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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郁金堂在線閱讀 - 郁金堂 第73節(jié)

郁金堂 第73節(jié)

    晴柳很不客氣,“怎么的?我們來不得?”

    話趕話的,金縷也帶了脾氣,“誰說不讓你來了?”

    這一向晴柳和金縷斗嘴不止一回,見面就嗆,有人匆匆從椅子上站起來。

    “郡主怎么這會子來?”

    看武延基一頭一臉?biāo)?,便舍下李仙蕙拿帕子來擦?/br>
    “又淋雨了?本來這地方就潮濕,腰腿都壞了,這可怎么好?”

    武延基頭一偏躲開了,話里話外全是撇清。

    “勞煩張娘子惦記,夜黑風(fēng)高的,回去還得踩濕腳,不如這會子就走?”

    “那怎么行……”

    張峨眉惶惶反問,“我不在這兒,你一兩炭也催不來!”

    李仙蕙站在屋檐底下,進(jìn)退不得,尷尬透了。

    雨點(diǎn)子越打越急,風(fēng)從谷底席卷上來,冷颼颼帶著股古怪的腥味兒,她身上熱汗涼下去,愈發(fā)寒津津的。

    “不然,就請郡主出面罷?!?/br>
    張峨眉看了李仙蕙一眼,終于讓步。

    “關(guān)她什么事?”

    武延基那點(diǎn)假客氣全抹了,竟有些凌厲,但張峨眉執(zhí)拗,柔聲堅(jiān)持。

    “這地方早晚不見光,你住一個月腿腳就壞了,好容易請了太醫(yī)來瞧,說要活血化瘀,說得好好的,又不見送來,我想著實(shí)在沒藥,熱水泡腳也能緩解,問內(nèi)侍省要炭,偏也不來。”

    “熱都熱死了,不泡!”

    武延基臊眉耷眼往窗下坐著,動手摘了喪帽。

    屋子實(shí)在狹小,墻上光禿禿地,貼山一面灰泥沒抹勻,邊邊角角露出石頭嶙峋的走勢,屋里一張床,一架高案臺,兩把椅子,地上一只大水缸,木蓋子上頓著碗筷和水杯,就什么都沒了。

    張峨眉急切道,“你不治,留下病根怎……”

    “我就愛當(dāng)瘸子!”

    武延基哂笑一聲,打斷她,“省得你叔叔惦記?!?/br>
    李仙蕙恍然大悟。

    府監(jiān)選了李家,便不讓張峨眉與武延基夾纏不清,特特叫她來打斷,她實(shí)不該聽吆喝就來了,人家耍花槍,她算多余。

    伸手拉扯張峨眉,只在場面上來往過的兩個人,半生不熟,差點(diǎn)笑場。

    “內(nèi)侍省太忙,連我來,也是明日山上祭祀,還缺魏王一脈——”

    “難怪你這么容易就進(jìn)來了?!?/br>
    武延基頷首,這才知道她不是走岔了道兒,是領(lǐng)了任務(wù)的。

    “府監(jiān)來過,說我是武家長子嫡孫,那誓約,要我牽頭念?!?/br>
    他自嘲地笑了聲。

    “我不肯,他就說,歷朝歷代養(yǎng)著隆道公后裔,一年就辦兩樁大事,年頭上吉祥表,恭賀盛世,秋天做壽宴,歷數(shù)祖上功勛。他什么意思?是說如今我也混到這地步了?那我死了怎么辦,我兒子接著干這個?”

    張峨眉聽他還想有兒子,放下大半個心。

    李仙蕙令晴柳拿出藥粉,心里也道,果然就是魏王去了,才輪到你妝點(diǎn)。

    武延基拿起藥瓶看,太醫(yī)院的表記,瓶上畫的老農(nóng)耕田,李仙蕙最厭文人假做憫農(nóng)的花樣,更不會使用,他患得患失,沒說話。

    李仙蕙捋了捋帔子,淡淡說閑話。

    “不止你為難,我也發(fā)愁,我二伯、四叔,全家都來了,阿耶跟他們還有些情分,哭得出來,我們壓根兒不認(rèn)得,也得裝得兄弟姐妹似的?!?/br>
    武延基噯了聲,“那四娘……?”

