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9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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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 眾人也三三兩兩散開,顧承業(yè)自挾琴登樓,手揮五弦。衛(wèi)漸玄談雖未與顧承業(yè)有同臺之幸, 卻也雄辯三場,如今正指點著龐滿兒。而陸昭、王謐、王濟、謝云、彭通與祝雍等人則早早前往一處安靜地院落商議后續(xù)事宜。 桂棟蘭橑, 熏風湛露, 廣廈之內(nèi)自是萬點燈火;萬點燈火之下自是錦繡貂裘;錦繡貂裘下包藏的則是一顆顆謀算的心。 “不知陸侍中此次前往北鎮(zhèn),要假何身份?”身為尚書令的王濟此時最有發(fā)言權(quán),如果陸昭需要一個新的身份或官名出使六鎮(zhèn), 總是繞不開尚書臺的。 此時已有侍者奉上茗茶,因席中祝雍的官位爵位皆遜于陸昭, 所以暫越過祝雍,向陸昭奉茶。陸昭則禮謝推過, 示意先奉祝雍,而后亦認真回答王濟道:“六鎮(zhèn)勛貴, 皆為鮮卑舊族,多與宗王姻親。依晚輩淺見, 不若就以女侍中身份北上, 只是還需中樞幫忙,女侍中之位或要重劃于皇后名下?!?/br> 從六鎮(zhèn)所注重的祭祀儀式而看,對于皇后的認可是極其看重的, 因此陸昭此次前往六鎮(zhèn)談判所執(zhí)身份,所代表的必須是皇后。 王濟點頭道:“你如今有持節(jié)之便,倒也不算是單車。子卿如今東歸洛陽, 有使持節(jié)之權(quán), 若六鎮(zhèn)實在桀驁,也可與他通氣商量?!?/br> 謝云與王謐聞言, 心中也長舒一口氣,至少在人事方面,陸昭不會給他們帶來太多麻煩。要知道北鎮(zhèn)鎮(zhèn)撫之責,朝廷基本上都是先派亭侯,也都是有分量的兩千石,其中不乏宗室背景。但現(xiàn)下尚書印不在自己人手里,運作起來也是太困難。 謝云道:“皇后處,侍中想來溝通無虞。不過既是持節(jié)赴任,隨眾屬官也是不能少。諸多名目,若是四百石或是皇后名下女官,我等自可為之,若再往上,可能要請示太子,于事于情反倒不美?!?/br> 時下任官,多要自辟掾?qū)?,名額多少,則由屬長而定,臺中也會斟酌給予撥款來支付這些掾?qū)俚墓ゅX??扇缃耜懻训膶匍L算是皇后,皇后能給出的掾?qū)倜~不可能有武將,更多是較為底層的人員與女官的配置。這樣的配置不可能征辟到一流的世家子弟。但若無這些子弟充任,主官的威勢也會有所下跌。 陸昭明白,自己的聲望誠然已高,但男尊女卑的觀念仍是千百年之久。此時先不必做無謂爭斗,畢竟為利益發(fā)聲的永遠都是群體,而非個人。 陸昭道:“文吏雜簿,兄長處當有所補全,只是還想向祝太守請借夫人,加以女尚書之名,隨我同往,不知尊夫人是否方便?” 祝雍未料到自己也被提及,他任護羌校尉多年,所娶妻子是鮮卑舊勛的女兒嵇氏。借六鎮(zhèn)勛貴的余威,這場政治聯(lián)姻也為他在西北打開了局面?,F(xiàn)下,陸昭所提出的請求不可謂不誘人。六鎮(zhèn)如今沒落,自己的妻子已無法再為家族提供助力,反倒因為出身而讓自家后續(xù)乏力。 