了。 不料越秋卻問:“殿下篤定陛下不會殺魏少師只將他逐出咸嗎?我倒是覺得少師危險得很啊?!?/br> 扶蘇凝眸,“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