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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軟花柔 第92節(jié)

    長公主自身后眺去,依稀記得仲夏時節(jié)的某一日?,辛盈袖頂著毒辣的日?頭?候在宮門外,而后親手為她遞上兩張方子,那時的她也曾如此刻一般,遙遙目送著辛盈袖的背影遠(yuǎn)去。

    不?改的柔弱,不?改的堅定,不?改的赤誠。

    .

    明月閣的確有冷面玄甲的兵士層層把守,皇帝親自將meimei送至閣門,而后背身靜候。

    容她二?人有一刻的交流。

    謝韞產(chǎn)子兩月,從前雪白的面色竟在這一日?日?的囚.禁中漸漸紅潤起來。

    她是戴罪之身,甚至是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

    長公主見?到她時,謝韞正端直地跪坐在書案前,手上字隨筆動,正在抄寫著什么。

    她簪發(fā)盡解,粗衣素裳,只用一根布帛系住發(fā)尾,周身氣質(zhì)清冷。

    在這幽幽宮閣中,仿佛是故紙堆中生出的魂靈,已一個?人靜默地等候了千百年。

    聽得來人蛩音,專心伏案的謝韞一瞬緊張,卻?在下一瞬意識到,這般輕柔的步調(diào),并不?是習(xí)武十?dāng)?shù)載的皇帝能有的。

    果然,是元承晚來見?她了。

    “拜見?晉陽長公主?!敝x韞目中蘊(yùn)了浮光,并不?多言,只恭敬地投體伏拜。

    “謝氏,”

    長公主并未受下這一禮,她慣常稱她一聲皇嫂,今時今日?,卻?要在心頭?刻意提醒過自己,人物盡改。

    元承晚要親口地問一問她:“萬壽宴上對我下藥,意欲設(shè)計我的人,是你?”

    謝韞闔眸,也闔住滿腔愧痛:“是我?!?/br>
    “為何?”

    “為何?”她輕輕嘆了一氣,第一次對著一個?人剖白內(nèi)心,“我自幼體弱,懷喜兩次都無法保住腹中子,那時并沒?有盈袖,我已然是無子之相?!?/br>
    “我一早便在心頭?震恐,怕皇帝總有一日?會選新人入宮。

    “無子的女?人在后宮又該如何生存呢?”

    且還是個?受著皇帝當(dāng)下的寵愛,被?他高高架起向世人宣告過的唯一摯愛。

    “所以我想為自己尋些倚仗??v有一日?人老珠黃,我也可以安穩(wěn)終老,不?必莫名身死在冷宮之中?!?/br>
    真要論來,崔慎同?她才是真正的表兄妹,謝韞曾親眼見?著她那個?地位卑微的姨母是怎樣得了主君一時寵愛,又在之后被?棄如敝履。

    甚至身殞朱門之中。

    而后又是崔夫人對她的鄙薄與訓(xùn)斥。

    謝韞素來對她感恩又親近,將她視作母親一般的存在,卻?在那一刻的體無完膚里,意識到自己的卑賤。

    她本就無父無母,亦不?能將姨母視作母親。

    而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呢?她如今也記不?清了。

    可人的下滑又需要多少理由呢,謝韞不?必為自己的罪過開脫,她的種種過往,一言以蔽之便是識人不?清,同?崔慎狼狽為jian罷了。

    她的確可以在此刻對著元承晚坦誠自己午夜夢回?的惶惑無依,茫然無措。

    也可以為她的罪名鑲上一個?光鮮些的名頭?——她是為了替崔慎的生母,自己的姨母報仇,這才愿意與崔慎聯(lián)手。

    唯獨(dú)在算計元承晚這件事上,她一句都不?為自己辯解。

    故而她只是沉默下來。

    元承晚心頭?也是沉重,她將目光移向殿外,今日?這般晴好的天氣,或許并不?適合聊令人傷懷苦痛的舊事。

    二?女?沉默許久,長公主終于起身,長吐一氣:

    “謝韞,你的確欠了我,也欠了袖袖。她讓我轉(zhuǎn)告給你一句話,你的命是她救回?來的?!?/br>
    “所以,你要好好活著?!?/br>
    元承晚的衣裙輕動,擦過殿門。

    在背光之處,謝韞終于忍不?住淚意。

    可那將要離去的女?子卻?又止步在門口,而后低而快地道?了一句:

    “你好自為之,我一月會來看?你一回??!?/br>
    話罷便徑直離去。

    謝韞再難以掩飾口中哽咽,她幾乎是生平第一回 ?毫不?顧形象禮節(jié)地哭出聲來。

    她的確覺得自己欠了她們。

    可這債卻?好似越累越多,還也還不?清了。

    烏發(fā)素裙的女?子獨(dú)自一人,悶聲哭到氣吞聲斷,卻?又在聽到閣外腳步聲時,胡亂抬手抹干了面上淚痕。

    而后目中帶著積年不?化的冰寒,冷冷質(zhì)問道?:“你來做什么?”

