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我叔叔找人抓回美國家里的。

    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也不想記得。

    隱約是我叔叔無比失望的臉。他看著我搖搖頭，連責(zé)罵打罰都懶得給。

    隱約是我叔叔和嬸嬸吵架的聲音。他們一起生活二十多年，好像從來沒吵過架，至少在我和小豫兒面前沒有過。

    忘記是哪一天，我已經(jīng)微醺，卻還沒醉，叔叔突然出現(xiàn)，坐在我旁邊。

    「失戀了？」

    這是我回來之后，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你也頹廢的差不多了吧。不想找人傾訴一下？」

    我看著叔叔，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他平日里講話從來都是居高臨下，毫無商量的語氣。今天是怎么了？

    他拿起我面前的酒瓶，倒了一杯酒。

    「知道為什么自你回來，我就什么都沒有說么？」

    我搖搖頭。

    「我在等你自己走出來。」

    我低頭苦笑，「讓您失望了?！?/br>
    他抿了一口酒，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喝烈酒。

    「也許是我一直以來對你太嚴(yán)厲了，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你的情感生活。那天你奶奶跟我說，你都已經(jīng)二十了，不能再把你當(dāng)小孩子了。可是到什么時候你在我眼里都還是個孩子啊。我只當(dāng)你還是和那個叫什么yoyo……」

    「jojo.」我糾正他。

    「哦，對。jojo。我還當(dāng)你這次和跟那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一樣，只是貪玩。你是個男孩子，玩玩倒是無妨，只要不是放蕩成性，或者染上什么病就好。可沒想到，你這次好像是認(rèn)真了。說說看，是什么樣的女孩？」

    我沒有回答他。我沒有辦法回答他。難道你讓我跟他說，我愛上了自己的meimei？

    「算了。反正結(jié)束了，不去想也好?！顾麌@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酒，「不過也是差不多的年紀(jì)了。我和你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二十啷噹歲?！?/br>
    酒精讓我的大腦反應(yīng)遲鈍，但我還是頗為驚訝，叔叔居然說起了我的母親。在家里，他們從來不在我們面前公開談?wù)撐业母改?。我偷聽過幾次爺爺奶奶說起我的父親，卻也只是感嘆兩句，并未多說過。

    「你的母親是我的初戀?！?/br>
    你的母親，叫池美娟。家里的獨(dú)女，任性妄為。我的初戀。

    那時候，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住的那條胡同還不算市里，周圍都是老住戶，幾輩子的鄰居，彼此都很熟識。

    你的母親很出名，她畫的一手好畫。從上學(xué)時候的黑板報，到村頭的宣傳畫，無不出自她的手。

    有才的人心都很高，她不甘于一輩子畫宣傳畫。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巴黎。

    我追著你的母親去了很多地方。全國各地。

    當(dāng)然，不止我們兩個。我們一幫子追求新文化的年輕人，風(fēng)餐露宿，樂此不疲。

    這些人里還有我的哥哥，你名義上的父親。

    路上我跟你母親發(fā)生了一些矛盾。現(xiàn)在想想，不過是無謂的小事情?？稍谀莻€時候，我們都堅(jiān)信那幾乎是不可調(diào)和的人生觀的衝突。她說我食古不化，思想腐朽。我年輕氣盛，也說了一些不太合適，有些侮辱女性的話。

    她氣我說她是那種女人，竟賭氣去勾引我的哥哥。

    我知道哥哥也喜歡她。那時候我們這幫人里很多男人都喜歡你的母親。她并不算漂亮，也不算聰明，因?yàn)槭羌依锏莫?dú)女，有時候頗為任性，除了會畫畫，似乎沒什么別的優(yōu)點(diǎn)。但她卻有種很特別的氣質(zhì)。不是蓮花的清雅，不是芍藥的妖嬈，不是牡丹的雍容，就像是路邊不知名的小花，起初并不起眼，可卻異常的頑強(qiáng)，在你還不注意的時候，已經(jīng)遍布田野，充斥你的世界。

    也許你覺得難以置信，但當(dāng)時真的沒有人注意到你母親懷孕了。那時候并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的性教育。也許起初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們依舊上山下海到處跑，直到你出世。

