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5-4
誰都沒有再提起那一夜,默契地當(dāng)作沒有這件事,但發(fā)生過的事就是發(fā)生過,他們共處一室整夜卻沒發(fā)生任何事,像是變質(zhì)的調(diào)味料,維持著表面,內(nèi)里卻不斷發(fā)酵,味道漸漸變得難以言喻。 程天沒有怪她,但還是感受到她有意無意的疏離。 后來的某天,林雨盼突然在半夜打電話給他。 「救我……」 她沒有告訴他自己在哪,但他就是有辦法找到她。 當(dāng)程天趕到時,看見滿地的圖畫紙,紙上滿是一位少年模糊的側(cè)臉,林雨盼緊緊抱著畫滿鄭宇翔的素描本,蜷縮在角落里,目光沒有焦距,像是被拋棄的小動物。 「林雨盼?!顾紫律?,伸出手試圖碰觸她。 聽到自己的名字,她緩緩抬起頭。 「鄭宇翔……?」 伸出的手頓在半空中,那是程天第一次聽清這個名字。 「你來了……」她露出安心的微笑,將手中的素描本丟到一旁,伸手擁抱住僵硬的身軀。「我的光。」 林雨盼身上沒有酒味,只有很重的石墨和碳粉味,但她的意識卻比當(dāng)時更加不清醒。 程天調(diào)整了姿勢,讓她能更加舒服的靠在自己身上,順手整理了她凌亂的發(fā)絲。 「怎么了?」他盡量將聲音放柔,此時的她就和幼貓一樣,驚不起一點(diǎn)嚇。 她的臉與手都被染上了深深的黑,不知她畫了多久,手指似乎筋疲力盡,止不住地抖動。 「我爸的女朋友,要變成別人的老婆了?!?/br> 「……」程天皺起眉,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我沒辦法祝福,也沒辦法說出真相,甚至希望她結(jié)婚的對象不是那個人。」 「……她要嫁給誰?」 林雨盼湊近他耳邊,說了一個名字。 一個程天完全沒想過可能的對象。 難怪她會變成這樣。 那個人被她當(dāng)成很重要的親人,也是帶領(lǐng)她走出低潮期的貴人。 而命運(yùn),又讓她再度做了選擇。 「果然人都是會變的,對不對。」她用盡全力抱著他,彷彿力道稍微小了一些,他就會逃走?!改阋矔儐??」 「……不會?!钩烫燧p輕撫摸她的頭,雖然被抓的很不舒服,但如果這樣能讓她安心一點(diǎn),他便無所謂。 「會變的吧,都被我那樣傷害過了……」她的聲音漸漸變小,緊抓的力道隨即放松?!笇Σ黄?,真的對不起……」 「林雨盼,你看看我?!钩烫焯鹚南掳?,見她通紅又無神的雙目,斂下心里的難受,盡量保持平穩(wěn)的語氣。「不會變的,我對你的心意,不會變的。」 所以,你能看看我嗎? 林雨盼聽他一遍又一遍的保證,聽著他紊亂的心跳,慢慢回了神。 「……程天,對不起?!?/br> 「沒事。」 身上還殘留著些許溫度,程天想讓自己永遠(yuǎn)記住這些馀溫。 林雨盼懊惱的捶著頭。 要改改這壞習(xí)慣啊,為什么會下意識的找他?明明不想傷害他的啊。 明明不想去依賴任何人啊。 兩人陷入長時間的沉默,直到程天開口。 「你爸有發(fā)現(xiàn)嗎?」 「……什么?」 「你爸有發(fā)現(xiàn)這件事嗎?」 「沒有。她本來就常常出國玩,有時一待就是幾個月,我爸只當(dāng)她又要出去玩了?!?/br> 其實(shí)林雨盼明白,自己的父親沒有那么笨,只是喜歡在愛情里裝傻,對方愛玩就愛玩吧,只要還會回來就好。 但他肯定沒想到,那個女人會大膽成這樣。 「林雨盼?!?/br> 「嗯?」 「想哭就哭吧。」程天轉(zhuǎn)過身背對她,摀住自己的雙耳?!肝沂裁炊伎床灰?,也聽不見?!?/br> 她很想笑出聲,但從喉頭涌上的酸澀感,如洪水猛獸向她襲來。 背后傳來隱隱約約的啜泣聲,他知道她終究是有所顧忌。 沒關(guān)係的,往后她脆弱的時刻,他都會在。 