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張千智依然是以外交部的名義來到迎賓館，帶費策賢去看使館的選址地。費策賢不疑有他，收拾停當之后便與張千智出了門。

    目前駐三亞的外國使館有安南、占城、葡萄牙、荷蘭等，而馬打藍國自此前羅洪郎桑來過一趟之后，選定地址的使館也已經(jīng)開始動工修建，預計再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就能完工。馬打藍人財大氣粗，根本就不在意修建使館這點費用，加上羅洪郎桑的精力都放在了軍購協(xié)議上，所以在敲定了那幾單買賣之后，羅洪郎桑便急急忙忙趕回國復命去了，而將使館的修建事宜全權(quán)委托給了海漢。

    此外還有福廣兩地官府駐三亞的各種辦事機構(gòu)，因為以前兩國沒有正式建交而不便使用使館之名，這些隸屬于各地官府的機構(gòu)便都是以類似兩廣會館、福建會館這樣的名義存在。這些會館不光是替官員們代為處理那些托管或入股的生意，遇到一些需要與海漢聯(lián)系和磋商的政務(wù)，也是由會館出面代辦。

    而所有這些帶有外交功能和政治色彩的機構(gòu)，海漢都是統(tǒng)一將其安置在了距離迎賓館不遠的山腳處，本地人將這片區(qū)域稱為使館區(qū)。大明要在三亞設(shè)立使館，選址自然也不會例外，同樣是在這片區(qū)域內(nèi)劃出來的一塊地皮。

    “費大人請看，這塊地北邊是山林，南邊朝向勝利堡，東邊是葡萄牙使館，西邊空著還留有日后擴建的余地，坐南朝北，視野開闊，離勝利堡、迎賓館、鬧市區(qū)都不過一里距離，生活工作都十分便利。地皮方面由我國提供，沒有任何費用，只需完成登記手續(xù)即可。至于使館的建筑方案，可由費大人自行定奪，我國也有多套備選方案可供費大人參考。施工隊伍都是現(xiàn)成的，定下動土的日子便可開工了?！?/br>
    張千智將費策賢領(lǐng)到地頭上轉(zhuǎn)了一圈，一邊走一邊向他介紹了周邊環(huán)境和海漢這邊的安排。費策賢所看重的自然是這里的環(huán)境，這附近周邊都是其他外國使館，這種安排明顯是方便海漢進行管理，如果大明再要強行去別的地方另外開一處使館，也會顯得不近人情，而且這里的環(huán)境的確如費策賢所說，生活算是非常便利了，周圍又沒有嘈雜的普通居住區(qū)，用來修建使館的確是一個極佳的選擇。

    費策賢問道：“按照貴國的意思，我國使館能夠建多大？人員能入駐多少？”

    “使館用地上限五十畝，入駐人數(shù)不可過百，所有武官、護衛(wèi)、保鏢等武裝人員等必須接受專門登記?！睆埱е橇⒖滔蛩f明道。

    費策賢一聽，這些條件其實基本都與邱元在海口說過的一致，看來不管最終在哪里建使館，這些基本條件都不會有什么變化了。不過這樣也好，免得他還需要為使館選址去考慮更多的客觀因素。

    關(guān)于使館的建筑方案，大明這邊倒是早就已經(jīng)準備了幾套，視海漢這邊能給出的條件再做調(diào)整。比如地方過小，就可以把院子從四五進減到兩三進，不過費策賢查看了這里的環(huán)境，感覺并不需要對已有的方案再作大的調(diào)整，就算是建筑規(guī)模最大的方案，實際上也用不完海漢給這五十畝地。當然了，費策賢掌握的工程預算有限，這使館要是修大了，內(nèi)部裝潢肯定就只能草草了事，反之如果能控制好建筑面積，倒是可以有足夠的資金把內(nèi)部裝潢得好一點，甚至還能有余錢在里面建個庭院，外圍修一點景致，以增加居住的舒適性。

    費策賢又問道：“本地的工頭來了嗎？”