    是個半吊子的赤腳醫(yī)生在鄉(xiāng)醫(yī)務(wù)所將你接生出來的。當(dāng)時我們都傻了，沒有人知道要怎么照顧一個新生兒。你的母親只能抱著你回家。她拒絕接受你的存在，更不懂得要怎么哺育。第一個星期你一口奶也沒喝到，差一點(diǎn)就餓死了。

    不要怪你的母親，她那時候也是太年輕。

    出了月子，你的母親就離開了家。后來她去找我，我們沒有能好好的溝通，衝動的激情過后，我把她趕走了。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糟糕的決定，因此我懊悔了一輩子。如果當(dāng)時我留住了她，也許就沒有之后發(fā)生的混亂，就沒有你meimei池本珠的出生。

    她那個時候一定很無助，很迷茫。她的愛情，她的夢想，她的生活，她的親人，她曾堅(jiān)信的一切的一切，都拋棄了她。

    那個夜晚，在她從我家離開之后發(fā)生了什么，誰才是池本珠的親生父親，只有你的母親自己知道。

    我再次見到你母親的時候，她已經(jīng)懷孕七個月了。

    你母親有個遠(yuǎn)房的哥哥，叫池建民，是當(dāng)?shù)赜忻幕旎臁Ｓ幸惶焖蝗慌苋ヅ沙鏊允?，后來因?yàn)榱髅プ锱辛诵獭Ｓ谑谴蠹叶紓魇撬耆枇四愕哪赣H。

    我不應(yīng)該問。我真的沒有怪她嫌棄她的意思。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是我的嫂子，我有什么立場怪她嫌棄她。可她堅(jiān)持這么說，跟我大吵大鬧。那時候我不明白，她只是需要一個人安慰。一個她曾經(jīng)愛過的男人，什么都不用說，抱著她就行。她不需要什么大道理，不需要別人告訴她要理智，不需要別人告訴她該做什么，不需要別人提醒她她還有個名義上的丈夫。

    我以為我愛她，但我顯然不如我的哥哥了解她。最后的一段路，是他陪著她走過的。而她生下那個女孩大出血彌留的時候，喊得卻是我的名字。

    當(dāng)時我心灰意冷，是你的嬸嬸幫我走了出來。我的命是你嬸嬸救的。這么多年來，我從未虧待過她，委屈過她。我這輩子已經(jīng)負(fù)了你的母親，不能再辜負(fù)她。

    所謂愛情，其實(shí)不過是一種很沒有安全感的錯覺。相愛的兩個人，也許不能過一輩子。而能安安穩(wěn)穩(wěn)一起過一輩子的人，才更值得珍惜。

    「那你當(dāng)年為什么帶走了我，卻把我meimei留了下來？既然你愛我的母親，為什么對她的孩子卻厚此薄彼。難道是因?yàn)槲业母赣H是你的哥哥，而我meimei的父親卻是一個混混？你不是說不怪她不嫌棄她?！?/br>
    「那個女孩是早產(chǎn)，出生的時候才滿七個月，只有小貓那么大點(diǎn)兒。我離開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能不能活下來。」

    「那為什么要帶我走？」

    「因?yàn)椤也攀悄愕挠H生父親?！?/br>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哥哥臨走前告訴我的。他說他從來沒有碰過美娟?！?/br>
    我并沒有太驚訝。

    「那我的父親……我的伯伯他……」

    「哥哥他在美娟走了之后不久就失蹤了。這么多年都沒有一點(diǎn)消息。我想他已經(jīng)……」

    「這么多年，你都沒有想要把我meimei接過來么？」

    叔叔沉默不語。

    「你不能面對自己犯的錯？你以為我的母親是因?yàn)槟悴旁谏钜够丶业穆飞媳蝗藦?qiáng)暴，懷上了我meimei？你以為我的母親是因?yàn)槟悴抛晕覀Γ灾劣谖襪eimei早產(chǎn)，而她自己大出血去世？

    如果我告訴你，我去做過dna測試，我和她是百分百同父同母的兄妹，你會不會后悔一直對她不管不顧？

    叔叔，你在撒謊。你背叛了你的哥哥，一直和你的嫂子通姦，是不是？」

    我看著叔叔，他也不過四十出頭，正值壯年，在這一刻，卻像個遲暮的老人，佝僂著背，躲在吧臺燈的陰影里，躲在他自己這么些年的愧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