是替代品也好,心不在他身上也罷。 她需要他。 而他愿意被她需要。 這都是他自愿的。 攤開的素描本,滿地的圖畫紙,那個少年才是她心中的人。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那無法掌握的風(fēng)即將遠(yuǎn)離,卻還是不甘心的伸出手想抓取。 即使從未擁有過,他也早已離不開。 將吹風(fēng)機(jī)還給她,林雨盼順手撥了撥程天凌亂又蓬松的發(fā)絲。 「可可亞放在桌上?!?/br> 隨意找了個位子坐下,程天盯著林雨盼的雙眸,忍不住蹙眉。 「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爸的女朋友懷孕了。」她淡淡地說道。 「然后?」 「不是我爸的孩子?!?/br> 「……」 那個女人結(jié)婚后不到一年,就回到父親的身邊,彷彿在玩過家家,她坦白了自己結(jié)婚又離婚的事,還說自己最愛的人終究還是她的父親。 也許有些人就是這樣,無法真正定下來。 而那個與她留著同樣血脈的父親,居然原諒了對方。 好像她的那些痛苦,都是場笑話。 「當(dāng)年父母選擇離婚,他們問我要跟著誰,我說誰能讓我繼續(xù)學(xué)畫畫,我就跟誰。」林雨盼搖晃手中的紅酒杯,杯中的液體反射著光線,像是世間僅有的一顆寶石?!肝覌屢婚_始想帶我走,然后我問她,是不是只有這樣,她才能繼續(xù)從我爸身上拿到錢?她的表情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一臉被看破內(nèi)心秘密的羞恥?!?/br> 彷彿在報(bào)復(fù)她不選擇自己,交到那個新男友后,她急于擺脫這個家,又在失去后,回頭想尋求庇護(hù)。 多么可笑啊。 程天喝了一口可可亞,凝視她沉浸在回憶中的神情。 有些懷念、有些陶醉、有些諷刺。 「所以我說,我會跟著爸爸,只要他不嫌棄?!?/br> 后來他們達(dá)成了協(xié)議,共同撫養(yǎng)林雨盼直到她成年后再離婚,但她的爸爸在不久后得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升遷機(jī)會,前提是他必須去紐約的公司,這意味著林雨盼不得不再做一次選擇。 「你也知道啊,我選擇和爸爸一起去紐約,連之后要就讀的學(xué)校都提前物色好了,除了鄭宇翔,這里沒有其他讓我留下的理由?!?/br> 每每想到他當(dāng)時受傷的眼神,她的心都會感到難受。 可她沒有太多的選擇。 其實(shí)有過機(jī)會的,有過回國去找他的機(jī)會,但她選擇了逃避,逃的時間久了,便忘了該如何去面對。 林雨盼的手撫上側(cè)腰的位子。 那里有她的第一個刺青,只有兩人知道那具有什么樣的意義。 一朵盛開的山荷葉,是她回國前,請程天幫她刺的。 那朵代表親情的,一碰水就會變透明的花葉,藏著她的軟肋。 那是她第一次想在身體上留下些什么。 決定離開紐約,等于是拋下了那個躲在角落哭泣的女孩。 她長大了,變堅(jiān)強(qiáng)了,醞釀了這么久的雙翼,終于決定展開翱翔,踏上尋找彩虹的旅程。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如果時光倒退,我的選擇也不會改變。」 她肯定會再次被他吸引,肯定會再次傷害他,肯定會再次后悔。 但她不會改變這個決定。 只是,沒有勇氣再經(jīng)歷一遍。 她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雨勢,思緒慢慢飄遠(yuǎn)。 不曉得鄭宇翔現(xiàn)在在做什么?