祝雍也非趨炎附勢之人,對待妻子亦是如常,所謂年少夫妻老來伴,倒也適意。只是兒女婚事終于是老兩口心中的愁事,相較于其他太守的兒女們,他們可以選擇高門的余地并不多。 如今祝雍自己已是年高,很難再有進望,壽終于太守之任,幾乎已成定論?;蛟S朝廷肯施恩,給自己一個中樞清職歸都養(yǎng)老。但天下士族何其多,與其等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倒不如爭取眼下的實惠。畢竟如果自己的妻子有皇后女尚書這一份履歷在,單論和陸家的感情,日后子女議婚,也會更容易一些。 在敲定了自己的任職后,陸昭也當即內(nèi)擬了參與北鎮(zhèn)的其余人事規(guī)劃。 六鎮(zhèn)各有鎮(zhèn)主,出身也俱是不同,其中以鮮卑貴族居多,涼州武人次之。如果想要介入北鎮(zhèn),也必要摸清楚六鎮(zhèn)人的態(tài)度,愿意合作者哪怕是中立者,陸昭都要想辦法給予拉攏。但如果對方敵意過重,陸昭也不介意一刀斬下,畢竟時局早已與道武年間不同。 魏祚南移,平城榮光不再,六鎮(zhèn)已徹底淪為防守邊境的戍衛(wèi)。至漢化改革罷祭祀舊俗,身處中原熠熠生輝的元氏們早已與漢姓門閥融為一體,而破六韓、賀拔曾經(jīng)的立國之本,如今在長安看來,不過是不合時宜、費錢費力供養(yǎng)的毒瘤罷了。 如果一個群體已對大局可有可無,那么隨手除掉也不會引來任何怨望。 考慮到領軍背景,祝雍之子祝悅被最先拿下,祝雍甚至不為兒子求官位,允其以白身領部曲隨行。由于后續(xù)人事上陸昭仍需與涼州大銓選通氣,日后參與者也要分食奪回京畿的功勞,因此在王謐的首肯下,陳留王氏的王諶也成為了備用人選。 而謝云的嫡長子謝頤雖不在行臺任事,但本身還身兼淄川王友加督護之職,明顯是宮變前皇帝的安排,一同隨行既可瓜分利益,又更名正言順。 至于王濟處,那自不必說,日后奪回京畿,少不了洛陽用兵協(xié)助。這是早在陸昭辭任中書的前一夜,雙方就商量好的內(nèi)線搭配。 一場酒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下來,大事已定的差不多。王濟竟不由得回想前事,笑著慨嘆道:“這小女貉早年與我家角力,至今思來我都耿耿于懷。如今共事日久,見此權(quán)謀手段,才知當年角力仍是幸事,未有一交才是禍根?!?/br> 陸昭連忙拱手道:“初時孟浪,還望尚書令見諒?!?/br> 王濟的態(tài)度早已有所轉(zhuǎn)變,詼諧玩笑頗顯親近之態(tài):“我又怎會因此見怪于你,只是恨玉樹不能生于我門庭之中。” 謝云笑道:“老傖夫得麒麟子尚覺不足,不若認個義女?!?/br> 王濟聞言一瞬間笑容凝滯,如今陸昭的勢位自己必然不能認下。況且自己長子婚事又擱淺,日后王叡求娶帝女只怕困難較大,他反倒更傾向于與陸家聯(lián)姻。如今陸家雖然尚未同意,但待歸都,他自會面見靖國公商議此事。畢竟與自己長子同處尷尬境地的還有陸歸這個車騎將軍。 陸家之所以不同意這門婚事,本意還是要借陸昭與皇室聯(lián)姻。但如果他以王家主動退出備選帝婿,轉(zhuǎn)而大力推舉陸歸為駙馬,未必不能在滿足陸家需要的同時,也為自己長子聘一佳媳。一旦此事定下,日后伐蜀功成,東取荊州,陳留、漢中兩宗合力,或許在兒子這一代可以化家為國。 