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一早林姑娘的侍女透露給趙世子的，趙世子因要送林姑娘出城，便和他說了此事。

    一得到消息，冬凌馬不停蹄地來稟報。他憂心忡忡地問：“殿下，林姑娘這一手……她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您的身份了？”

    若單單只是林歲宜親自教訓了林疏言，憑她和小郡主的情誼，冬凌并不會感到意外。但能讓林刺史不顧夫人攔阻連夜送走小兒，除了迫于太子的威懾外，冬凌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八九不離十?！碧硬灰詾橐?，“林刺史是聰明人，知道什么話該說?！?/br>
    能爬到刺史之位執(zhí)掌一州，怎會不是聰明人？但冬凌仍然憂思不減：“您的身份暴露了，咱們在南境行事恐怕就不會如之前方便……”

    太子沉默了會兒，冷不丁問：“陽起那里的情形如何了？”

    提到正事，冬凌立即肅容回：“前日傳來消息，已經(jīng)抵達楚州境內(nèi)，算算時間，應當和林大公子聯(lián)系上了?！?/br>
    “也即是說，楚州情形如何，快則五日，慢則十日，孤便能知曉了？”

    依陽起的腳程，大約就是這個時間。

    冬凌于是點頭。

    “十日啊……”太子慢慢出聲，語氣中竟有幾分悵然。

    冬凌滿頭霧水，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下意識望向太子。

    南境的日頭高高掛起，午后陽光烈烈，刺得人睜不開眼。

    太子抬手遮了遮，微瞇著眼遠眺，面上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冬凌沒有出聲，狐疑地循著太子的視線望去。

    近處大營的士兵有序巡邏，遠處層巒疊嶂，綠意蔥蔥。

    冬凌不解地想，這有什么好看的，竟值得殿下失神如此之久？

    沒等他想明白，太子已經(jīng)抬步進了營帳。

    冬凌緊隨而進，如往常一般為太子分理如山的信件：殿下需要學習參悟的一摞，朝堂正議的要緊之事一摞，日常的瑣務一摞，還有各類不重要的信件一摞，至于那些老生常談暗示殿下快些回京的，就不必放到殿下眼前了……

    一道念頭劃過腦海，冬凌倏地頓住。

    他想起來了，殿下方才對著失神的方向，是南境王府。

    至于那句沒頭沒尾的“十日”……

    當初殿下在盛京抓到南越的探子，從他的口供中推測邊境恐有異動，未免打草驚蛇，才尋了借口，隱瞞身份來到南境。

    這數(shù)月來，殿下和南境王配合，以寧川為中心暗中查探，始終沒有查到更多。

    南境的兵士布防已經(jīng)調(diào)整至最佳狀態(tài)，即便邊境生亂，有南境王和諸位將領坐陣，也能平穩(wěn)度過。

    如今只等楚州的消息。

    倘若楚州生亂，南境駐軍能夠最快趕赴邊境鎮(zhèn)壓；

    倘若是殿下多疑，楚州并無異動，這番苦心也不算白費。

    只是到那時，殿下便沒理由再在南境逗留。

    他這是舍不得小郡主啊……

    冬凌暗暗嘆了口氣，滿懷憂慮地想，眼瞅著就到了要離開的時候，殿下甚至還沒同小郡主捅破這層窗戶紙，這樣下去可怎么能成？

    *

    昨日去接洛之蘅后太子并未回大營，積攢的奏折一并挪到今天看。等太子手中的事情告一段落，已經(jīng)是快要上晚課的時辰。

    想著這是難得能見到洛之蘅的時候，太子在大營草草吃了些，便快馬加鞭地趕回王府。

    到了才發(fā)現(xiàn)靜室中空無一人。

    太子一愣，循著聲音找到了在藥圃中忙碌的章老太醫(yī)。

    章老太醫(yī)疑惑地問：“殿下怎么過來了？”

    太子比他還要茫然：“不是要講書？”

    兩人面面相覷。

    章老太醫(yī)率先反應過來，笑道：“大約是傳消息的人沒瞧見殿下。”又宣布道，“自今日起，咱們便不講書了?！?/br>
    太子：“？”

    章老太醫(yī)一捋長須，氣定神閑地解釋：“殿下不通醫(yī)理，久學不會，老夫已然黔驢技窮。思前想后，還是決定放過殿下，也放過老夫自己。”

    太子：“……”

    “圣人云：有教無類。孤雖不才，卻一心向?qū)W，老太醫(yī)怎可半途而廢？”太子義正詞嚴地譴責。

    章老太醫(yī)詫異地望過去：“殿下不是不喜學醫(yī)？”

    “是學不通。”太子糾正，又道，“況且，我學得雖不好，但我的同窗——”

    “這便不勞殿下費心了。”老太醫(yī)笑瞇瞇地道，“小郡主靈心慧性，學業(yè)一日千里，殿下已遠不及矣。即便是要再度講學，老夫因材施教，也該單獨教她了?！?/br>
    太子：“……”

    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成了在學業(yè)上拖后腿的人。

    兀自懷疑了會兒人生，太子掙扎道：“小郡主一個人學習想必孤單，她需要同窗陪伴?！?/br>
    章老太醫(yī)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太子一臉正直：“力不能及，心向往之?！?/br>
    “……”

    章老太醫(yī)是過來人，哪能不明白太子的小心思？只是他沒想到，太子居然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種話。但凡太子曾有幾分“心向往之”的精神，他至于拖著一把老骨頭長途跋涉到南境來？

    “治學需靜心專注，殿下想必深有體會吧？”