    李仙蕙連忙搖頭。

    “至親骨rou不同,見著她我就親近,恨不得撿她小時候的小裙子來抱著,這么漂亮的meimei,五六歲時不得和雪堆的娃娃一樣?”

    武延基訝然看她。

    在他眼里,李仙蕙才是要人照應(yīng)的meimei,從小憐惜她孤掌難鳴,好吃好玩的讓給她,欺負(fù)別的小姑娘總哇哇大哭,獨(dú)她硬瞪著大眼不肯露怯,更顯可憐。

    可惜越大,她越學(xué)了司馬銀朱那套,百般看不上男人,捉住他一點(diǎn)錯處就冷嘲熱諷,慢慢生分了。沒想到如今她做人家的jiejie,做的這般受用。

    他有些吃醋,“……咱們才是從小到大。”

    “我可不敢高攀!”她脫口而出。

    武延基訕訕垂下頭,縮著肩膀,側(cè)開臉,恨不得整個人隱身進(jìn)墻壁里去,李仙蕙頓時后悔不已,急于安慰他,也顧不得別人了。

    “從小到大,我有你和銀朱護(hù)著,可我meimei與重福他們隔母,三娘又軟弱,家里凡事是她出頭,豈不比我更難?”

    晴柳和張峨眉愕然看著她,從未見她對武延基這般和顏悅色,尤其示弱,武延基也是喃喃地,分明還有很多廢話要說。

    她忙打斷了,“要治也不差這一天,走罷,再晚月亮沒了,叫他擔(dān)心?!?/br>
    張峨眉臉上升起一點(diǎn)紅暈來,這句叫他擔(dān)心,鬧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忌憚的姑娘主動放手,是意外之喜,她笑著指大樹后頭幽深的山谷。

    “這條道修的極好,可見營建者胸中真有大溝壑,可惜夜里瞧不清楚,白天又太熱,哪日雨后清爽涼快,我想再與郡主一道攀爬?!?/br>
    李仙蕙答應(yīng)了,武延基扭過頭來嗤之以鼻。

    “這是我二叔設(shè)計的,你非要說好,我沒話駁你,可要鑒賞,何必非得親身攀爬?到處蛇蟲鼠蟻,看看圖紙,或從頂上俯瞰就是了?!?/br>
    張峨眉點(diǎn)點(diǎn)頭,武延基不知轉(zhuǎn)的什么主意,竟好聲好氣地托付她。

    “我有個丫頭叫繡綠,你不常來魏王府,不認(rèn)得?!?/br>
    他低著頭,兩手搭著比拇戰(zhàn),隨意往李仙蕙方向一指。

    “郡主常見的,個子不高,說話老噘著嘴,我聽說家里奴婢都發(fā)賣了,別人就罷了,這個繡綠實(shí)是我心愛的,煩張娘子替我打聽打聽,最好買回來?!?/br>
    張峨眉眨了眨眼,心道他真不拿她當(dāng)外人,轉(zhuǎn)念一想,也可見他和李仙蕙兩廂清白,不然這種事,怎么就直筒筒說出來了。

    “那日是千牛衛(wèi)查抄,賣人也是他們賣,我替你問著就是了?!?/br>
    頓一頓試探,“要找著了,送到杜宅去?”