至于太子那邊,他自然也看到了一些苗頭。不過趁著先前魏鈺庭生事,他也不介意揮鋤頭挖一挖墻角,于是笑對謝云道:“或許日后你舉薦我為三公,再為此亦是不遲。只是見幸難久,見疏易得,你我兩個老傖夫,暫且自保珍重吧?!?/br> 說到“見疏”二字,彭通也是頗為陸昭不平:“太子也是不明,陸中書持重見幸,各家眾望所歸,那是多好的局面。魏鈺庭縱使寵信,這么大一個攤子,他會吆喝么。中書見疏,不祥,不祥啊?!?/br> 陸昭聽著一來一往,心中也不乏警醒,“見幸”二字看似榮耀,但若沒有魏鈺庭這個寒門在,自己只怕也要備受議論。思來想去,還是不愿大家再往此處引導,遂道:“見幸見疏,本是世情,縱觀古今,也未必獨中書見幸,也未必獨中書見疏。且拿尚書臺來說,不同朝代勢位不同。起先不過是隸屬少府的屬官,直到東漢年間,中朝官設立,才漸收政事,被用以分權(quán)三公?!?/br> “而中書前身,不過是中書謁者令罷了,所行事體乃是掌收納尚書奏事、傳達皇帝詔令??墒堑讲芪耗酥燎俺?,又嫌尚書臺尾大不掉,因此處處提防,設中書掌管詔命,尚書失勢而見疏。再往后,連中書也被提防,皇帝命寒門執(zhí)掌機要?!?/br> “我也曾好奇,這些尚書、中書、秘書本皆近侍之臣,乃是皇權(quán)集力的最大推手,怎得最后都站在了皇權(quán)的對立面。想來應是見幸得權(quán),得權(quán)見疏,兩者本是同生,互為始末罷了。” 彭通聞言苦笑:“按照侍中這么說,這循環(huán)無解啊,不知寒門之后卻又是誰?” 陸昭作若有所思狀:“寒門后面,那自然是閹宦?!?/br> “那再往下呢?” 彭通追問,陸昭只笑而不答。王謐一口茶水嗆在嗓子里。祝雍只是強忍著,假意觀賞桌上的茶具。謝云則一手攬過彭通,道:“魏鈺庭失勢必然,何苦追問,咱們先回席上去吧?!痹僮叩讲贿h處,方在彭通耳邊輕聲道,“閹宦下面什么都沒有?!?/br> 王濟見話頭被岔開,便也隨眾人向外走,出門前,回頭意味深長地笑著看了看陸昭。以一個階層的見幸來掩蓋一人的見幸來減少各方怨望,以一個階層的見疏來疏散大家對自身見疏太子的失意,這樣的轉(zhuǎn)移手法已比許多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要老道許多。 為避免嫌疑,彭通與王濟、謝云先行回去,隨后王謐、祝雍再由后門兜轉(zhuǎn)到水榭亭臺路面,最后陸昭才由幾名侍女領出,出來前又換過衣裳。 彭通既回到席間,謝云與王濟也兩廂攀談。遠空中,乃是彭家命人燃放煙火,一簇又一簇的盛大絢爛。 “閹割皇權(quán)的最后一舉,你我籌謀已久,如今竟交予這個小女娃手中。”謝云望著又一朵凋謝的煙花感嘆著。 王濟只喃喃道:“最終之事如何,實難定論?;蛟S她會有所不同罷?!?/br> 謝云微微挑眉:“那豈非壞事。” “或許對世族來講,亦非壞事?!弊詈笠欢錈熁ㄊ⒎牛瑤е瀹惖陌坠?,消失在了天際。 第214章 北鎮(zhèn) 將金城一切安排妥當, 陸昭與隨員一同北上,而后在蕭關(guān)與兄長匯合。此時,長安送來的皇后與淄川王手書已至, 眾人遂集齊兵馬,再沿涇水折返向東。 輕雪隨舟飄搖遠上, 紅泥暖爐, 綠璧載酒,竹簾紗帷半卷白浪,只需微垂睡眼, 便如回到江南。 陸歸于船內(nèi)懶坐,案上仍錯隔堆放著秦州事務的文移, 他隨意翻檢著,最終將這些案牘推到一邊。 