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終于見到這位梟雄蠻主，胸中震蕩沖撞。

    阿史那家族赫赫威名，大戰(zhàn)大勝，小戰(zhàn)小勝，若非有突厥長久以來的虎視眈眈，威脅掣肘，區(qū)區(qū)吐蕃，哪能放在武周眼里？

    公主站在默啜身后，嬌滴滴地一咬牙一撇嘴，頭扭向旁邊，作勢不看他，裴懷古神情復(fù)雜，沉吟著不語，閻知微倒是毫不拘束，端著酒又灌一口。

    武延秀上前兩步，向默啜行突厥大禮。

    右手捂住左胸心口，斂眸垂首，屈右膝下跪頓首，因腿腳麻痹，搖搖晃晃，但他的心意很誠，既做壞了，便認(rèn)真重來一遍。

    一禮即畢，問裴懷古，“煩請郎官為小王做一回通譯？”

    裴懷古頗不情愿，但職責(zé)在身，推卸不得。

    “就請郡王語速慢些?！?/br>
    武延秀微笑點頭，略頓一頓便道。

    “昨夜本王深陷沙海，兩位使節(jié)回天無力……”

    裴懷古一聽，惶然抬起頭來，正對上武延秀的眼睛。

    這一路他不曾正眼瞧他，概因?qū)嵲谝詾閻u。

    中原王朝以和親換取邊境安寧由來已久，但從不曾選取真正的宗室女，連世家女都不選，只以尋常宮人冠以尊號頭銜，以示居高臨下施恩。

    但這回，武延秀出身魏王府，實乃正脈嫡支，他個人貪生怕死不舍抗命，卻連累的使團(tuán)抬不起頭。

    可就在武延秀陷入流沙旋渦的那一刻，裴懷古卻后悔了。

    他明明拼命掙扎，試圖搭上不存在的浮木，卻不曾出聲向他呼救，相反，他的眼睛是那樣寧靜，仿佛完全理解別人為什么討厭他。

    為什么？

    不就是因為他太漂亮了，漂亮得拿他和親這個動作，格外地像一種諂媚，漂亮得拱手出讓他，對武周官員是一種恥辱。

    裴懷古倉皇趕下馬去救他，但已來不及。

    狂風(fēng)抹平了一切，四五百人的長隊被切成幾段，被風(fēng)卷走的人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空中一頓，仿佛要落了，忽地一下又遠(yuǎn)了，絕望的哭嚎頓半晌才傳過來，又有人腳掛在馬鞍上倒拖著走，再看時只剩半截腿啷當(dāng)。

    裴懷古被人撲倒在沙坑里，呼呼風(fēng)聲猶如千百人一道拍打被褥，轟轟隆隆，他又冷又喘，顧不得后悔。

    風(fēng)停下時哥舒英率隊來營救，七手八腳，眼神甚至有點欽佩，裴懷古由是知道，他們能逃過颶風(fēng)之劫，實屬神佛保佑，遇到這種事，連經(jīng)驗豐富的突厥人都不可能盡數(shù)保全。

    哥舒英護(hù)送他們進(jìn)入王庭，裴懷古對夾道的高聳紅巖嘖嘖稱奇。

    望之足有三四十丈高，片草不生，亦無土壤，是實實在在的巖石峭壁，石頭質(zhì)地不同于關(guān)中，仿佛砂礫凝結(jié)，粗糙多孔，但比尋常黃沙更堅硬耐久，歷經(jīng)風(fēng)雨千年鐫刻而不朽，叫人感慨時光無力。

