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頡咽回喉嚨的鮮血，抬手為小月拭去眼淚，他的手極冷，可小月的眼淚卻是熱的，“你若是再哭，便更難活下去了?！?/br>
    小月想著陛下，想著相公，止住眼淚，偏過頭去，不愿再看這個臭和尚。

    小月一睡了過去，和尚便俯身吐了好多的血，違背天道，當(dāng)自損其身，但這不是和尚第一回不遵從天意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用力劃破手心，流了好多的血出來，再將小月細(xì)白的手握在手心，弄了一條細(xì)微的傷口，兩手交握，華頡閉眼，回溯過去。

    這一回，他再看小月的命數(shù)，哪里還有什么七八年的命數(shù)，他瞧見的，二十歲的貴妃嘔血，活不到春日。

    華頡噴了好多的血，灑在他的僧袍上，他極白，如玉一般，如此鮮血淋漓，看上去實(shí)在觸目驚心，他心中也是震驚不已，愣愣道了好幾遍“怎么回”，眉頭緊蹙，轉(zhuǎn)頭望著小月，小美人病倒床榻，只微微吊著一口氣，和尚不由嘆道：“從始至終，我竟錯得這么離譜?！?/br>
    如果只能活到來年春天，和尚何必動手在冬日下毒害了貴妃。

    他這下竟前所未有地清醒，重理這數(shù)千年的舊事，只覺得怪得離譜。

    這一切的起點(diǎn)，華頡捏緊了佛珠，睜開眼，回想起大魏昌平二十四年的中秋夜宴，大魏皇帝集權(quán)天下，在郾城皇宮大宴群臣，這是皇帝的功績，也是華頡輔佐明君的功績。

    皇帝親入龍興寺，邀請和尚赴宴一觀大魏盛象，和尚同意了，這夜月滿中天，和尚出了寺廟，踏進(jìn)了俗世，在皇宮盛宴，滿宮堆砌著鮮花寶玉，在高臺之上，和尚遙見月下的貴妃。

    他動了心，情愛也是一段歷練，若能渡過去，離成佛更近一步。

    可他渡不過去，這夜他輾轉(zhuǎn)反側(cè)，腦中全是貴妃的模樣。

    他竟在拜佛時，也岔神想起了貴妃，他自幼長在西天，是天生的佛子，諸佛喜愛他的聰慧，得知愛徒心事，其中一大佛摩挲著佛珠，容色大變，“華頡的劫數(shù)到了?！?/br>
    可留給華頡渡劫的時間太短，和尚心慕的貴妃只有短短數(shù)月的命數(shù)，待貴妃一死，只會更令和尚忘懷。

    華頡遵循天道，從不插手世事變遷，可這一日他竟莫名開壇窺見大魏的命數(shù)，一陣霧過來，他瞧見天道想要他看見的內(nèi)容。

    為救眾生，殺一個貴妃算什么。

    貴妃原本就沒幾個月好活了，和尚趕在貴妃死前親手殺了貴妃，本該了結(jié)這段劫數(shù)，可卻陰差陽錯又成了和尚的一個心結(jié)。

    如今貴妃循著本該有的命數(shù)死去，和尚一遍一遍的誦著他的經(jīng)，可心中情緒翻涌，幾乎叫他難安。

    小月頭一回聽著這誦經(jīng)聲不覺得吵鬧，渾身都舒服了許多，他睜開眼時，和尚仍坐在他的床邊，小月抬頭望著和尚，只覺得和尚變了一些，可又說不上來究竟是何處變了，皺著眉，凝視和尚的模樣，輕聲道：“和尚，我瞧你好像有點(diǎn)眼熟，似乎是從前見過?！?/br>
    和尚此時此刻誦經(jīng)，不為成佛，不為西天，只為小月，他聽著小月的話，逐漸變了臉色，兩只手再交握，鮮血融在一塊，小月正皺眉喊著疼，便暈了過去。

    和尚將小月小心擁入懷中，這時閉眼，再回溯小月的過去。

    和尚奉諸佛之意，下塵世歷練，彼時不過十三四歲的小沙彌，此時列國割據(jù)，戰(zhàn)亂四起，百姓極苦。小沙彌天生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他從西境雪山落入凡塵，與百姓同衣同食，學(xué)凡人語，解凡人苦，便被眾生尊為佛子。

    他要走，西境的國主將他攔住，道：“再往東，是人間煉獄?！?/br>
    小沙彌雙手合十，“我正是要往最疾苦的地方去。”

    他背著行囊，拄著竹杖，走過漫漫黃沙，踏過高山，到了西南境，這里的人更多，國家更多，苦也更多。

    他有一顆半點(diǎn)塵埃不染的玲瓏心，與百姓所遇的疾苦感同身受，百姓受一分苦，他便受千萬倍的苦，他漸漸發(fā)現(xiàn)，一人之力，是救不了所有的人。

    他陷入迷茫，沉思半夜，便得出心得，就勉力去做。

    百姓追隨他，視他為天上下凡的救世主，佛子之名越傳越廣。直到一日，他步至一座城池下，只見滿城的死氣，一具具骨瘦嶙峋的尸體從城墻丟下來，扔進(jìn)城外的燃燒不止的大火中。小沙彌走進(jìn)一看，燒過的尸骨都快有山高了。