禁止秦州參與武威之戰(zhàn)所爆發(fā)出的矛盾, 此時已接二連三顯現(xiàn)出來?,F(xiàn)有的土地已不足以進一步分配,最終的軍功尚未結(jié)算, 在行臺返回京畿的一段時間內(nèi),懷疑、壓抑與不滿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方向直至太子, 而最終施壓點仍在陸歸的身上。地方與中樞之爭, 南人與北人之爭,漢人與胡人之爭,新貴與舊勛之爭, 眼下他急需打造一場外戰(zhàn),來重新打造地方政權(quán)上的凝聚力。 “賈充戰(zhàn)吳國,司馬昭戰(zhàn)費祎, 司馬懿戰(zhàn)諸葛亮。”陸歸閉目養(yǎng)神, 開始對古往開來身為戰(zhàn)爭最高統(tǒng)帥,卻在最后撤兵不打進行盤點, “都快打贏了,臨門一腳,卻三番兩次地上表收兵。呵,無非是不想讓非嫡系之人建功立業(yè)罷了。太子這是學會了三個權(quán)臣做到極致的老王八蛋那一套啊。諸葛恪要是也學這一套,江東執(zhí)掌哪里輪得上孫氏兄弟?!?/br> 陸昭知兄長坐鎮(zhèn)不易,對于太子不乏有怨氣,因此放下手中簿冊,開解道:“依我看,咱們這位太子倒不大像唯嫡系以論之人。外戚、宗室、勛貴,世家、寒門、宦官,哪個是嫡,哪個非嫡,難以一概而論。諸般皆可嫡,只是不能僅用一家而已。皇權(quán)集中,終在制衡?!?/br> “話雖如此。”陸歸坐起,伸了伸脖頸,斟酒自浮一白,而后道,“太子對鄧鈞是否太過偏重了些?” 船身輕輕搖晃著,一線雪色天光透過竹簾的縫隙,順著陸昭的側(cè)顏劈開,割裂出一縷清寂的芳魂。如水緞面的狐裘隨目中秋水蜿蜒波動,隨后江河入海般湮沒在眼底的黑暗之中,連同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下來。 “大兄可還記得那時祖父與我們說的那段話?”陸昭意態(tài)幽遠,“皇后是呂雉、弟弟是劉秀、太子是劉劭、岳丈是王莽、輔政大臣是司馬懿、禁軍統(tǒng)帥是檀道濟,這樣的局面對于一個皇帝難不難?事實上只要各方平衡,抓住每一個人的訴求,對于皇帝來說都不叫事。太子之所以捧出寒門,扶植鄧鈞本意還是在平衡上。而寒門之所以奮進,之所以效忠,不是為了繼續(xù)做寒門,而是為了不做寒門。待鄧鈞走到這一步,也會被打壓的?!?/br> 陸昭明白,元澈走的太穩(wěn),稍不留神,世家就會被溫水煮青蛙?,F(xiàn)在她要做的就是把牌桌支起來,讓大家打的有來有回,場面看起來都差不多。最后在所有人稍不注意的時候,搶下一張勝負手。制衡不過是手段。暗自作大才是世家的嘴臉,贏家通吃,才是權(quán)力的最終目的。 船至涇水河谷后便不宜再行,眾人旋即換馬北上,幾日后方越過安定郡北邊境,接近六鎮(zhèn)領地的邊緣牧區(qū)。時至冬季,安定以北的平原已是衰草漫天,不見哀鴻,偶有零星牧人驅(qū)趕牛馬,卻在不久后亦被督軍攔下盤問。陸昭等打聽后方知,戍衛(wèi)六鎮(zhèn)者不得私逃,但如今凜冬天寒,武人們的出路與這片土地的存糧、氈房一樣,稀缺到令人絕望。 如今六鎮(zhèn)雖各有其主,但統(tǒng)御的御侯仍是皇室宗親北海公元丕,算輩分乃是今上的叔叔,已是七十余歲的老者。車騎將軍并無督六鎮(zhèn)軍事之權(quán),因此過境前也要上書請御侯放行。 