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侵蝕
冥冥夜色下,兩人一前一后,飛奔出城。 天高野曠,萬物都離得遠遠的,虛蒙蒙一片。只有眼前的十九是鮮活的,阿九跟他走著,抬頭是他挺秀的背影,低頭是他和她伸直的手臂,彼此牽引,像打結的綢帶將他和她緊緊相連。 越是親近,阿九憋了一路的話越變得沉甸甸,她乍然開口:“十九,你沒有話想問我么?” 十九的身形一頓,隨即道:“我認得出,當日射殺汪芒鬼的人是他。”似乎知道她會發(fā)問,甚至知道她想談的是誰,這個答復像早已備好,回得又快又準。她驚訝止步,見他轉(zhuǎn)過來,繼續(xù)道:“以他的身份,肯為你出手,我猜想你和他或許是舊識?!?/br> 那一箭,阿九并未放在心上,自然忽視了這個關節(jié),沒想到十九竟一直記掛著。 “我和他是見過,不過……”還未解釋完,阿九忽抽出手,“你方才說他的身份!你認識他?” “不認識?!笔诺溃骸暗抑厘gR山上下,除了律氏血脈,外人不得動用落日金縷弓和暮云箭。既非律長風,那只有雪飲教的少主,律照玄。” “他居然是律長風的兒子。”阿九攥緊拳,冷笑道:“呵,我好像明白了,明白他為什么會去流丹樓……” 十九見阿九這副神情,便知她又想起了盛宓,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喚道:“阿九……”不待說些安慰她的話,一道渾厚的聲音從遠方插進來,“你們兩個孩子,可真讓我好找!” 轉(zhuǎn)眼間,羅刈的身影閃現(xiàn),距兩人數(shù)丈而立。像鷹隼找準獵物,他睨向十九,“尤其你小子,真是好本事啊!故意使了天一門的劍法誤我,害我以為你是嬴己道新收的那個小弟子,心急火燎地追你尋仇?!?/br> 阿九聽了,心道:“怪不得羅刈追出霑煙閣,原來十九用了這個辦法誘敵啊。”她仗有幾分耳聞,戲謔羅刈,“嬴己道的弟子,唔……你說的可是蕭???你怎知他不是呢?” “休要騙我!”羅刈哼道:“家?guī)熢?,天一門的人表面推崇俠道,骨子里卻獨行霸道,他們能一招制敵,就絕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嬴己道教導出來的人,不會有他這樣的劍法。”說著怒指十九,“我和你交過手,你的人沒有殺氣,你的劍更是處處留有余地,你到底是在敷衍我,還是說跟我過招折辱了你?” 習武之人最忌諱交戰(zhàn)的對方不拿自己當對手。 羅刈追到此處,不僅僅為奪回桓宮輿圖,還為了武者的尊嚴,他要用十九的命洗刷屈辱。不再廢話,他解下纏繞腰間的九節(jié)鞭,甩臂一抖,渾身肅殺之氣順銀鞭傾泄,逼人膽寒。 看來他今日定要不死不休。 十九輕輕放開阿九的手,探向長劍,反給她握住劍鞘,“一個沒有殺氣的人,面對千方百計要殺死他的人,縱使他的武功高過對方千百倍,依然避不開被殺掉的風險?!彼枺骸澳阒涝蛎??” “……” “十九,你明明知道,因為對方真正想和他比的不是武,而是命?!?/br> 抵他的劍入鞘,阿九悄聲道:“你曾說你不會殺人,那論及比命,我比你更擅長?!闭Z罷,她拔出自己的短劍攻向羅刈,“想和他打,先過我這一關!” 羅刈的長鞭翻騰,如蛟龍出海,“也好,我先殺了你這狡猾的女娃娃,拿回桓宮輿圖?!?/br> 九節(jié)鞭先天靈活,阿九出劍雖變幻莫測,仍被它分化的數(shù)道白光籠罩,只聽鞭節(jié)的響環(huán)顫動,那鞭頭一轉(zhuǎn),若毒蛇回首死死纏咬劍身。羅刈見狀,喜不自勝,他握緊鞭柄,猛地一拽,將阿九連人帶劍扯了過來。 此舉正中阿九下懷,趁雙方兵器互掣,她順勢飛起,沖羅刈疾出一掌。刺骨的寒氣逼近面門,羅刈舉掌相迎,掌心對接片刻,他汗毛冷豎,驚叫道:“溟洛神功!”緊要關頭,他御息收掌,幸好此女的功力未大成,若挨她十成十的一掌,非立時經(jīng)脈凝結、五臟俱裂不可。 “你因何會修習天一門的禁術?”羅刈憤然倒退,“嬴己道是你什么人?” 阿九抽回劍,一個后空翻躍離他,反問道:“你和嬴己道又是什么關系?” 羅刈恨道:“他是我?guī)煾傅某鹑耍匀灰彩俏业某鹑??!?/br> 阿九笑道:“巧了,我和你一樣?!?/br> 羅刈哈哈大笑,“你這女娃娃倒是有趣,念你我都記恨同一個人的份上,你乖乖交出從孟公子那里偷走的東西,我饒你一命?!?