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傅禹生的拜帖不必給我?看了?！睖卣衙鞯坏?，“若他再?來，便說我?不在?！?/br>
    *

    和聞笙初霽一起選入公主府的美貌少年，還有一位名叫顧安。

    他今年十六歲，去年時(shí)?考中?了舉人。原本這是全家人都開心的事?情，但他的父母卻愁眉不展。顧安的家在京郊以北三十多里的小縣中?，恰逢災(zāi)年，家里的土地收成?很差，若顧安入京科考，家中?連勞動(dòng)力?都沒有?？扇羰遣豢?，全家的指望便在那幾畝薄田上。

    顧安咬了咬牙，決定不再?考了。

    原本靠種地，還能種出一家人的口糧和明年的良種，沒料到河道?衙門為了兼并農(nóng)民的土地，刻意拆毀堤壩，以十石稻谷一畝地的價(jià)格，收走了全家人賴以為生的土地。三十石稻谷很快吃完，父母相繼餓死，顧安的meimei被迫送去叔父家做童養(yǎng)媳。

    顧安在進(jìn)京途中?，餓昏于路旁，不得已進(jìn)了公主府。

    宜陽公主對他沒什么興趣，卻也沒有禁他的足，大概是動(dòng)了些惻隱之心，想給他一條活路。顧安感念溫昭明的恩情，沒有對她生出絲毫怨懟。只是他昨日上街時(shí)?聽同村人說，叔父家也漸漸揭不開鍋了，想要把他meimei埋進(jìn)勾欄里換些糧食。

    顧安如遭雷擊，一腳深一腳輕地回到了公主府，他走到宜陽公主的臥房外，卻被侍衛(wèi)們攔住了退路：“退后，不得再?靠近了?！?/br>
    他苦澀地抬頭道?：“能不能勞煩大哥通傳，我?想見?一見?殿下?！?/br>
    侍衛(wèi)嚴(yán)肅：“殿下今日在花廳見?客，誰也不見??！?/br>
    顧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卻又舍不得走。他聽到一陣腳步聲響起，走來的是容貌盛雪的聞笙。顧安像是看到了救星般上前：“公子可否幫我?通傳，我?想見?見?公主。”

    平日里待在溫昭明身?邊，聞笙總是笑意暖暖，人畜無害?？擅?對無依無靠的顧安，他面?無表情：“今日你要見?，明日他要見?，我?和殿下都很忙，沒空聽你們說話??！?/br>
    顧安顧不上顏面?，猛地跪下：“我?家叔父要把我?meimei賣進(jìn)勾欄，求你幫我?，求你?！?/br>
    聞笙掩唇一笑：“賣進(jìn)勾欄不好嗎？衣食無缺，總比餓死強(qiáng)吧?！闭f罷，不再?理會面?如死灰的顧安，施施然地往院中?走：“我?要去陪殿下待客了，你快走吧。”

    父母皆亡，連meimei也不能保住，顧安悲從中?來，失魂落魄。

    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險(xiǎn)些撞到一個(gè)?人，宋也川側(cè)身?看來，見?一少年眼圈泛紅，魂不守舍，不由問到：“公子這是怎么了？”

    顧安抬起頭，一眼便看見?了宋也川額上的刺字，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對著宋也川拱手：“兄臺應(yīng)該是宋先生吧。我?叫顧安，和初霽聞笙二人一同選入府的?！?/br>
    宋也川亦徐徐回禮：“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顧兄不如去我?那坐坐?！?/br>
    顧安跟在宋也川身?后走到了西溪館，宋也川從紫檀博古架上取出一盒茶葉，為他倒了一杯茶。

    顧安眼睛微紅著說完了全部的始末，宋也川沉吟片刻道?：“若說你叔父即刻要把令妹賣去勾欄，我?是不信的。他大約是見?你久久沒有回音，以為你在京中?出人頭地，想要借機(jī)敲詐罷了。”