    “來了來了，這便叫他過來回話。”張千智應(yīng)了一聲，便將在附近等候的工頭叫了過來。

    費策賢主要是詢問施工方面的問題，大致了解一下自己所要求的建筑方案需要多長的工期，建材備料需要多久，如何計算工錢等等。這工頭是在建設(shè)部跟著劉山夏做事的老員工了，這些年負責修建的項目多如牛毛，對費策賢所提的這些基本問題都是對答如流，絲毫沒有拖泥帶水。費策賢對此也很滿意，心道海漢人做事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但轉(zhuǎn)念一想，這里建了如此之多的使館，海漢人對此自然也是輕車熟路，可能并非對大明有什么特殊照顧，又不禁有點失望。

    張千智哪知道費策賢心頭這些小算計，他在一旁帶著謙卑的表情聽著費策賢和工頭的問答對話，心里卻在判斷費策賢是否有從這使館工程中吃一筆回扣的打算。雖然海漢給出的報價基本上就是成本價，但如果費策賢真的開這個口，那張千智倒也不吝作主，給費策賢塞一筆好處費到口袋里。張千智記得自己剛?cè)V州的時候，何夕就曾對自己說過，跟大明官員打交道，怕的不是貪官，而是怕對方不愿伸手要好處，只要愿意收錢，那后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張千智一直把這個道理記在心中，這些年跟不少大明官員打過交道，實踐也一次次地反復驗證了何夕的話的確是對的，但凡與海漢合作的大明官員，幾乎都是從小事上收取好處開始，只要有貪心的舉動，那就很難對海漢層出不窮的收買拉攏手段保持絕緣了。如果費策賢想在使館建設(shè)工程中扣一筆費用下來揣進自己腰包，那就必然會有一些可循的跡象，只要張千智發(fā)現(xiàn)了這種苗頭，那自然便能想辦法對其下手了。

    不過這位費大人好像真的是在清水衙門待久了不通世事，對于自己主導的使館工程絲毫都沒有生出什么別的念頭，問完工頭大致需要多長工期之后便沒了下文，讓在旁邊一直聽著的張千智略感失望。

    待工頭答完問題離開之后，張千智才又試探著問道：“費大人，您不打算從工程款中扣除少許，留作應(yīng)急之用嗎？”

    果然費策賢不明其意地反問道：“為何要從工程款里扣除？應(yīng)急是應(yīng)什么急？”

    張千智又不能把話說得太露骨，只好婉轉(zhuǎn)地解釋道：“費大人，世事難料，身邊總得留些錢財應(yīng)急才是。如果最后順順利利地完了工，這些錢再由大人自行安排便是了。”

    費策賢這才明白過來，敢情這張千智又是在給自己出主意貪污公款，當下面露不悅之色道：“我費某豈是貪圖蠅頭小利之人？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了！”

    張千智連忙應(yīng)下，心道這姓費的倒是難打交道，竟然這么一本正經(jīng)地回應(yīng)，那要如何才能撬動這塊頑石？但他轉(zhuǎn)念一想，費策賢可能只是不懂其中門道，又覺得這種錢拿得不穩(wěn)當，并不是真的對錢財不感興趣，還是得再耐心找準對方的喜好，有針對性地下手才會有效果。反正費策賢在這邊待的時間還長，慢慢再找合適的時機就是了。

    費策賢其實并沒有太把張千智所說的話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張千智就是個市儈小民，事事以利為先，他又豈會浪費精神與這種小人物一般見識。何況這張千智說話雖然不太中聽，但辦事倒也得力，而且又是外交部的人，費策賢可不想把這種人得罪了讓他回去打自己的小報告。所以對張千智的告誡，他也是點到即止，并沒有真打算訓斥對方。他的精力，還是主要放在了眼下的使館工程上。

    按照工頭的介紹，工期其實是可以根據(jù)實際需要進行一定程度的調(diào)整，但費用自然也會隨之變化。簡單來說，想要縮短工期就得多雇一些人手，經(jīng)費足夠的話甚至可以安排幾班人輪流上，晝夜不斷地施工。不過費策賢在聽了人工費用介紹之后，還是默默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手上掌握的資金雖然不算少，但如果要強行縮短工期，那整個使館的工程造價就會因此而提升兩三倍，到時候他可很難向朝廷交差。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費策賢覺得目前住的迎賓館其實條件也相當不錯，生活和辦公設(shè)施都是一應(yīng)俱全，吃住行都是由海漢官方安排專人負責。他已經(jīng)打聽過了，只要愿意的話，像他這樣的外國使節(jié)可以一直住在迎賓館里。就算是今后修建了大明駐三亞使館，生活條件也未必有迎賓館安逸。既然不用急著搬遷住處，費策賢覺得建使館的事就不是那么急迫了——至少對自己個人來說不用急了。