    太子并不是很想點頭。

    章老太醫(yī)也不在意他的反應，笑吟吟地道：“等徒兒將她手上的學問鉆研透徹了，殿下自然就能瞧見她了?！?/br>
    說完，揚長而去。

    太子：“……”

    時辰已晚，章老太醫(yī)不透口風，太子只好回到書房繼續(xù)閱覽沒讀完的奏折，打算明日找洛之蘅問問情況。

    雖說他確實對醫(yī)道提不起興趣，但他醉翁之意，哪能眼睜睜瞧著和洛之蘅做同窗的機會就這么不翼而飛？

    誰料沒等他去找洛之蘅問個究竟，先被南越定北關守將的變動打亂了陣腳。

    定被關雄踞北部，是南越都城以北唯一的天險屏障，歷來備受重視。其守將更是優(yōu)中擇優(yōu)，這些年來上任的守將，皆是久經(jīng)沙場的英才。然而新上任的守將卻籍籍無名，甚至頗為年輕。

    若僅止于此，并不足以讓太子重視。

    真正令太子感到蹊蹺的是，新守將上任后，原守將卻不知去向。

    按說定北關乃邊境重地，能來此執(zhí)掌一關兵將的皆為皇帝心腹，即便新將上任，原將亦會平步青云。

    這些年來，定北關三次換將，皆驗證了這一猜測。然而此次換將后，原守將不僅沒有回到朝中擔任要職，就連蹤跡也難尋。

    起先太子以為是整理的奏報有疏漏，去信詢問后才得知并非如此。

    ——原守將確然行蹤成謎。

    太子還未出閣理政時便開始接觸南越奏報，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情況。

    他正愁眉不展之際，南境王龍行虎步邁進營帳，順手將提著的食盒放在桌上：“蘅兒親手做的蕓豆糕，嘗嘗?！鼻埔娞拥纳袂椋娴?，“怎么愁眉苦臉的？碰見什么難事了？”

    太子將定北關守將變動之事簡要說來。

    南境王不疑有他：“自上次一戰(zhàn)后，定北關的守將每隔三四年便要一換。沒準是瞧著邊境安穩(wěn)，哪家的小子來混個軍功?！?/br>
    “但這位新守將并非是南越世家的公子?！?/br>
    南境王琢磨著問：“新守將姓什么？”

    自隆慶十二年南越戰(zhàn)敗，雖然邊境安穩(wěn)，但朝廷一直未曾放松對南越的關注。這些年來，始終有專人探查南越消息，從施政方策到人事變動，無一不包，一一被呈遞到盛京。除皇帝和個別心腹大臣外，旁人并不知曉。

    南境王早已卸了軍職，自然無法得知這些消息。

    太子道：“津布?！?/br>
    “津布……”南境王喃喃重復，撫著下頜皺眉沉思，“有些耳熟……”

    太子一聲不出，生怕擾了他的思緒。

    許久，南境王眼睛一亮：“想起來了，格爾察原先有一個副將姓津布，十二年前為了保護他死在戰(zhàn)場上。這位新守將興許和那位副將有些關系?！?/br>
    格爾察是南越王的弟弟，歷來仇視本朝。隆慶十二年的戰(zhàn)爭，便是格爾察一手挑起。

    新上任的定北關守將又和格爾察關系密切，甚至極有可能他的親人便是死在戰(zhàn)場上的副將……

    太子閉了閉眼：“叔伯，我要去楚州?！?/br>
    南境王異口同聲：“我得去趟楚州！”

    “不行！”南境王這回反應迅速，斬釘截鐵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一國儲君，豈能去邊境涉險？況且你外祖讓我照料你，我若任由你冒險，豈不是辜負了他的信任？”

    “叔伯，這樁事，只能我去處理?！碧永潇o道，“邊境生亂，說到底只是我們的推測。你若僅因為推測擅往楚州，一則易引發(fā)百姓不安，二則或會引得朝中人借勢彈劾?！?/br>
    “但我不一樣。南境無人識得我，倘若我們猜測有誤，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幸言中，更要叔伯坐鎮(zhèn)中軍，調(diào)動兵營迎戰(zhàn)還擊?！?/br>
    “至于外祖……”頓了下，太子道，“我來南境的用意外祖心知肚明，他深知我的性子。既然他肯放我來南境，便默許了我不會作壁上觀?！?/br>
    南境王眉頭緊鎖：“我早已卸去領兵之權，若有兵禍，自有將軍統(tǒng)兵。”

    “但這幾個月布防推演，皆是叔伯親自cao持?！碧訄猿值溃皼r且，南越積蓄多年，但我朝邊防懈怠到何種地步，叔伯心知肚明。那些將領，征戰(zhàn)可以，卻難當統(tǒng)兵大任。叔伯，若南境陷入戰(zhàn)火，領兵之人只能是你，才能令百姓心安，令將士誠服?！?/br>
    南境王沉默不語。

    太子道：“至于叔伯的領兵權，我已經(jīng)去信給父皇，請他頒布明旨賜給叔伯領兵、便宜之權。算起來，圣旨已經(jīng)在來南境的路上了。”

    得知林疏寒打算送妻子回寧川，盡管消息全無，保險起見，他還是向皇帝求了這一則圣旨。

    沒成想，這么快就派上了用場。

    太子朝他深深作揖：“叔伯，南境數(shù)萬百姓，就拜托你了?！?/br>
    他面面俱到，南境王再無推拒之理，承諾道：“殿下放心，洛某當仁不讓?！?/br>
    *

    遲易生變，太子做好決定，立即趕回王府，簡單收拾行裝后便預備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