/br> 阿九搖了搖頭,嘆道:“唉,打不過我就直說嘛,你若乖乖逃去,我也能饒你一命。” “輕狂!”羅刈怒吼一聲,揮鞭削打阿九周身大xue。 霎時,鞭影晃晃,劍光霍霍,擊逐得難舍難分。阿九邊閃避邊抵擋鞭勢,她紅衣翩躚,像穿梭道道霹靂的朱雀,覆火抗衡,不落下風,然而搏斗間,她有意無意瞥了一眼十九,出招便漸漸慢下。羅刈看出她的失神,手中銀鞭一卷,尋隙纏住她揮劍的手腕,她難以掙脫,待羅刈奮力一收,她不受控地旋身被他拽到近前,那條九節(jié)鞭早將她的右臂和身體團團勒住,動彈不得。 另一邊,十九的長劍業(yè)已出鞘。 “別過來!”羅刈急忙扼制阿九的咽喉,一面扯她后退,一面問她:“桓宮輿圖在哪里?”見阿九默不作聲,他威脅道:“你不說,我就要搜你的身了?!闭f著朝她衣襟探去。 阿九急中生智,凝望十九,喉嚨擠出破碎的話語,“無論……如何……都不要……給他……” 羅刈誤以為圖在十九身上,冷冷道:“快把圖交出來,否則我殺了她!” “為什么……”十九低喃,素來平靜的鳳目溢滿憂慮。 他那把劍泛動凜冽青光,阿九知道它鋒利無比,也知道它天生受到禁錮,可真讓她看不慣啊,因為它太過干凈…… 阿九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劍,其上血跡累成銅銹,這難道不好么?干凈的東西往往最容易蒙塵,與其徒惹塵埃,不如讓她親手為它鍛造一層血衣。 想到此處,她對十九無聲地笑了笑,笑得輕淺而決絕,突然,她松開右手,劍換到她尚能活動的左手上,高舉起劍,沖自己的心臟刺去。 羅刈瞬間意識到她要和他同歸于盡,然而還來不及應對,一道迅疾的青光劃過他的頸側(cè),那誅殺過無數(shù)性命的九節(jié)銀鞭,一節(jié)又一節(jié)斷裂。 “你,不可能……”羅刈背對十九,睜著眼,直挺挺倒下。 阿九轉(zhuǎn)過身,慘淡月光下,飲了初血的劍刃滲出一條流動的紅線,落地成點點殘梅。那把劍的主人也好似開了一道冷艷的鋒,劃破暗夜,深沉的晦色揉進他的眼眸,她第一次看不清他的眼神。 緩緩靠近他,對視半晌,阿九冷不防大笑道:“你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十九眼中浮現(xiàn)從未有過的慍色,“為什么非要這樣……” “怎樣?”阿九搶聲道:“你想說我為了逼你殺人,不擇手段?” “……” “沒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為達目的,可以犧牲一切?!?/br> “不,阿九,我想說你不該這樣沖動?!笔诺溃骸斑@世上沒有任何人值得你用生命作賭注?!?/br> 這話如給阿九柔軟地一擊,她頓時消了氣,牽起十九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胸口,“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心在這里,比常人要偏一些,所以我不會死。” 十九不以為然,“終究是會疼的,你不疼么?” 疼么? 猶記得初見,他捧著她手心的傷口,問過她同樣的話,如今她卻可以反握他的手,回答:“因為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讓我疼?!?/br> 十九的眼眸微顫,濺他長睫的血珠墜下,如同一滴血淚順著臉頰流淌。 仿佛旁觀人世的神祇,可望不可及,她踮腳夠了他許久。終于,神因她跌落,陪她一起沉淪血海,流下罪惡的淚水。 阿九同叁年前那般扯住他的衣袖,不同以往的無助,她這次很興奮,“十九,現(xiàn)在我們一樣了,對罷?” 十九不語,怔怔看著手中的長劍,暗紅的血痕干涸,像被銹跡吞噬。 但被侵蝕的不止是劍,還有他。 ————————— 此后,九很少用劍,因為十九成了她最好的劍。 收第一部的一個伏筆,九被擒住時總覺得這一幕發(fā)生過,現(xiàn)在是徒弟威脅十九,五年后他師父威脅蕭潯。 其實九對自己的東西占有欲很強,得不到就毀掉,所以她當初捅蕭潯有一絲絲這種心理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