會不會氣她的再次逃避? 曾擁有溫馨回憶的小家,不知不覺變了調(diào),過往的記憶美好到讓她抱著虛無的希望,直到父母都展開新生活,直到確定兩人再沒復(fù)合的可能,她記憶中的家,終是消失了。 逝去的不會再回來,她早就明白的。 程天太過熟悉她的這種表情。 他從來就沒進(jìn)入那雙眼眸中。 望著她手臂上那隻展翅翱翔的麻雀,那是和鄭宇翔重逢時,她讓他刺的。 她說,隨便刺些什么都好。 他想,麻雀非常適合她。 那象徵著自由的小小鳥兒,無論飛了多遠(yuǎn),最終都會回家。 屬于她的家。 手中的可可亞漸漸失去熱度,程天想到了什么,淺淺地笑了。 「你還記得,為什么工作室里放的都是可可亞粉嗎?」 「因?yàn)槟阆矚g啊?!?/br> 無意中發(fā)現(xiàn)程天喜歡吃甜食,林雨盼便拉著他一同去探索各種甜品店,雖然她沒有特別喜歡,但喜歡看程天吃到好吃的甜點(diǎn)時,眼中隱晦的喜悅。 那時她想著,這個人的情緒都藏在眼底,真是有趣。 所以后來程天來到工作室后,她就把咖啡都換成了可可亞,跟著喝久了也慢慢習(xí)慣了在工作中喝上幾杯,甚至有點(diǎn)依賴上這個味道,不知不覺也囤了一些在家里。 「我很開心?!?/br> 「什么?」 「你注意到我的喜好,讓我很開心?!?/br> 「……你是程天嗎?」林雨盼不自覺的抖了抖?!高@種話真不適合你?!?/br> 他也不在意,仰頭喝盡杯中的甜。 「林雨盼?!?/br> 「嗯?」 「你不和鄭宇翔告白嗎?」 「還真是突然的疑問呢?!顾α诵?。 「你發(fā)表的那幅畫,不就是要擺脫過去的意思嗎?」 「嗯,是啊。」她突然意識到,程天這樣不顧一切地奔跑過來,是想確認(rèn)她的決心,也是想讓自己徹底死心?!钙鋵?shí),今天他和我告白了?!?/br> 抿了抿唇,她一五一十地將畫展上和阮靖庭的對話,還有和鄭宇翔的對話過程說出。 「我又在最后一刻逃避了啊?!沽钟昱慰嘈χ?/br> 「你沒逃。」程天盯著她的眼?!改阒皇沁€沒下定決心?!?/br> 「別安慰我了?!沽钟昱螣o奈?!改阄叶家粯?,不擅長這些?!?/br> 似乎相處越久的兩個人,個性上也會變得越來越相似。 「程天,我爸又被甩了,你覺得我該不該去陪陪他?」她望向窗外的細(xì)雨,想著遠(yuǎn)在紐約的父親,大概又在獨(dú)自喝悶酒了。 她知道的,父親很喜歡獨(dú)自小酌,那是他放松的方式,但她出生后,他實(shí)在太忙,加上母親不喜歡酒味,連這唯一的小嗜好都被奪去。 其實(shí)那個女人不壞,林雨盼和她相處并沒有感到特別不舒服,她只是玩心太重,且太會隱藏。 或許她的父親,在感情里就是沒有那個福氣吧。 「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嗎。」 「是啊?!?/br> 林雨盼站起身,將程天的衣服丟還給他。 「我們,真的太像了?!?/br> 實(shí)在太過了解對方,甚至比透過鏡子看自己還要更加了解。 「我和鄭宇翔……像嗎?」程天突然問道。 「不像。一點(diǎn)都不像?!顾D了頓?!钢挥锌粗膼壑说难凵瘢梢哉f是一模一樣?!?/br> 恨不得將全世界都送到她面前,想把最好的、最美的,通通摘下放到她手中。 他們兩個,一樣傻。 「雨盼?!钩烫鞊Q下她的衣物?!肝視驹谀氵@邊,如果他對你不好,一定要和我說?!?/br> 感到鼻頭一酸,林雨盼背對著他,不敢回話。 她何德何能,能夠擁有他的愛。 他是容納大地百川的藍(lán)天,卻不是她要的那片晴空。 將手機(jī)重新開機(jī),鄭宇翔的未接來電多到覆蓋了其他訊息,林雨盼撥打了他的電話。 去見他吧。 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