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下人影綽綽，燈盞熄滅大半，燭光昏昏，每個人臉上光影斑駁，酒意與笑意交錯，嗡嗡哄哄，聽不真切。

    滿眼朱紅沉色，紅燈籠、紅窗花、紅對聯(lián)，以及臺上的紅紗幔。

    腳下的鳶尾花路如溪流，我偷瞄一眼臺下，祀柸幾人果然站在暗處。

    少了兩人。

    沫澀尚未蘇醒，許陌君困在家宴，這個年總不似之前預(yù)想得那般圓滿。

    珮扇見到我看他，朝我比了個鼓氣的手勢。

    是怕我緊張嗎？

    我走到臺中，整個人暴露在光亮下，有人倒吸了一口氣，也有人敏銳發(fā)現(xiàn)了我手臂的傷。

    “咦？沐姑娘怎么受傷了？”

    “好像兩只手都...這還怎么演出？”

    秦mama打著笑臉：“小傷、小傷而已，不妨事。”

    說著扭頭看我，我擺好姿勢，沖她點點頭。

    燈光愈暗，鑲嵌在鳳頸琵琶鳳頭的白瑪瑙閃了下光，琵琶聲如細(xì)雨傾落。

    此曲為菘藍(lán)所譜，講述了一對青年男女相識相知，女方卻負(fù)心離去的故事。第一段描寫二人在春游詩會初次相遇，曲聲婉約婉轉(zhuǎn)，雙方從試探到步步逼近，并于月下一吻定情。

    第二段情緒漸起，琵琶聲如玉珠走盤，錯落有致，自有章法，表現(xiàn)的是男女熱戀幽會的心情，我的心也被曲聲撥動，目光穿過眾人看向殤止，他也在笑。

    掃輪過后，歡快調(diào)皮的曲聲節(jié)奏漸緩，最后一段是樂章中情緒的最高點，彈奏的力度和節(jié)奏稍有差錯，就無法體現(xiàn)男子被女子背叛之后的心境。

    “沐姑娘，我在這里標(biāo)了重音記號，這處后情緒一定要收回來，這是他們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br>
    “...誰的故事？當(dāng)然是我虛構(gòu)的，哪有女子負(fù)心一說嘛。”

    “她要嫁給別人，也有她的難處?！?/br>
    “我甘心情愿的。”

    黃昏的夕陽照進屋內(nèi)，菘藍(lán)說這些話時，背對著我。

    手上的疼痛奪回我的注意力，我開始冒冷汗，兩手傷處的血珠爭先恐后從縫線的空隙中鉆出來，打濕了布巾。

    一炷香燃盡，樂曲終于到達(dá)尾聲，右側(cè)的窗戶被風(fēng)吹開，涼風(fēng)拂過我的腳面，最后一串曲音落下，隨著風(fēng)散在空中。

    幾秒過后，廳中的客人鼓掌。

    無人注視的角落，菘藍(lán)淚如雨下。

    倒是怎么也想不到，以五百兩競標(biāo)成功的是她。

    上回在這屋中見她，她還是規(guī)矩守禮的將軍府三小姐，這次像變了個人。

    寧泠三兩句話將來意解釋清楚。

    “許公子困在家里出不來，特請我弟弟拍下你的登臺?？晌铱傆X得不妥——他凈會胡鬧，不如我替他，剛巧我也有些事問你?！?/br>
    她自顧自斟了杯茶，端著茶杯在我屋中走來走去，半晌沒有下文。

    “好茶呀，好茶。”

    我看著記憶中的自己哭笑不得，她或許還不如我了解她的心思，和以前的我一樣，都寫在臉上。

    寧泠又在屋內(nèi)繞了兩圈，見我在換染血的布巾，腳步終于停了下來。

    “此事我有所耳聞?！彼龜Q著眉頭，瞧見那一排如蜈蚣一般的縫線時，更是齜牙咧嘴起來。

    “嘶——看著真疼。”

    我微側(cè)身避開她的視線，用嘴咬著布巾纏傷口，忙完左手如法炮制另一邊。

    “聽說是御史中丞家的小兒子？鬧得可真夠過分。”

    我動作艱難，寧泠主動上手幫我換藥。

    布巾尾端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我摸不清她此行目的，只淡淡笑了笑。

    “其實我......”

    寧泠湊上前拉近距離，對上我的眼忸怩咳嗽一聲，目光閃爍：“我聽我弟弟說，沐姑娘人情練達(dá)，尤其是......”

    她又干咳一聲：“尤其是在男人們之間?！?/br>
    她說完覺得不妥，連連擺手：“我不是說你處處沾花惹草...不是，玩弄人心...也不是...就...呃。”

    寧泠一張臉越來越紅，漸漸漲成豬肝色，直紅到耳朵根，我笑彎了眼，安慰道：“我知道了，那你找我是為了什么事呢？”

    她咽咽口水，手指絞來絞去：“我弟弟說，你和陳家的管家玄禾微關(guān)系匪淺，能否替我試探一二？”

    玄禾微？我？關(guān)系匪淺？

    我的表情明顯有幾分古怪，寧泠察覺不妥，又道：“我爹近日催促我的婚事，玄禾微他...所以...我實在找不到別的與他有關(guān)的女子了。”

    “他待你很好嗎？還是你二人情投意合？”我問。

    寧泠臉上剛褪去的熱度再次漫上來，她支吾半天，聲如蚊蠅，我豎著耳朵，這才聽清。

    “我與他兩情相悅，已有...夫妻之實?！?/br>
    如此便了然，我又問：“那你想要我試探他什么？”

    燈芯“噼啪”一聲脆響，寧泠在我耳邊窸窸窣窣說完她的想法，得到我的允肯后喜笑顏開，不準(zhǔn)備久留。

    她打開屋門，將要離開時被我叫住腳步。

    “寧三小姐，我也有件事情，困惑不解?！?/br>
    這個猜測在我心中盤桓了些許時日。

    “寧淵將軍...是您的哥哥嗎？”

    這個名字出口的瞬間，寧泠立刻關(guān)上了房門，她極快看了一眼屋中緊閉的窗戶，將我拉到屋中絕不可能被人偷聽的角落。

    “你提他做什么？”她壓低了聲音，面上殘余的喜意褪得干凈——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是中丞家的小公子...在沫澀面前提了這個人，我......”

    她一愣，忽而明白：“我想起來了，你之前失憶了是不是？”

    見我點頭，寧泠微吐一口氣，扼著我胳膊的右手終于松開。

    “不知者無罪?！彼吐?，“他是我的大哥。這件事當(dāng)年人盡皆知，祀柸會告訴你的?！?/br>
    “什么事...？”我一臉茫然。

    寧泠本不愿再說，或許是看在我?guī)退倚涛⒌姆萆?，沉默片刻：“他在北川?zhàn)事中陣亡，五年前就死了?！?/br>
    天色已晚，將軍府的侍從候在傾城坊門口，我送寧泠出門。

    焰火炮竹的聲響隔街涌動，忽遠(yuǎn)忽近，煙花在南邊的天空炸開，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夜空。

    寧泠登上馬車，離開前她撩開車簾。

    “沐姑娘，不管如何，御史中丞家的小公子...他會死?！?/br>
    車輪聲轱轆轱轆，馬車走遠(yuǎn)，我怔在原地。

    寧泠說了和祀柸一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