    聽宋也川說完，顧安忙問：“那我?該如何？我?身?上攢了一點(diǎn)銀兩，我?馬上派人送去?！?/br>
    宋也川搖頭：“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兩城。顧兄要知道?，人之欲無窮。若他真?認(rèn)為你軟弱可欺，那么令妹便會成?為他們的把柄，你也只能任由他們予取予求?！?/br>
    “那……那我?該怎么辦，請宋先生教我??！?/br>
    “明日我?讓霍時(shí)?行帶幾個(gè)?人馬去你老家一趟，先砸?guī)讟蛹揖撸缓筚|(zhì)問你的去處。他們見?來者不善，定然會吐口。這時(shí)?候，便讓霍時(shí)?行說你在京中?犯了大錯(cuò)，親眷一律問斬。如此?一來，令妹在他們眼中?便成?了燙手山芋，他們一時(shí)?也來不及將她發(fā)賣，只會把她趕出家門。到時(shí)?便可以讓霍時(shí)?行將她接來。”

    這法子可行，顧安的眼睛微微一亮，隨即低落下來：“連我?自己?都寄人籬下，哪里有我?們兄妹二人的容身?之處？”

    宋也川面?容平靜：“殿下那邊，我?替你去說?！?/br>
    顧安聞言大喜過望，立刻跪下要給宋也川磕頭，宋也川避過：“事?成?之后再?言謝也不遲?！?/br>
    那日晚上，宋也川寫?了一道?折子，派人送到了溫昭明面?前。

    第28章

    溫昭明?將?折子打開看?完, 眼中難掩驚嘆之?色。

    宋也川在這道折子里提到的?那個(gè)顧安，她只知道他是個(gè)落魄的?秀才?，別的?一概不知。宋也川在折子中提到, 顧安是去年土地兼并案的?受害者，此事由司禮監(jiān)掌印與兩位秉筆合謀，與周圍諸縣上下?勾結(jié)，假借凌迅吞并農(nóng)民的?土地, 受害的?百姓大多?已經(jīng)餓死，能活到今春的?寥寥無幾。

    閹黨們以為此刻已高枕無憂, 卻沒料到還有幸存者存活于世。

    宋也川在折子中寫道，顧安是琉璃廠的??？? 那里的?人大都?同情他的?遭遇，如果溫昭明?此刻相助，便?可以在寒門士人中博得一個(gè)好名望。二來, 顧安的?meimei一旦養(yǎng)在了公主府上，顧安自然會?為溫昭明?驅(qū)策。

    閹黨樹大根深, 并不能輕易被撼動(dòng), 但卻可以讓他們對溫昭明?產(chǎn)生一分忌憚, 這份忌憚或許可以讓溫昭明?在朝堂上, 擁有立錐之?地。

    這封奏折是宋也川用左手寫的?, 字字機(jī)鋒，深沉且冷冽。

    透過這薄薄的?紙張，溫昭明?幾乎看?到了利于燈下?時(shí)，宋也川眼中的?睿智與冷漠。

    也是在那一刻, 溫昭明?發(fā)?現(xiàn), 宋也川的?左手字已經(jīng)練得行云流水。雖不敵他舊日手書，但也早已遠(yuǎn)超尋常人。這一篇華麗流暢的?行文背后, 是多?少個(gè)點(diǎn)著孤燈的?深夜，是宋也川從來沒有屈服過的?錚錚傲骨。

    那一日，火燭明?滅的?光影里，宋也川曾仰著頭告訴她：“殿下?，也川不會?怯懦了?！?/br>
    他確實(shí)再也沒有怯懦過。

    在他字字珠璣的?字里行間，是宋也川渴望向溫昭明?剖白的?心跡。

    他要讓溫昭明?不再為人刀俎，不再受人脅迫，他要讓眾生臣服，讓溫昭明?堂堂正正地站在廟堂之?上！

    *

    一切果真如宋也川所說的?那樣，入夜時(shí)分，霍時(shí)行便?帶著一個(gè)瘦弱的?少女來到了公主府。顧安看?著自己的?meimei，一時(shí)間悲從中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宋也川的?面前。

    “宋先生料事如神，將?阿照從火坑里拉出來，我兄妹二人來生只能銜草結(jié)環(huán)，回報(bào)宋先生大恩?！?/br>
    宋也川上前將?他們二人扶起：“我們都?是為公主做事的?人，你又何?必謝我。要謝也該謝殿下?，若無她首肯，我又怎么能調(diào)動(dòng)公主府的?府丁?！?/br>
    顧安的?meimei名叫顧照，不過剛十二歲，不安又羞怯地站在顧安身后。

