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子文提起神都狀況時，提到了陸無計父子，提到了柳并舟等人，卻唯獨沒有提到長公主。

    她依稀記得，自己與世子探墓之時，長公主仍留在晉地，還沒有回來。

    “沒有。”

    羅子文語氣沉重的搖了搖頭：

    “興許是有事耽擱了。”

    “除此之外，神都城的情況也不太妙?！?/br>
    神啟帝頒布了與妖共存之令，并開始大肆鏟除異己。

    朝廷之中，曾依附顧煥之、長公主一黨的朝臣，家中都遭了妖禍。

    一開始柳并舟護持不及，許多人一夜之間被屠殺了滿門，死狀慘不忍睹，后面他有了防備，便主動將這些人一一劃入自己的保護領(lǐng)域范圍之中。

    只是如此一來，柳并舟便有些疲于應(yīng)付。

    他原本因為姚守寧的失蹤而心中焦急，妖邪又再三生事，使他近來幾乎沒有空閑的時候。

    羅子文道：

    “我懷疑，是狐王即將復(fù)蘇，有意想要消耗他老人家力量的?！?/br>
    如今神都城里，唯一能抵抗‘河神’引發(fā)災(zāi)厄，大范圍護持都城的，便唯有柳并舟了。

    儒家的浩然正氣之力足以守城，妖邪的舉動顯然是想先提前把他消耗空，到時再將他這顆眼中釘一舉拔除。

    “而顧煥之當(dāng)年入朝拜相，除了父憑女貴，還有他本身是儒林人物。”

    他自身學(xué)識豐富，當(dāng)年被先帝欽點狀元，這些年來積極開書院、請夫子，他所創(chuàng)辦的筑山書院如今已經(jīng)成為神都城一流書院，是大慶許多學(xué)子心目中的圣地，不輸早年張饒之所留的子觀書院許多。

    如果沒有柳并舟的橫空出世，沒有儒圣人顯形，在神都城的儒家學(xué)生們心中，顧煥之則是當(dāng)之無愧的儒林領(lǐng)袖。

    而朝廷之中，支持他的都是他一些相交多年的老友。

    這些人有一個特點：為官清廉，在儒林之中地位顯赫，很受學(xué)子追捧。

    如今這些文官一家接連出事，如今神都城的情況已經(jīng)要亂了。

    “除了儒官遭屠之外，同時出事的還有不少百姓。”

    神啟帝自以為能借用妖邪的力量鏟除異己，但他卻不知妖邪之禍有多可怕。

    “神都城的邊界之門守不住了，將軍身上的封印也在逐漸松動。當(dāng)年神武門留下的那張顧祖師的人皮已經(jīng)力量不足，周師祖再描繪過五官人臉，卻再難將這人皮驅(qū)動?！?/br>
    情況焦急萬分，將軍府派遣黑甲鎮(zhèn)壓邊界之門：

    “但將士們死傷慘重，邊界之門逐漸擴大，妖邪增多，已經(jīng)開始隨意捕獵百姓，這引起了極大的民憤?！?/br>
    羅子文說到這些事情時，語氣十分沉重。

    馬車駛出街道，此時明明天色未黑，但街道之上冷清極了。

    ‘叮鈴鈴——’他腰側(cè)掛的撞妖鈴不住響動，馬兒不安的甩了一下腦袋，車輪輾壓在地上，發(fā)出聲響。

    天空下著小雨，地面早就濕滑得不成樣了。

    年久失修的神都城的街道有些地方鋪墊的磚石早就松了，車輪一壓，底下積壓的污水便飛濺而出。

    雨水‘沙沙’打在頂棚上，羅子文無奈的壓住腰側(cè)：

    “到處都是妖邪，這撞妖鈴也失去了作用?！?/br>
    話雖是這樣說著，但因為姚守寧還在車上，他仍警惕的撥出長劍，觀望四周。

    “近來街頭巷尾都不再有人敢外出，縱使白日，百姓仍大門緊閉，但市井間有流言在說：國之將亡，必現(xiàn)妖孽?！?/br>
    這句話觸了神啟帝逆鱗。

    此時的老皇帝不思救國，不思如今約束妖邪，不思如何組織官、民抵御即將到來的‘河神’天災(zāi)，卻仍在想著鏟除異己，想將這些妖言禍眾之人連根撥除。

    “于是許多傳流言的被抓捕，不傳的，但若與傳言者是左鄰右舍的，一并因為未舉報而被抓捕?！?/br>
    刑獄司人滿為患，西菜市場每日都有許多人被斬首。

    人頭被高高掛在宮城之上，用以警示百姓，希望嚇破他們的膽子，讓他們不敢再生異心。

    “……”

    姚守寧聽得膽顫心驚，許久不敢說話。

    就在這時，遠(yuǎn)處的街道一端，似是傳來‘嘩啦’的水洼被踩中的聲響。

    好似有人踩著水而來，正與姚守寧說話的羅子文面色一整，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運氣于手中。

    ‘沙沙沙——’

    雨勢在此時竟然逐漸開始增大，雨水形成天然的簾幕，將他視野擋住。

    一股若隱似無的壓抑感傳揚開來，姚守寧心中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來者的傷心仿佛感染了上天，使得天地為之動容。

