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翼為重,千鈞為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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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瑤獨(dú)自留在車內(nèi)。 伴隨兩聲尖銳的槍聲,她看向窗外。緊湊的人群驟然爆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知是誰先聲嘶力竭地喊了句“他們是框我們的!警察來了!快跑!快跑!”話音方落,百來號人頓時亂成一團(tuán),各跑各的道兒,你推我、我推你,背對一眾警察往工廠內(nèi)跑,腳步踏得塵土飛揚(yáng),叫嚷聲轟轟地連坐一片,像半空打起晴天雷。 “不許跑!”領(lǐng)頭的警察怒喝,又放了一槍。 說罷,十來位騎警應(yīng)著警笛聲,策馬而出,驅(qū)趕豬羊般去追四竄的女工們,想將她們圍起來。 只見一些動作利索的女工,提著手里的鐵鍬棍棒,一溜煙拐進(jìn)小道。腿腳慢的,跑到半途就被騎警趕上,一鞭子抽到后背。又不知誰喊:“姐妹們,不要怕!跟他們拼了!”于是部分被圍困的女工,慌忙舉起手中的木棍、扁擔(dān)、水管,甚至掃帚,發(fā)瘋似的地朝門口的警察涌去。她們仿佛狂奔的野馬所組成的海浪,腦后或長或短的發(fā)辮是飛揚(yáng)的鬃毛。警察見狀,不停揮舞警棍。他們顧忌社會影響,不敢真動槍。畢竟政府有政府的褲子要穿,這些寧波幫的大老板跟委員們走得再親近,也只能算兩邊偶爾合穿一個褲管,臨到關(guān)鍵,依舊是兩條褲子。 人潮徹底沸騰。 蘇青瑤緊挨著車窗,努力朝外望。 司機(jī)也仿佛有些驚慌,但仍面不改色,說:“太太,你坐好,等警察把她們?nèi)ミM(jìn)局子,就沒事了?!?/br> 蘇青瑤臉微微發(fā)白,手扶著窗,沒答話。 兩方很快扭打在一起。女工們仗著人多勢眾,揮起鐵做的水管就朝對方砸去。 領(lǐng)頭的見形勢不妙,再度鳴槍。 砰!砰!砰! 幾聲槍響在人堆里炸開,大家的耳朵都嗡得一下聾了。 “不得了!不得了!要死人了!警察裝子彈要?dú)⑷肆?!”人群中有好幾張嘴嘰嘰哇哇地亂叫。緊跟著,騎警胯下的馬受了驚,一聲嘶鳴,劃過震耳欲聾的喊打聲?!芭?!跑!跑!馬瘋了!”又是一聲不知從何處鉆出的大叫。不少女工聽了,丟下武器,想趁亂跑走。另一些女工瞧見,慌忙去拉那些逃兵。 一個說:“你跑什么跑,昨晚上開會,說好要統(tǒng)一戰(zhàn)線,我們要團(tuán)結(jié)一致,才能……” 另一個打斷:“警察都來了,還不走,去送死?你想死,你找死去,少拖累我?!?/br> 正在這時,徐志懷攜著談判的女工代表和管理層下來了。 剩余的紡織女工們看見徐志懷,紛紛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一擁而上將他包圍住。 “警長,”徐志懷維系著冷靜的語調(diào),抬了一抬手,朝領(lǐng)頭的走去?!澳趺从锌者^來?!?/br> “徐老板,有人舉報,你們這里窩藏了共黨。”對面道。 “您看您說的,”徐志懷微微一笑,卻覺得有股冷氣直鉆腦殼,“最近各大紡織廠都在進(jìn)行人事改革,立了點(diǎn)新規(guī)矩,工人們可能還不習(xí)慣,難免鬧情緒。這純粹是我廠里的事。再說,這都幾幾年了,上海哪還有共黨?!?/br> “徐老板,您放心,我們絕沒有為難您的意思。”警長答。“但這些人,我們肯定是要帶走問話的,上頭要走流程?!?/br> “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去找廳長,把事情解釋清楚,免得您今天麻煩。”徐志懷揣摩著對面人的表情,緩緩道?!爱?dāng)賣我一個面子?!?/br> “徐老板,您這就有點(diǎn)不講理了?!?/br> 徐志懷噙著淡笑,側(cè)身,指了指身旁的女工代表?!耙?,您今天先帶她走,了解一下情況。她是工人代表?!?/br> 警長掃過徐志懷身側(cè)那個瘦小的女人,沉吟片刻,勉強(qiáng)點(diǎn)了下頭?!耙残小!?/br> 女工代表不作聲,睜大了眼睛定定看向警長。背后聚集的工友們,彼此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么的話,接著,她覺出后脊有股力量,輕輕推著她向前。 “阿珍,你去吧,你去?!庇性S多人說?!澳闶俏覀兊拇怼!?/br> 女人使勁咬咬牙,上前半步?!靶校腋阕??!?/br> 警長揮揮手,示意兩側(cè)警員去給人上手銬。 