    仰頭看了許久，忽然金屬微茫的寒光一閃，刺得他眼痛，原來巖石間有挖開的孔隙，藏身其中正可居高臨下，夾擊外來者。

    一絲隱隱的戒備從裴懷古心底浮起。

    這個王庭，選址可真是妙極了，比神都的護(hù)城河、羽林軍更能防御攻擊，突厥人野蠻落后不錯，至今仍以帳篷為居，不懂建造房屋，也不會春耕秋種，可他們不傻。

    他這時才忽然想到——要怎么交代？

    提出李代桃僵主意的是閻知微。

    裴懷古不明白閻知微為何有此急智，似乎在盞茶功夫便想到了主意。

    閻知微道。

    “你出京時只帶了兩車金銀，我來加了十六車，攏共萬金之?dāng)?shù)，且有旨意，封默啜手下多人為官，單五品以上便有三十來個，他們生生世世吃朝廷供養(yǎng)，比咱們的子孫出路還多。這般拉攏示好，皆是為和親錦上添花，你一下捅破，說郡王死了，向默啜交代還在其次，回去了向圣人如何交代？！”

    裴懷古訥訥地?zé)o話可答。

    郭元振與裘虎等守在旁邊，做的武官打扮，兜鍪深深壓住眉毛，兩位使節(jié)壓根兒沒注意到。

    “那，撒謊？”

    裴懷古拿不準(zhǔn)主意。

    他家世不顯，品級也低，人雖剛正，面對這位新封的部堂官兒，多少還是有些畏懼，十個手指頭緊緊扣著蹀躞帶，指甲都發(fā)白。

    “那不然呢？”

    閻知微理所當(dāng)然道。

    “咱們來么，就是表示親善，且不說可汗拿來和親的也未必是親生兒女，不過是個名頭罷了！誰還去神都滴血認(rèn)親么？”

    “可是，可是……”

    閻知微大手一揮，提醒他。

    “裴郎官，我若不來，自是樣樣以你為準(zhǔn)，如今我在這里，你不過副職，天塌下來我扛著，況且——”

    他陡然提高了音調(diào)，刻薄道，“方才就數(shù)你離郡王最近。”

    “閻郎官，你，你身為……身為朝廷命官，怎能污蔑、威脅同僚？你我同處異邦，正該，正該互為倚仗，同舟共濟?！?/br>
    裴懷古驚得厲害，心慌氣短，結(jié)結(jié)巴巴道。

    閻知微斜斜乜他一眼，打蛇正正打在七寸上。

    “是嗎，這話，郡王泉下有知，也想對您說罷？”

    裴懷古這一下再不能反駁了，愕著兩只眼，無力地瞪他。

    “事兒已經(jīng)出了，窩里反也救不了急?！?/br>
    閻知微見降服了他，便放平姿態(tài)，客氣商量，裴懷古這號人他知道，不圖官聲俸祿，只圖同僚百姓一句夸贊，捧著些便百般可行。

    “大家死里逃生，都是驚魂未定，好幾位郎將的衣裳叫風(fēng)卷走了，全是胡亂穿著，品級身份亂了套，如此正好，諒那位葉護(hù)分辨不清人頭！”

    他頗為仔細(xì)，想了一想。

    “咱們挑挑，選個口齒明白，體格壯健的，哄那公主盡快成婚，便是生米煮成熟飯，由不得他們反悔?！?/br>
    “這樣好事——自是便宜了我！”

    郭元振適時推高兜鍪，亮出面孔，昂然地一笑。

    “呀！府丞怎的親來此處？”

    閻知微脫口而出，腦子轉(zhuǎn)的飛快，湊到跟前套近乎，小心試探。

    “難道圣人另有計劃……”

    裴懷古驚疑不定，又驟然輕松，求助道，“您說眼下怎么辦？”

    郭元振笑了下，腰上背上叮叮咣咣六樣兵刃，被閻知微一攀更重了。

    他摘了最礙事的陌刀遞給裴懷古，見他嫌兇物燙手一般畏畏縮縮捧著，便在心里嗟嘆，開局不利！

    一個老官油子，一個書生意氣，武延秀又生死未卜。

    這出戲，唯有他來挑大梁唱下去，還真是難！

    當(dāng)務(wù)之急，莫過于教他們兩個知曉敬畏武延秀，他握住拳頭撐起太陽xue，半合著眼，語氣森森，似帶警告。

    “事情機密，與你們么……”