    元承繹亦是面目冷然,眸光中帶了刻意的稀奇,出言譏諷道?:

    “謝韞,如你這般狠心之人,也是會流淚的么?”

    謝韞不?答。

    他卻?不?依不?饒,扯著她的腕子將人拉了起來,起身的動作間打翻了案上佛經(jīng)筆墨。

    一片凌亂里,皇帝將她桎梏在身前,抬手重重抹過她眼角淚痕。

    他話里滿是不?甘語氣:“謝韞,你就當(dāng)真如此狠心,連孩兒也不?管不?顧?”

    謝韞被?迫仰著頸子,卻?只冷冷睨他。

    元承繹怒極反笑:

    “聽聞母子之間總有感應(yīng),若孩兒哭啼腹餓之時,母親亦會有所感知。因?yàn)檫@處,會漲的痛?!?/br>
    “謝韞,你這般冷血?dú)埲讨?,可也會痛??/br>
    謝韞骨子里終究是端莊女?子,被?他手上動作羞紅了面孔,拼命廝打掙脫。

    閣外的侍女?又聽聞閣中動靜,卻?不?敢再言,只是恍若未聞地低眸垂首。

    有些債還不?清,有些人也注定要糾纏相斗,不?死不?休。

    .

    裴時行在家中安頓好了女?兒,知她乍見?故人,心緒難安,一早便至丹鳳門下候著元承晚。

    風(fēng)日?破暖,煦煦照在身上,靜默等待的男人不?自覺將目光漸漸凝于前方的一點(diǎn)。

    只要等的人是她,只要她會來,仿佛連不?知時限的等待也能咂摸出樂趣。

    而后他又開始想她,想這一途的來路。

    裴時行身為家主長子,自幼便背負(fù)了許多人的期待眼光。

    他尚且是個?牙牙學(xué)語的無知稚童時,便早有人為他安排了這一生要走的路。

    天姿聰穎的少年郎也果然不?負(fù)眾望,一步步長成族人交口稱贊的麒麟子,而后他考科舉,入烏臺;她在波詭云譎的深宮之中纏斗一場,就此收斂起所有鋒芒,終日?炊金饌玉,歌舞繁華。

    日?子總是無波無瀾,因?yàn)槊恳粯佣挤路鹪谒恼莆罩?,如?少時軒窗下讀過的經(jīng)律,抑或他習(xí)熟于心的劍法。

    穎悟之名,致世之才,軒朗容貌,他受著這令人艷羨的一切,卻?也知自己不?必生出身懷寶藏的驚喜。

    生如逆旅,命若蜉蝣,天地之外,復(fù)有八萬二?千戶修鑿日?月。

    手中握下的一切,都只是裴時行這個?人必行的業(yè)而已。

    所以無所謂好惡,無所謂個?人喜怒,唯求無愧便罷。

    他們素來是兩條不?相交的河流,可那個?男子,他日?復(fù)一日?行走于固有的軌跡,仿佛無垠天地間一顆沉默卻?刻板的星宿。

    于午夜無人之時,他偶爾也會難以自抑地想起西林的桃花。

    花林深處有握發(fā)濯足的少女?,她的歌聲清亮,一如她那雙殊絕勝過常人的琥珀眼眸。

    曾有羈旅借道?的書生不?慎誤闖了這一片桃源,卻?也當(dāng)真叫他窺見?煙霞深處的艷麗神女?。

    仿佛窺見?書中的奇詭幻化之境。

    那一刻鼓噪欲出的心跳聲里,那一瞬因凝望她而不?自覺牽出的笑意里,分明有灼灼桃花落在心頭?。

    而后悄然凝幻為一粒朱砂痣,在他心頭?落下一粒紅塵。

    只是在那日?不?期而遇的相見?過后,所有的一切又被?那個?理智的裴時行淡而處之,將其封凍于心。

    但那之后的某一個?春日?,風(fēng)輕草軟,上蒼有了新的旨意。

    眾神奏響鐘磬,命盤邊的蓍草已然預(yù)示了有情?人的相逢。

    萬物生長,堅冰破碎,一切重新因她的呼吸有了色彩。

    長秋宮中,她一雙水目盈盈,目色惶惶地望住他。

    目中仿佛是對他的渴求。

    不?知是真是幻。

    他向來波瀾不?驚、淡漠如水的人生被?她輕易打破。

    世界開始有了旖旎百色交相輝映,為她顛倒。

    耳畔仿佛有柔風(fēng)卷來一兩聲清脆的鈴音,裴時行若有所感地抬眸。

    正正好好對上一雙點(diǎn)染盡世間好顏色的笑眼。

    “殿下,女?兒也該醒了,我們一道?回?家好不?好?”

    “好呀。”

    有情?人攜手同?歸,正是人間好時節(jié)。

    ——正文完——

    第55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