    小沙彌正欲敲城門，天道攔住了他。

    人世所有，自有輪回，生死有命，一人之力不可改。

    小沙彌不懂，只知他到塵世所求，只在救世人，世人有苦，他怎可置之不理。

    青州自打瘟疫泛濫之后，已有三月，每日要死上上百人，從前西南境最大的城池，如今只有數(shù)萬人。小沙彌一敲門，城邊守衛(wèi)士兵齊呼，“國主派人來救我們了！”

    卻見只是一個小和尚，城邊守衛(wèi)打趣，“小和尚快走吧，這里是會死人的?！?/br>
    城門不開，小沙彌苦坐在城門前。

    守衛(wèi)嘆氣，“大家說不準(zhǔn)都要死，何必還添上你的一條性命?！?/br>
    隨后丟下一個吊籃，小沙彌坐著吊籃入了城。從城門上往下走，只見到數(shù)不清的人，擁擠至城門口。這些人站不起來，只能躺在地上，渾身血污。嬰兒的啼哭聲，痛苦的呻吟聲，交雜在一起。他們喚著國主，求著開門，喊著救命，卻只來了一個小沙彌。

    小沙彌一路往里走，所見之情狀慘不忍睹，此地方為真正的人間烈獄。

    到了最里的一間小茅屋，里面躺著兩具剛咽氣的尸體，一男一女，邊上跪著一個哭著喚爹娘的孩子，大約只有四五歲，消瘦稚弱，大概也患了病，加之食不果腹，連哭都哭不了多少聲音。

    守衛(wèi)磕了頭，“這是我們青州的知州大人和他的家眷，若不是大人應(yīng)對有效，說不準(zhǔn)我們青州的人早死絕了，要不就是跑外面去，害得疫情蔓延，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br>
    小沙彌在此處坐了下來，給知州大人把了脈，真是回天無力了。

    過了半晌，守衛(wèi)抬著知州大人和知州夫人的尸首，如數(shù)萬百姓的尸骨一般，扔在城外火海中，一把火給燒了。

    小孩追了兩步，哭著叫著爹娘，便沒了力氣，差點(diǎn)摔到在地，磕得一個頭破血流，小沙彌將其扶住，對上小孩一雙極其明亮漂亮的雙目，心中不忍。

    這日夜中，小孩高燒不退，城中大夫來診脈，只道是無能為力。守衛(wèi)嘆著氣，“遲了這一時半刻，一家三口便不能團(tuán)聚了，不知到了地底下，還能不能再相見?！?/br>
    小沙彌出門去，見城中只有幾點(diǎn)燈火，而月色盈滿，灑落滿城，倒叫小沙彌清清楚楚看得見這城中眾生的慘狀。夜很安靜，只剩下痛苦至極的掙扎聲，以及城外大火中燒盡人骨的聲音，小沙彌轉(zhuǎn)頭回到草屋，又聞小孩細(xì)弱瀕死的哭聲。小孩睜大盈滿眼淚的雙目，卻根本瞧不清眼前小沙彌的模樣，只輕聲地哭，喚著他的爹娘。

    小沙彌一身血rou，均為天地所鑄。他解開外袍，用草屋中的鐮刀割掉了左臂上的血rou，半邊身子鮮血淋漓，他將自己的血rou喂進(jìn)小孩口中，因著一口積蘊(yùn)靈氣的血rou，使得小孩吊住了一口氣，待血rou入體，臉色便漸漸好轉(zhuǎn)起來。

    小沙彌將自己的外袍蓋在小孩身上，赤著鮮血淋漓的左臂正欲出門。天道設(shè)下一道禁令，滿天神佛的誦經(jīng)聲傳到沙彌耳中，阻礙他前進(jìn)的腳步。小沙彌閉目雙手合十，鮮血流了一地，待睜眼時，金色佛光乍現(xiàn)，心智更為堅(jiān)定，破了禁令。

    道路兩側(cè)都是掙扎求生的百姓，他們有的喊著救命，有的求著快點(diǎn)死去。小沙彌一路往城中央走去，城中早就患上疫病的守衛(wèi)在夜里巡城，因?yàn)檫^分消瘦，顯得一襲軍裝格外空大，見小沙彌鮮血淋漓，驚道：“和尚，你怎么流了那么多血？”

    小沙彌朝守衛(wèi)微微點(diǎn)頭，笑道：“無礙。”

    他盤坐于地，這地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和命，四周都是嚎啕的哭聲和喊聲。小沙彌閉目，誦著他的經(jīng)書，這道經(jīng)聲漸漸傳到每一人的耳中，痛苦暫緩，城中也真正安靜了下來。