陸昭一行人規(guī)模并不大,然而與北鎮(zhèn)的蕭條相比,倒也稱得上是聲威赫赫。陸歸自點一千精銳隨行,祝悅帶部曲力士五百,謝頤亦領兵五百,其中不乏世家故舊。而祝雍的夫人嵇氏則帶了五十名娘家陪嫁的家仆,令人書信給沃野鎮(zhèn)主、自己的弟弟嵇髦。與此同時,眾人亦向北海公府投了各自的名刺,其中皇后的郊祭令諭隨陸昭名刺奉上,而淄川王替皇帝手書則隨謝頤的名刺奉上。 送信的人回來的也快,身后跟著一名元丕的帳下督軍話。督軍入帳內(nèi)回話道:“北海公已聞車騎將軍與中書之名,才備禮駕,還望諸位稍候。” 陸歸只笑施一禮:“北海公國之干城,皇室勛貴,怎勞久候。至于禮駕,我等亦不敢以晚輩之身而僭越,待我們稍作準備,即刻前往面見北海公既是。” 雖然職位上車騎將軍仍壓御侯一頭,但對方畢竟是皇室宗親,爵位勛望俱在,他們這一方也不必要求這些虛架子的東西。不過陸昭也聽出來六鎮(zhèn)之中肯定有人對他們抱有不滿,甚至敵意。畢竟陸家仍是世家底色,而這些鮮卑貴族在魏國建國時留了最多的血,最后卻被世族打壓至死,心中怨氣,可想而知。 陸昭之所以強意北上,乃因為六鎮(zhèn)無論是現(xiàn)在亦或是未來,都是她注定不可繞開的一部分。誠然,陸昭與陸歸需要這支力量的加入來實現(xiàn)以一己之力短期收復京畿的目標。但這支力量亦是拓跋鮮卑一脈的最后底蘊,皇權(quán)最后的支點。與其讓它在門閥權(quán)力板結(jié)后的夏天怒火燎原,倒不如現(xiàn)在著手,把火苗撲滅在最冷的寒冬。 最后,按照北海公元丕的意思,陸歸、陸昭、嵇氏及其所帶家仆可以入境。 “嵇鎮(zhèn)主如今還任著朔方丞……”路上,督護亦將北鎮(zhèn)需要注意到人事說給一行人聽。然而所提到的人或是嵇氏故交,或是中原舊臣,示好之余,防備也是極其明顯。 相對于陸歸的兩府構(gòu)架,元丕的班底構(gòu)成則要復雜的多。首先便是北海公府,府內(nèi)掾?qū)俅蠖嗍菑闹性瓗淼男姓嗟?,其中亦不乏關(guān)隴世族舊人,只不過家世都已衰微。畢竟在門閥執(zhí)政的時代,真有路子的世家不會把子弟往北境填。 其次則是鎮(zhèn)北將軍府與御侯府,這個班底下大多是統(tǒng)御六鎮(zhèn)的軍事力量。譬如原先跟隨自己的親衛(wèi),還有當?shù)剜l(xiāng)土的武裝力量。歷來中央派人執(zhí)掌地方,第一要剪除的便是這些鄉(xiāng)土武裝,換言之,是鄉(xiāng)賊。這些人早年在北境作亂,如今已劃在朝廷的正規(guī)編制下。世道動蕩,萬事從宜,鄉(xiāng)賊是永遠剪除不凈的,不過是以不同面目出現(xiàn)在時局中而已。 如此一來,地方豪族構(gòu)成中級幕僚,而中原舊族則代表著朝廷以及中原世家們的利益,給予北鎮(zhèn)以脆弱的支持。 龐大的架構(gòu)需要極大的威望,元丕以皇族長者的身份,憑借著早年的開國軍功,在蕭條的六鎮(zhèn)鎮(zhèn)守了幾十年。然而在他之后,由于皇權(quán)衰微,朝廷已經(jīng)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這看似是六鎮(zhèn)的問題,事實上亦是世家要面對的問題。 陸昭在臨行前已經(jīng)能夠隱隱感受到謝云傳達出的一些意思——利用這股力量的同時,一定要在最短時間消化掉他們。