組織人被帶走,余下的女工們待在原處,似還有話要講。 徐志懷無心理睬,示意管理層跟她們繼續(xù)談,條件他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依上海的現(xiàn)狀,到外面去,不會比這更好。 他大步走向停在門口的林肯轎車。擋風(fēng)玻璃完好,后車蓋砸出了兩個坑,前頭一個,得送去修。徐志懷拉開車座進(jìn)去,讓司機(jī)趕緊開回家。他望向蘇青瑤,叫了聲她。蘇青瑤不應(yīng),愣愣地轉(zhuǎn)頭瞥他一眼,臉慘白。徐志懷見了,心猛地一疼。 到家,暮色連天,馬路邊聯(lián)排的路燈照得洋房的石墻金黑交錯。樹影照在白墻壁,枝蔓青黑。蘇青瑤駐足,突然覺得這些樹影很像女工們的眼睛,一雙雙停滯在窗外。 她失神,咀嚼起適才發(fā)生的一切,女工們黑瘦的面龐,部分模糊了,部分清晰的可怕,頓時,心頭涌上太多感情。一些怕,一些慌,一些說不清的沉重。 徐志懷怕她跌跤,臂彎始終護(hù)著她,走進(jìn)鐵鑄雕花的大門。 回到臥房,兩人相對坐在矮腳沙發(fā),靜了許久。徐志懷剪了雪茄抽,蘇青瑤心亂如麻,也想抽一根香,緩緩神,可當(dāng)著徐志懷,她又不好說。 徐志懷瞧出她的心思,吐出一口煙霧,去衣櫥,從自己一件淺灰色西服的口袋摸出一包時下流行的女士煙,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了,遞進(jìn)她的指縫。 “上回見這么大場面,還是民國十六年。”蘇青瑤接過。 “那年我們不是去杭州了?”徐志懷手臂撐著沙發(fā)的靠背,俯視著她。 “你記錯了,我們立冬成婚的。”蘇青瑤吸一口,眉目緩緩地松下來。“春天的時候我還在讀書?!?/br> “是嗎,總感覺我們在一起很久了。” “那天,姆姆告訴我們,黃浦江有好幾十萬人在搞革命,鳴汽笛示威的聲音傳來,音樂教室的鋼琴都壓不住?!碧K青瑤繼續(xù)說?!暗诙欤〖业耐瑢W(xué)回來告訴我們,外頭商場都不開了。后來等放課回家,我聽弄堂里的老阿公說,搞革命的前后幾天,許多電線桿子上掛著人頭……” 徐志懷不回話,指腹摩挲她粉白的唇。 “你覺得她是共產(chǎn)黨嗎?那個女工?!碧K青瑤的手指有些不聽使喚,細(xì)煙在指尖發(fā)顫。 “我希望她不是,”徐志懷道。 “要槍決的吧,如果是?!?/br> “嗯?!毙熘緫汛鬼陌l(fā)旋?!褒埲A寺那邊不就是刑場?!?/br> 蘇青瑤仰頭看他?!皼]必要鬧成這樣……志懷,你去同廳長說說,真死人了,對你名聲不好?!?/br> “我沒叫人報警,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毙熘緫殉谅曊f?!艾F(xiàn)在就怕報界再過來摻和,要求社會局出面。這幾年國外經(jīng)濟(jì)不好,又趕上年初打仗,萬一社會局說走協(xié)商,兩邊談判,叫這事拖個小半年,會有很多廠子撐不住,它們一旦破產(chǎn),就會有更多人失去工作。” 徐志懷好似回憶起什么,雪茄在他指尖燃燒,仿佛通紅的火車信號燈?!皬奈业难酃饪矗k實業(yè)是很吃力的,可這個國家需要它。幫里的一些前輩掙扎了五十多年,到現(xiàn)在,為賺錢,也為做出點(diǎn)國貨,不至于處處被洋人拿捏。但技術(shù)、機(jī)器、資產(chǎn),處處不如,連繳的稅也不同。除了耗費(fèi)人力去彌補(bǔ)差距,又有什么辦法?;蛟S世上真有一條路,一個主義,能改變現(xiàn)狀,叫我們賺到錢,又保護(hù)他們八個鐘頭的工時。可十多年了,我看不到……事到如今,能怪誰呢?怪中國太弱,怪世道太亂,怪你我生不逢時嗎?瑤,很多事不是我們說了算。我能盡可能保住我們的家,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真的。” 蘇青瑤旋身,正對他?!八?,志懷,要趕她們走嗎?”窗外薄云掠過,月影搖搖晃晃。 “你這樣想我?”徐志懷反問。 蘇青瑤啞然。 她不知道他會怎么做,畢竟他從來不說工作上的事。 “瑤,不可以,唯獨(dú)你不能這樣想我。”他蹙眉,眼神凄凄的。一撇彎月,映進(jìn)屋,照得他半邊臉是明,半邊是暗?!澳闶俏业钠蓿覂H有的家人?!?/br> 蘇青瑤的臉龐被他的手掌心托著,喉嚨也好似被提起,澀澀的,堵著嗓子眼,說不出話。 她眨眼,慢慢落下一道淚。 “愛哭?!彼萌テ拮幽樕系臏I水,柔聲道。“瑤瑤,聽我的話,先回老師那兒住幾天,好不好?等我把事情解決,再接你回家?!?/br> 蘇青瑤搖頭?!安涣耍胰プT碧那里住?!?/br> 徐志懷看著她,遲疑片刻,才嘆了聲氣?!耙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