    守衛(wèi)奇怪，正欲說什么。

    卻見小沙彌被金光罩住，光芒越來越盛，中間裂開一條縫隙，金光便漏了出來。守衛(wèi)不由往后退了一部，遮住雙目，過了一會兒，再去看。滿城都隱隱被一道金光裹住，再往城中央的臺子看去，哪里還見什么小沙彌，只剩下一地的血和一朵潔白晶瑩的蓮花。

    守衛(wèi)跪倒在地，城中眾生紛紛醒來，只覺得全身都病愈了，聽說佛子誕世救人，齊齊涌于城中叩拜。

    小月也恍恍惚惚著，抱著小沙彌的僧袍，隨著眾人到城中叩拜，他奇怪，周遭的人笑著告訴他，“這是佛祖菩薩的恩典，救了我們?nèi)堑娜??！?/br>
    過了不久，大魏軍隊(duì)滅西南諸國，占據(jù)西南境。大魏的皇帝入青州安置百姓，聽說此地有佛子舍身救人，便下令在北境郾城興建佛寺，供奉佛蓮。小月無處可去，皇帝聽聞此地知州生前事，嘆了一句“仁愛勇毅”，派了親衛(wèi)，護(hù)送小月前去投奔沙州舅父家。

    小月家中早已家徒四壁，只有醒來時蓋著的僧袍，后來皇帝陛下賞下金銀，便買來一個瓦罐，跟著離開的人群，在城外火場掬了兩把灰，以供悼念父母。

    出城時，正遇見給馬匹喂食的少年郎，十三四歲，模樣英俊，有一雙極明亮的雙目，瞧見小月一步三回頭，淚眼婆娑，又見有皇帝親衛(wèi)護(hù)其左右，便多問了一句。眾人尊稱他“少將軍”，講了小月的身世。

    沙州可是少將軍的大本營，想著這小孩以后要做自己的同鄉(xiāng)了，便上前問了問小月的舅父名字，聽了小月的回答，便不由有些皺眉，那人是沙州城中的一個小官，卻是出了名的吝嗇好利。

    少將軍便報(bào)上自己的名號，拍拍胸脯承諾，“若你舅父對你不好，你便來找我。”

    小月抹了抹眼淚，道了謝，說話還很稚氣，“我胃口很小，只用吃一點(diǎn)點(diǎn)東西，我還會很努力干活，舅父應(yīng)該會養(yǎng)我的?！?/br>
    少將軍笑了笑，想著從這處去沙州路途遙遠(yuǎn)，又見小月臉色蒼白，大約也是大病初愈，一行人卻只有一輛系著老馬的馬車，便摸了摸自己的愛馬，又喂了兩把食，將繩子遞給護(hù)送小月的親衛(wèi)，“這匹馬腳程快一些，你們能早點(diǎn)到。”

    如今四處戰(zhàn)亂，實(shí)在是沒多余的馬匹了，在軍營里搜了一圈，只勉強(qiáng)找出這樣一匹老馬。如今少將軍肯賜，眾衛(wèi)自是感謝，若是半途上叫這位遺孤死了，只怕脫不了皇帝陛下的責(zé)罰，便承諾一定好好照顧馬匹，等到了沙州，便送去少將軍府。

    小月不太懂，倒也落了淚，少將軍笑了笑，打趣道：“你怎么小小年紀(jì)，就那么愛哭？”

    小月便不想再哭了，露出一點(diǎn)笑，輕聲說：“我、我也不知道。”

    少將軍瞧見小月的笑，心中舒暢，竟也不由笑了起來。

    小月上馬車前，遙望青州，此處葬著他的父母，如今正駐扎皇帝陛下的軍隊(duì)，還有城門口好心的少年郎。他跪在地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磕了三個頭，便抱著爹娘的骨灰和小沙彌的僧袍，一路往西，遠(yuǎn)去沙州。

    而皇帝陛下的另一隊(duì)親衛(wèi)，正抬著小沙彌的佛蓮，在東去郾城的路上，一西一東，小月大約再也沒有機(jī)會將僧袍還給小沙彌了。

    小沙彌舍一身血rou救青州，功德感天，得以成佛，卻因?yàn)檫`背天道，罰其不入西天。諸佛以佛蓮為根，尋來天地珍寶，為小沙彌重塑血rou，念及功過，便剝?nèi)ミ^多的慈悲，往血rou神魄里注入了規(guī)矩。

    小沙彌蘇醒時，便已成佛，諸佛賜他名“華頡”，但因天道懲罰，不準(zhǔn)他入西天，便算不得真正的佛，沒有封號，只稱呼“尊者”。

    如今，前塵往事如云煙，他既然已經(jīng)修成佛身，便問諸佛：“弟子為何還要在人間修行？”

    諸佛答他：“你自西天而來，且自當(dāng)回西天?！?/br>
    要回西天，便得遵循天道的規(guī)矩，而半邊慈悲與半邊規(guī)矩重鑄成現(xiàn)在的華頡。

    蓮花化為真佛，驚動皇帝陛下，皇帝親封華頡為國師，為其大興土木，修筑龍興寺，而這是數(shù)年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