這其中不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擔憂,亦是階層利益的殊死之斗。 細雪飄墜,在馬蹄下碾作銀膏,北風吹起的塵?;髀斓谋F,令狐裘更重。此時若令名士臨風,自有一番慷慨歌詠,而陸昭只在漫天雪色下看到心底那簇鮮紅的火苗,它因欲望幽幽而然,將所有的浪漫遐思悉數(shù)燃成灰燼。她明白她終做不了風流雅士,即便她表面功夫已臻化境,但那顆任事進取的心與刻進骨子里的世故告訴她,即便騙得過別人也終究騙不過自己。 一行人停在山寨最外邊的拒馬前,督軍前去通報,然而等了近半個時辰,對方依舊不肯放行。 “呵,閻王易過,小鬼難纏?!标憵w冷笑道。 陸昭聞言也是深以為然,以元丕尊位,對于自己這一方是否召見,并不需要擺出這樣的姿態(tài)。覺得可談放行就是,若覺不妥自會當即拒之門外,而不會矯揉擺弄,反失了氣度。如今境況,必是下屬部眾惡意為之。而且由此也可看出元丕對于這些部眾的掌控并不牢固,至于原因,想必年齡、大勢俱有。 此時陸歸身后不少親隨已經(jīng)頗為憤慨,其中一名壯勇已下馬抽出佩刀,直接在拒馬外用以照明的銅火盆上磨起刀來,霍霍之聲大有警告意味。 果然片刻后從營寨內(nèi)行出一名軍士,語氣頗為有禮道:“末將薪曹趙源恭迎車騎將軍、女侍中、女尚書入營?!?/br> 先前陸歸面色尚算平和,然而在聽到對方報上官職后,當即拉下臉來。軍中曹部眾多,譬如大將軍府,便近有三十二曹,每曹曹首職位薪俸雖然相同,但職位卻有高低貴賤。譬如吏曹,乃是掌軍中人事備選,自然是親信中的親信。而薪曹則是負責掌管柴火草料等物資的官員,雖說不一定是諸曹最末,但地位只怕還不如一個給北海公做飯的廚子。 且不說自己一行人有三位兩千石,光是車騎將軍開府的名頭也不應當被這般對待,其中的侮辱之意已經(jīng)不言而喻。只見對方面色仍是從容,甚至走近陸歸的身畔,道:“請車騎將軍下馬解劍,隨我入營?!?/br> 陸昭聞言眉頭一皺,卻見營前兵眾連拒馬寨門都不曾移動半分,只在寨門一角開了一個小門,顯然是要讓一行人除去武器,連隨從都不能入內(nèi),只身去見元丕。 陸昭冷笑一聲,調(diào)轉(zhuǎn)馬頭,而后對陸歸道:“聽聞門下老犬多作吠聲,乃是厭客,既如此我等回安定便是?!?/br> 然而話音未落,那趙源忽然牽住了陸昭的韁繩,死死拽住馬匹,厲聲問道:“女侍中似不從北鎮(zhèn)軍法,想來必是漢賊?!?/br> 陸昭冷冷望向趙源,此時他身后的部眾也紛紛拔出佩刀,一副要大動干戈架勢。陸昭知道,一個薪曹竟敢如此放肆,背后也必然有人撐腰。她明白來此處必然不會迎來笑臉,但是對于對方的殺氣騰騰也不打算無視。 百辟刀翁然出鞘,手起刀落之間,趙源已然應聲倒地。 第215章 老朽 “北鎮(zhèn)有軍法, 秦州軍亦有軍法。犯主將者斬!” 陸歸說完便命眾將拔刀起槊。惡意的侮辱與挑釁無法用仁愛解決,使用強勢的反擊卻可以讓對方意識到得罪你的成本極高。 汩汩血腥如藤木匍匐蔓延在雪地上,此時以趙源為首的兵將們也都紛紛亮刀出列, 大有一決死戰(zhàn)的架勢。然而陸昭亦發(fā)現(xiàn)一名小卒縮身一溜,事不關(guān)己地回到了營寨的箭樓上。 陸歸麾下的秦州軍強悍不輸六鎮(zhèn), 而對方亦未料到陸歸等人竟這般硬氣, 不僅沒有俯首入彀,反而奮起反擊。