    閻知微一凜，他就知道這趟差事來的古怪突然！

    論資歷，他遠(yuǎn)遠(yuǎn)不夠資格做春官侍郎，論能力，他一來不通突厥語，二來未料理過外交事宜，見了默啜都不知該打什么哈哈，所以臨行，特意前向主客司幾位郎官請教，可大家都避而不談，只說羨慕他運氣好。

    原來圣人埋的伏筆在郭元振身上！

    這就都說的通了。

    閻知微撫著額頭長出了一口氣，慶幸終于有了主心骨。

    緊跟著聽郭元振道，“郡王吉人天相，未必死了，可是眼前這關(guān)么，閻郎官主意不錯！”

    閻知微頓時面露喜色。

    有他兩個做主，裴懷古再不敢置喙。

    郭元振便以身作則，自稱郡王，與哥舒英推杯換盞，佯醉后又做劍舞，你一招推過去，我一招接過來，打的牙帳里寒光頻閃。

    說起來不過是昨夜的事，生死關(guān)這么一滾，好像遙遙數(shù)年之前。

    在裴懷古看來，他已是兩度背棄武延秀。

    嘴上喋喋翻譯，心中便想，武延秀要為這件事記恨他，反咬一口，推他出來承擔(dān)責(zé)任，他便認(rèn)了罷！

    武延秀候著他語聲稍停，繼續(xù)道。

    “……人微言輕，扛不起破壞邦交的罪名，不得已使人假冒，其罪雖重，但可理解，可汗如要責(zé)罰，就請罰在本王身上，不要怪罪他們了?！?/br>
    第151章

    馬車往西徐行, 遠(yuǎn)遠(yuǎn)看見漫天柳絮，正是洛水兩岸春已漸深的訊號。

    從重光北門入城，先回東宮, 宮門外站著東宮衛(wèi)，比梁王、魏王兩府的衛(wèi)戍威風(fēng)多了，就比上四衛(wèi)也不差, 漆黑的烏錘鎧，硬皮腿裙上掛橫刀，弓矢, 一個個橫眉豎目，四大金剛樣虎虎生威。

    瑟瑟訝然吐舌。

    “四叔真有兩下子，這兵才練了幾個月, 竟這般威猛。”

    丹桂替她挽著車簾, 聞言也道。

    “奴婢宮里的小姐妹年前放出去，因是永泰郡主做媒，就匹配了東宮衛(wèi)一個小奉御，聽他說，相王練兵一絲不茍, 差一點子便要罰，可賞賜也大方，又身先士卒, 人家清早進(jìn)校場，還沒支棱開，他帶著兒子已是跑了兩大圈下來?！?/br>
    瑟瑟嘆服。

    “難怪阿娘說他這柄刀，放在屋角也不會生銹了。”

    司馬銀朱就在正殿外的臺階上徘徊, 見她們進(jìn)來，忙踩上腳踏攙扶。

    瑟瑟朝她臉上看了眼, 有點意外。

    往常她的發(fā)髻最簡單，挽個圓髻，起勢很高，像道姑，又像不戴冠的男人，這回卻挑了幾縷碎發(fā)掩在額角，但還是不插戴首飾，看著不倫不類。

    “表哥沒來告狀？”

    司馬銀朱皺眉，“怎么的？”

    瑟瑟推丹桂過去，“我說了您也不信，問她罷”，繞過侍女登上臺階。

    東宮正殿，歷來用作太子開堂議事，重檐廡殿頂，左右起雙闕，左曰雛鸞，右名少鳳，皆以游廊與主殿連接，底部筑夯土高臺，三層以上才是木作殿宇，形成重重子母闕格式，極之恢弘。

    放眼整個太初宮，只有明堂的格局勝出，至于圣人日常起居的九州池，就是一出山水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