    宋也川對霍時(shí)行說：“你去把顧姑娘送去冬禧那里，讓她給顧姑娘找一身衣服?！?/br>
    霍時(shí)行領(lǐng)命，帶著顧照退了出去。

    “殿下?和我說，可以安排令妹在她身邊做事?！彼我泊ńo顧安倒了一杯茶，“只是不知顧兄日后，有什么打算?！?/br>
    顧安苦笑道：“宋先生說笑了，我如今連身契都?在公主府上，哪里能有什么打算呢？”

    宋也川從懷中掏出了一頁紙，從楠木桌上推向了顧安：“這是顧兄的?身契。殿下?讓我轉(zhuǎn)交于你?！?/br>
    顧安看?著這張紙，眼圈微紅，嘴唇微微發(fā)?抖：“殿下?這是何?意？”

    宋也川溫和一笑：“當(dāng)日殿下?選中顧兄，并非因?為兄臺龍章鳳姿，而是有幫兄臺度過難局之?心，不忍見兄臺壯志未酬身先死罷了。兄臺在野時(shí)曾寫過的?《濟(jì)天下?之?民書》，殿下?讀過之?后頗為贊賞?！?/br>
    “殿下?……殿下?竟看?過我這篇策論？”顧安眼中溢出激動(dòng)之?色，“當(dāng)真？”

    “自然是真。”宋也川含笑，“文書委于官曹，系囚積于囹圄，而不遑省也。詳察其為也，非欲憂國恤民，謀道講德也。（注）”

    宋也川每說一句，顧安的?激動(dòng)之?色便?更勝一分，等到宋也川背完最后一句，顧安眼中似有淚意：“我顧安不圖聞達(dá)顯貴，只希望能夠成?為一個(gè)對百姓有用的?人，讓天下?更多?的?百姓不會?如我父母一般死于官僚戕害。想不到殿下?雖為女子，竟有如此之?心胸，顧安敬服?！?/br>
    “殿下?知你心意，自然想為你添一份助益，只是如今京中時(shí)局動(dòng)蕩，殿下?在朝中受到閹黨之?流的?處處責(zé)難，尚且找不到他們的?把柄，若顧兄愿意為證人，抨擊閹黨與地方豪強(qiáng)勾結(jié)，殿下?便?能削弱其勢力，改變?nèi)珖鞯赝恋丶娌⒌?困局?！?/br>
    顧安立刻點(diǎn)頭：“那些豪強(qiáng)來我家買地時(shí)確實(shí)有一位面白無須的?男子，他們叫他曹大人，似乎是河道監(jiān)管衙門里的?人。若我能見到他，必然可以當(dāng)庭指出?！?/br>
    “好?！彼我泊ㄕ酒鹕恚澳愀也桓胰舻锹劰?？”

    登聞鼓是懸掛于大理寺外?的?一面大鼓，鼓長?約五尺，武帝在朝時(shí)曾說，若有冤案便?可以擊登聞鼓鳴冤，案情便?會?直接上呈大理寺。

    只是為防止惡意擾亂公堂，想擊鼓之?人必先受三十廷杖，才?能擊鼓鳴冤。

    朝堂水深，已經(jīng)有十?dāng)?shù)年未曾有人擊鼓了。那些想要來京陳冤者，不是客死他鄉(xiāng)，便?是被人刻意驅(qū)逐。京城內(nèi)外?，官官相護(hù)，登聞鼓早已形同虛設(shè)。

    “敢！”只有十五歲的?顧安抬起頭，眼中閃動(dòng)著堅(jiān)定的?光，“區(qū)區(qū)三十杖又如何?？就?算我顧安身死魂滅，也要和這群魚rou百姓的?亂臣賊子們魚死網(wǎng)破！”

    透過顧安堅(jiān)毅的?雙眼，宋也川有一瞬間的?恍惚。

    去年夏天，在東廠的?詔獄里，閹黨們將?短刀抵在宋也川的?右腕，獰笑著問他：“早聽聞宋大人文采風(fēng)流，世無其二。咱家倒是想知道，是你的?骨頭硬，還是咱們東廠的?刀更硬。”