幾輪沖殺下來,陸歸所帶精銳并無一人傷亡, 就連在一旁的嵇氏也被保護得很好。 終于,對方在憤懣澆頭后, 也有一二清醒者。畢竟陸家功勛爵位俱在,且鎮(zhèn)中尚有沃野鎮(zhèn)主的嫡系血親, 下手時也有了顧及。只是陸歸與陸昭并不打算善罷甘休,畢竟對方犯將在先, 且事情鬧大,反倒可以讓深在營中的元丕知道。 若己方真應那趙源所言, 丟盔棄甲, 只身前往營寨,等待自己的將是毫無底線的羞辱,甚至連性命都將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果真到了那樣的局面, 即便是這些軍將有錯在先,元丕身為外鎮(zhèn)人也不會出面苛責,反倒會安撫嘉許, 贊賞這些人為鮮卑舊勛與北鎮(zhèn)的失意之人向世家出了一口惡氣。一旦真的陷入這種局面, 六鎮(zhèn)只會看輕秦州軍,團結(jié)一力, 泄憤打壓,而非各動心思,爭取合作。 嵇氏尚車在內(nèi),見此情景已經(jīng)氣得雙唇發(fā)抖。她的名號并非沒有報上去,然而這些將士竟仍無禮羞辱。這件事往小了說是家丑,若放大來看,要么是六鎮(zhèn)中早有人對沃野鎮(zhèn)主嵇髦見惡已久,要么是元丕本人意欲打壓嵇家。 想至此處,嵇氏便走出車外,她早已頭發(fā)斑白,然而聲音中卻帶著特有的強勢,用鮮卑話說道:“元丕老匹夫若不堪掌六鎮(zhèn),宜早歸家。使鎮(zhèn)將親眷受辱,又是什么御兵之道?!?/br> 此時營寨上有不少戍衛(wèi)開始議論紛紛,片刻后,營寨大門忽然大開,一名帶甲壯士領兩列戍衛(wèi)前來。那壯士先行下馬施禮道:“車騎將軍、女侍中、女尚書遠道而來,六鎮(zhèn)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勿怪。末將魏明,御侯帳下督護,現(xiàn)為將軍帶路。”說完又向那些六鎮(zhèn)執(zhí)刃者環(huán)視一番,而后怒喝道,“棄械歸營!伍長以上有軍官之任者,稍后自綁來見我。” 事情發(fā)展至此,雙方也難有好心情。陸昭早已知曉六鎮(zhèn)各自為政,元丕各府內(nèi)亦派系林立。趙源受人指使羞辱自己,這位魏明將軍來時之巧,決斷之快,也不見得就是善輩。不過先前趙源之事也讓陸昭隱隱感受到一種世家獨有的陰柔手段,想至此處,兄妹二人不由得意味深長的對視了一眼——六鎮(zhèn)背后的水與中樞對此舉的默許與支持,遠非表相那般淺明。 魏明先將陸歸、陸昭等人安排至一間氈房內(nèi)等候,而后命人再次稟告北海公。不久,營帳外便有行刑的慘叫聲,應是元丕已下令處死今日鬧事者。 待外面人稟報行刑之事后,魏明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從營外取了酪漿、奶餅、炙烤羊rou等熱食奉入帳中,解釋道:“如今雖是午膳時,但草原軍旅皆是兩餐。如今凜冬已至,六鎮(zhèn)多缺人力,伙夫平日也要做牧馬拾柴等雜物,因此未能提前預備,還望貴人們見諒?!?/br> 陸歸曾與羌胡雜居,草原少樹木,薪柴不易得,再加上草原飲食多以rou奶為主,兩餐制既減少薪火損耗,又節(jié)約時間。況且僅從餐食上看,對方也是精心準備,并無苛待,因道:“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