    至于朝廷急不急……費策賢想起了昨天席間寧崎所說的一番話：“費大人，你在海漢干了什么，說了什么，其實京城里的大人物們最快也得一兩個月之后才知道，所以包括談判在內(nèi)的很多事情不必急于求成，就算你在海漢表現(xiàn)的態(tài)度再怎么堅定，京城那邊也是感受不到的。”

    當時費策賢對寧崎這番話的感受還不深，不過此時再想起來，就覺得寧崎似乎意有所指。但把節(jié)奏放慢一點點，似乎也不是什么壞事，再說這使館建成之后可能就得使用許多年，慢工出細活總是沒錯的。

    人一旦思想上有了開小差的念頭，就會不斷地給自己尋找各式各樣的理由，將這種行為合理化。費策賢目前便是有這種苗頭了，他雖然保持著對大明的忠心，但在見識過海漢國的花花世界之后，不免也對以前的想法有些動搖。以海漢國的富庶程度，似乎的確沒有入侵大明的必要，畢竟海漢民眾的生活水平明顯要比大明高得多，又有各式各樣的賺錢手段，何必要通過戰(zhàn)爭手段來達成目的。

    海漢不愿對大明主動開戰(zhàn)，這是就連瞎子也知道的事實。既然不用開戰(zhàn)，那就代表著矛盾和利益沖突都可以嘗試通過談判解決。而談判，本來就是一種很耗時的交流方式，如果大明表現(xiàn)出太過急切的態(tài)度，反而會落了下乘，海漢人如此精明，到時候肯定會設(shè)法牽著大明鼻子走，這是費策賢必須要盡力避免出現(xiàn)的局面。

    費策賢在實地看過了海漢安排的使館用地之后，便基本確定了就在這里動工修建大明使館。不過他倒沒有急著催促工頭開工，而是先看了黃歷，特地選了兩天之后一個宜動土的日子作為開工日。至于中間這兩天時間，費策賢也不打算閑著，他得就具體的施工方案再與工頭進行磋商。雖然他并不是太懂建筑領(lǐng)域的知識，但既然身為大明使節(jié)，也只能不懂裝懂，先盡力確保工頭所要求的各種建材能夠在施工環(huán)節(jié)開始前就位。

    雙方還是按照正規(guī)的手續(xù)簽署了工程協(xié)議，費策賢這邊先付了一萬元的預付款，作為施工隊進場開工的第一筆費用。而施工隊這邊也按照費策賢的要求，將各種建材源源不斷地運抵工地。到了這個時候，費策賢才開始察覺到海漢的物資運輸能力有多強，那些動輒幾十斤重的石板石磚，一丈多高直徑二尺的柱頭，漂亮清爽的琉璃瓦，不斷由重載馬車從港口和火車站轉(zhuǎn)運至工地。

    費策賢本以為自己沒有按照工頭的建議加雇更多的建筑工，會讓整個工程進展緩慢，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在工頭指揮之下的使館工地運轉(zhuǎn)效率極高，讓為此擔心的費策賢也是緩了一口氣。

    或許是考慮到大明使館正在修建之中，費策賢需要在工地上臨時客串監(jiān)工，海漢這邊也沒有主動安排談判會議，打算讓費策賢先忙完這一段再說。而費策賢此時也的確無暇旁顧，他每天除了要在工地上監(jiān)督施工進展之外，還有不少事情要做。

    首先奏折是一定要寫了，來了這么多天，一切都在步入正軌，費策賢也有必要向京城報告一下自己在海漢這邊所取得的進展和成績了。另外費策賢也在留意本地的商業(yè)運行模式，思考為何這種模式在大明境內(nèi)一直沒有出現(xiàn)，到底是海漢人更聰明，還是大明根本沒有實現(xiàn)這種商業(yè)模式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