    宋也川冷淡看?去：“沒了右手我還有左手，沒了手我還有唇舌。就?算我殞身于此，也斷不會?做你們爭權(quán)奪利的?工具?！?/br>
    此時(shí)此刻，顧安說出口的?每一個(gè)字都?擲地有聲，宋也川靜靜地看?著他：“你知道自己會?面對什么嗎？從你擊鼓的?那一刻，閹黨只會?與你不死不休?！?/br>
    顧安搖頭：“我從來沒有怕死過?！?/br>
    “好?！彼我泊h首，“明?日我會?親自送你?！?/br>
    *

    大理寺外?，登聞鼓前，顧安受完了三十廷杖。

    宋也川故意讓他穿白衣，此時(shí)此刻，他遍身鮮血，整個(gè)人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

    顧安撐著身子想要站起來，卻又狠狠摔在了地上。為了博得更多?的?同情，宋也川沒讓任何?人攙扶，他頭戴奓檐帽藏在圍觀的?百姓之?中，靜靜地看?著那個(gè)瘦弱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在地。

    在場眾人臉上都?露出不忍之?色。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步一個(gè)帶血的?足印，短短幾步路，顧安用了一盞茶的?時(shí)間才?走到了登聞鼓前，他拿起立在一旁地鼓槌，狠狠地敲擊起來。

    咚咚

    聲震天地，從城南到城北的?人都?能聽見登聞鼓的?聲音。

    顧安一邊擊鼓，一邊嘶啞喝罵：“閹黨恃強(qiáng)，勾結(jié)地方官員豪強(qiáng)，強(qiáng)占土地，殘害百姓?！?/br>
    少年人特有的?喑啞嗓音此刻聲嘶力竭，似帶哽咽。

    顧安背上地傷口隨著他的?動(dòng)作涌出更多?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身側(cè)的?沙地上。

    有番領(lǐng)從衙門里跑出來，架著顧安拖入了衙門里。大理寺外?，只留下?了兩行帶血的?腳印。

    宋也川單手扶著奓帽，從人群中退了出來，離他不遠(yuǎn)處停著一輛馬車。

    秋綏擺了一個(gè)車凳，宋也川沉默地登上了馬車。

    溫昭明?坐在車?yán)?，眉心微蹙，顯然也是聽到了登聞鼓的?聲音。

    “殿下?，”宋也川輕聲說，“也川有事想求一求殿下??！?/br>
    “你說?！?/br>
    宋也川放在腿上的?手已經(jīng)握成?了拳頭，顯然是在極力忍耐著什么，聲音微微發(fā)?顫：“如果可以，也川想求殿下?，保住顧安的?命。”

    他讀過很多?書，知道任何?一條逆流而上的?道路，都?需要無數(shù)前仆后繼的?證道者。他們的?血液，他們的?痛呼，都?會?激發(fā)?無數(shù)人源源不斷投身于此。

    宋也川不怕死，也愿意做以身證道的?人，他知道顧安亦是如此。

    但他還是希望他能活著。他活著可以為百姓做更多?的?事。

    溫昭明?說：“大理寺卿是我父皇的?人，他是活是死，還得看?我父皇的?意思。父皇很快就?會?知道他是從我府上出去的?人，我也會?盡力保他?！?/br>
    她說罷，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桌面上的?紙張：“這篇《濟(jì)天下?之?民書》寫得很好，你從哪里看?到的?？”

    溫昭明?看?到的?這篇文章是宋也川重新默寫的?版本。

    “去年我休沐時(shí)也曾去過琉璃廠，與顧安有過一面之?緣。不過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彼我泊ㄝp垂眼簾，“他將?此文張貼于琉璃廠的?磚墻上，很多?人都?看?過?！?/br>
    他頓了頓，又說：“這件事大概率會?止步于大理寺，皇上不會?親審。只是土地兼并之?事，閹黨們并不會?認(rèn)在自己身上，他們大概率會?殺了那個(gè)河道監(jiān)管太監(jiān)，將?所有的?事情都?了解在他身上。顧安是殿下?的?人，皇上必然會?問起殿下?的?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