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脖子上照舊掛著皮尺，眼神卻一年比一年渾濁。只是依舊銳利精明——他驚異地打量段紫荊一番，問，“給他的？這個花色，配這位先生，有點嫌成熟呢。”

    我說，不是，送一個朋友。

    老板的眼中升起一種類似長輩的慈愛，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默不作聲地打了包。只是在送我們出門時拍拍我的肩，說，等我好日子時，一定要帶愛人挑衣服，他給我們打折。

    坐在街邊冷飲店里吃冰激凌歇腳時，段紫荊有點郁悶。他有點酸，反復(fù)叨叨說我還沒送過他什么像樣禮物，每次他想要什么想干什么，都是他提，我說好。還翻舊賬，說我唯一一次主動，就是倒霉悲催地要帶他去南京。

    我笑著敲了他一個腦瓜崩。

    午后陽光暴烈，而冷飲店里清涼甜爽。我抿了口冰激凌，突然腦子“?！钡仨懥艘宦?，轉(zhuǎn)頭問，“所以，你到底去過南京沒有？”

    “我去過！”段紫荊怒了，“小爺哪沒去過??！南京我去過好幾回了好吧？！就沒覺得有你說得那么好。你就仗著年輕那點濾鏡沒完沒了的，煩死了。”

    “也不是濾鏡，是真的挺好的?！蔽蚁肓讼?，“其實就是那次，也不是抱著什么‘緬懷’啊‘追憶’啊的心思，就是單純想指給你看我生活過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蘇景明到底是怎么成為現(xiàn)在的蘇景明嗎？就是在那里，打過工，熬過夜，坐過末班地鐵。當(dāng)時覺得很難很苦，不過我遇到過很好的朋友和老師，有他們不離不棄，再難的事，忍一忍熬一熬，就過來了?！?/br>
    ——是往日種種，皆成今我。好也是，壞也是。

    “那會兒每到畢業(yè)季，很多高?？倳趶V播時段放一首曲子，叫做《你離開了南京，從此沒人陪我說話》。那會兒年輕嘛，比你還年輕，比你還傻。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很忐忑。因為南京的四年真的太美好，如果離開之后真的再也沒朋友，沒人跟我說話、要獨自面對生活的坎坷怎么辦？不知道，不敢想。當(dāng)然，是后來才知曉，這世上好的不只有南京的晨風(fēng)，北京的夏雨，邊塞的落日，都各有各的好。”

    “還有你，段豆豆。”我說，“比我年輕的時候更強(qiáng)大，更篤定，更聰明。你特別好，不是彌補(bǔ)我過往遺憾的那種好，是站在未來里的那種好?！?/br>
    今我又將怎樣呢？大師也說了，從今往后，怎么收獲，怎么栽。一個人想要收獲安定與幸福，至少至少，要敢于身邊伸過來的那只手吧。

    段紫荊先是傲嬌著，之后漸漸聽得專注，他的眼睛越來越亮，整個面龐似都在發(fā)光。末了，他像是不適應(yīng)我突然說這些似的，別扭地抿了下唇，生硬轉(zhuǎn)開話題：“所以還是沒說要送我個什么禮物?！?/br>
    “你說。想要什么我給你?！?/br>
    “真的嗎？百達(dá)翡麗最近有款……”

    “……你要不把我賣了吧？”

    *

    春和的婚禮在一個滂沱的雨天舉行，沒辦法，預(yù)先準(zhǔn)備的室外婚禮只能轉(zhuǎn)移到室內(nèi)。賓客們都笑說，結(jié)婚日突降大雨，說明新娘子比較厲害，以后肯定是米蘭當(dāng)家。

    這話新娘子是聽不到了，她在化妝間。而帶著伴郎團(tuán)迎賓的春和聽到這話，滿臉都是甘之如飴的微笑。

    當(dāng)伴郎很忙的，段紫荊就被安排在距離舞臺最近的親友席上。忙碌中我抽空瞄他一眼，現(xiàn)在的小孩真是，手機(jī)就跟命似的，三秒鐘不看就難受，昨夜加班到那么晚，還一有空就盯手機(jī)，遲早瞎掉。

    我的手機(jī)亂響起來：

    豆豆：你老看我干嘛？怕我勾搭別的小帥哥?。?/br>
    豆豆：剛跟陳春和比較了一下，我覺得還是我比較帥。

    ……我沒回他，徑直鎖了屏，抬頭看他，他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比了個“耶”。

    我把他引薦給春和的時候，春和驚訝極了。我看著他先是一怔，之后眉頭舒展開，他深深地看著段紫荊，含笑道，“老杜早跟我說了，景明……他是我們宿舍老小，我們都盼他有個好歸宿。今天，就只等你來。”

    我打開禮盒，把領(lǐng)結(jié)拿給他，“結(jié)婚禮物。新婚快樂?！?/br>
    他笑，抽掉了原來的領(lǐng)結(jié)，我便幫他系上新的。手指撫過襯衫領(lǐng)口，撫過溫?zé)岬钠つw，是我曾夢寐以求的距離，但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既沒有手抖，也沒有任何難過的感覺。

    我沒有遺憾了。

    我知道他一直在看著我，但我沒抬頭。即便是這樣特殊的日子，即使再喜悅，他的眉目和聲音依舊是淡淡的，真摯又溫柔。

    他說，“景明，謝謝你能來。”

    喉結(jié)在我指節(jié)下滾動，我認(rèn)真地給他整理著，“不客氣。該說謝謝的是我?！?/br>
    “他……”春和猶豫著開口，但又識時務(wù)地閉了口。

    “他特別好。遇到他、跟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也很滿足。”我說。

    我是真的，從未承想過自己竟如此幸運，年少迷茫時遇到春和，他拉了我一把，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而在我?guī)缀跄缢涝谄珗?zhí)中時，遇到了一點點敲破我怎么都越不過的障礙、引我豁然開朗的段紫荊。

    歌里唱，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春和，就是在我覺得愛得最絕望、掙扎得最艱難的時候，其實也并不寂寞。有一個人看似滿嘴跑火車沒個正形，但他卻陪伴了我每一個難眠的夜，為我點亮一盞撐過去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