    她心念一起，定睛也往那聲音來源處看去，卻見青蒙蒙的雨霧里，街頭的盡頭清幽，但在她視野之內(nèi)，一股紫氣卻憑空生起，沖散了雨勢之阻。

    在那紫光之中，似是有一股可怕的氣息正在沉默著、醞釀著，安靜蟄伏，在等待著一個機會飛天而出。

    “龍、龍氣？”

    她皺了皺眉頭。

    從姚婉寧的肚腹中，她曾見過龍氣沖天的情景，對于真龍之氣并不陌生。

    可真龍之氣代表的是一國之君的氣運，此時這四下無人的街道里，哪有什么一國之君降臨呢？

    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她心生疑惑之時，卻聽到‘噠、噠’的踩水之聲，一道人影失魂落魄的從遠(yuǎn)處走了過來。

    馬車一搖一晃，還沒有停穩(wěn)，那人身穿靚藍(lán)儒衫，單薄的衣裳被雨水浸透，牢牢的貼在了他的身上。

    看得出來來者還有些年輕，頭發(fā)剛束冠罷了，兩根藍(lán)色的帶子從他頭上垂落，歪歪扭扭的貼在他的胸前。

    興許是聽到了前方有馬車的聲響，那人緩緩的抬起了頭，露出一張蒼白而俊美的面龐。

    “溫公子？”

    原本嚴(yán)陣以待的羅子文見到溫景隨的那一瞬間，頓時便怔住了。

    對于這位曾經(jīng)名揚神都的少年天才，他自然識得。

    不止是因為溫景隨少時便有才名，也非他受顧煥之夸獎的緣故，而是因為他曾經(jīng)與姚守寧的關(guān)系，使得陸執(zhí)對他關(guān)注頗多。

    身為陸執(zhí)的貼身侍衛(wèi)，羅子文自然也是對溫景隨十分了解的。

    他緊繃的身體一松，喊完之后下意識的看了看溫景隨出現(xiàn)的轉(zhuǎn)角方向——那里通往的是刑獄司的大門，他眼中露出了然、同情之色。

    溫景隨一掃往日的溫文、克制，此時的他失魂落魄，仿佛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天都要塌了。

    他的雙肩下垂，手臂軟軟的搭在雙腿兩側(cè)。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頭上、肩上，順著他衣袖往下淌，在他手指尖匯聚成珠，再‘滴滴答答’的掉落。

    聽到羅子文招呼時，他好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吃力的抬起了頭。

    那頭似是重逾千斤，壓得他平日挺直的背脊都彎了。

    姚守寧為了方便與羅子文對話，上車之后并沒有關(guān)上車門，她坐在車廂內(nèi)，隨著馬車的走近，與溫景隨拉近了距離。

    溫景隨抬頭的剎那，目光越過了羅子文，徑直與姚守寧對上了。

    那一刻，原本心如死寂的溫景隨身體重重一震。

    所有消失的五感瞬時回歸了。

    半空中轟鳴的雷音，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與死尸腐爛的臭，泥土、雨水想要強行洗刷一切的沉悶味道，還有衣裳被雨打濕后的冷與沉，一一涌上他的心頭。

    疲憊、絕望、怨恨等情緒沖了上來，他眼里原本只記得陰暗的牢房，那一具咽氣前已經(jīng)被折磨得看不出人形的身體，漆黑的血液與并不明朗的世界……

    他的眼里染上黑與紅，再看不清其他的顏色。

    可姚守寧出現(xiàn)的剎那，仿佛五顏六色的絢麗色彩又重新撞回他的眼中，他愣愣的望著姚守寧半晌，足底沉重，再也走不動。

    他像是在黑暗之中旅行了多時的行者，疲憊、孤單而又忐忑，此時終于遇到了救贖。

    馬車緩緩滾至他的身前，羅子文勒緊韁繩，喊了一聲：

    “吁——”

    “溫大哥——”姚守寧關(guān)切的喊了他一聲。

    怎么、怎么會是溫景隨呢？姚守寧心生疑惑。

    但在疑惑之余，她的腦海里卻突然閃現(xiàn)出了當(dāng)日自己以畫入境，預(yù)知未來時看到的那一幕：青色煙雨之中，溫景隨自街道之中緩緩而出，告知了她噩耗。

    如今她的預(yù)感再一次成真，她不知道當(dāng)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使得世子派人救援溫慶哲的舉動出現(xiàn)了錯誤。

    現(xiàn)在結(jié)果擺在了她的面前：韓王墓之行有驚無險，她平安歸來，溫慶哲則恐怕是出事了。

    她這一喊，溫景隨蓄積多時的眼淚突然沖破了情感的閘鎖，傾泄而出：

    “守寧——”

    他的話音很輕，語氣顫得十分嚴(yán)重。

    在心上人的面前，他再難掩飾自己的脆弱，堅定的外殼破裂，露出最真實的自我。

    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姚守寧心中已經(jīng)有數(shù)，她暗嘆了一聲，聽溫景隨道：

    “我沒有爹了?！?/br>
    第419章 龍氣生

    ‘轟隆?。　?/br>
    驚雷滾滾聲中，一道閃電橫空劈下，重?fù)舻揭粋?cè)的屋頂之上。

    飛翹的屋角在電光雷火中被擊碎，瓦片四濺，擊打到地面、屋頂發(fā)出不絕于耳的‘叮鐺’聲。

    雨勢逐漸增大，姚守寧被這突如其來的驚雷震住，呆了片刻。

    曾經(jīng)不詳?shù)念A(yù)兆應(yīng)驗，溫慶哲終難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