    “你什么意思?你當(dāng)她是我什么人?”武延基反問。

    張峨眉一下子心虛了。

    再看李仙蕙,雙眸明亮寬和,分明對他一切作為了解信賴。

    武延基氣哼哼道,“我是煩你給她買個白身!我都這樣兒了,還拖累別人作甚?她那個性子也不好伺候人,摔盆打碗的。”

    “好——”

    張峨眉垂下眼睫,掩住彌漫的失落感。

    多半是個通房,李仙蕙不介意,她卻忍不得,可人家不過當(dāng)她是個朋友來托付,挽住李仙蕙出了門,扭頭吩咐金縷。

    “你提著那燈在前面,讓晴柳押后罷?!?/br>
    金縷接過晴柳手里的燈。

    她是殿中省出身,后來才投到府監(jiān)門下,李仙蕙這幾個大宮女,她從前就認(rèn)得,蓮實(shí)機(jī)敏,杏蕊頑皮,丹桂沉穩(wěn),獨(dú)晴柳吃了槍藥,眼里揉不得沙子,吃一回虧要找補(bǔ)兩三回,天天跟人掐架。

    原以為到末了,必是丹桂、蓮實(shí)跟李仙蕙一輩子,結(jié)果李顯一回來,好的都送給meimei了,獨(dú)把晴柳帶在身邊。

    晴柳很記張峨眉的情,“我走頭里,那燈且得晃蕩,害大家揪心?!?/br>
    “要不——”

    武延基手撐桌角站起來,“我送你們上去。”

    四個女人面面相覷,李仙蕙直皺眉,“你有傘沒有?或是借一領(lǐng)斗篷?!?/br>
    “沒有!”他憤憤坐下了。

    于是只送到屋檐底下,武延基揮手趕。

    “往后別來了!”

    張峨眉笑而不應(yīng),擎著傘,當(dāng)先走在雨里,如履平地,毫無懼色,李仙蕙和晴柳都大壯膽氣,跟著她越走越快。拐角處張峨眉站住指人看湖水,因有雨,云也黯淡,只有些微星光灑在湖面上。

    “我從沒想過,一個女人從家鄉(xiāng)逃婚出來,要自謀生路,原來這么難?!?/br>
    她轉(zhuǎn)著傘柄講心事,三人落后幾步,都怔怔的,連金縷也聽住了,追隨她才四年,對她更早的經(jīng)歷一無所知。

    “張娘子,難道不是府監(jiān)的親侄女兒?”李仙蕙問。

    張峨眉理了理鬢發(fā)婉轉(zhuǎn)一笑。

    “我是府監(jiān)二哥的女兒,親生的,一點(diǎn)兒不摻假??晌覀兡堑胤健?/br>
    她噗嗤一聲自嘲,久在神都富貴鄉(xiāng),遙望來處,竟看出一點(diǎn)荒謬來。

    “我們那地方生了女兒多半淹死,自家不養(yǎng),嫌養(yǎng)女兒費(fèi)錢?!?/br>
    “這是什么蠻荒之地?”李仙蕙倒吸一口冷氣。

    晴柳快言快語,“我們家鄉(xiāng)也窮,災(zāi)年賣兒賣女,是想孩子有口飯吃,哪有人親生的活活淹死?”

    金縷也嗤之以鼻,“貓狗畜生且干不出來!”

    張峨眉兩頰繃不住的抖,緩緩才道。

    “整個縣不養(yǎng)女兒,兒子大了去州外娶妻,所以阿耶拿兩碗剩菜養(yǎng)活我,人家便說他愛女如命??伤o我尋的親事,實(shí)在叫人惡心……”

    李仙蕙大致知道世上有這樣不堪的地方,是女皇的宮廷里難以想象的。

    “五叔、六叔官拜將軍,把祖母接出來享福,消息傳到老家,人人罵他們無恥,尤其是我阿耶,沖進(jìn)祠堂,捧著祖宗牌位大哭,還請耆老將他們除名。”

    金縷愣了,從來只見府監(jiān)氣焰萬丈,卻沒想到家鄉(xiāng)親眷如此鄙視,人皆落葉歸根,他們被家族唾棄,死后要去哪兒受人香火?

    正該議親事的年歲,說起女人離家謀生的話題,什么意思就明擺著。

    李仙蕙深深看進(jìn)她眼里去,張峨眉也坦坦蕩蕩望回來。

    武延基是個窩囊透了的人,一路潦草到二十六歲,對時局無力招架,要說舉手投降,又沒個能寄托的地方,糊里糊涂混到老,于國無礙,老婆孩子就遭罪。

    她想不通,“……到底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