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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47節(jié)

    胡夫人?捂著嘴仰著脖子笑起來, “你小姑娘家懂什么,自古做夫妻就講個(gè)門?當(dāng)戶對。你和他不登對,他哪只眼睛看得見你?”

    這話不小心刺痛了?雀香的自尊,外頭誰不知道她和黃家公子的婚事是高攀?她自己也曉得是門?難得的好親事,卻不愿聽見人?家如此說,因此總端著一副淡淡的架子,想人?家來求她。

    黃家送來定禮是些?的緞子并?一副頭面,這些?東西她尚不缺,是覺得她的榮光被掩埋在那?份尋常的禮物里。但?她緘默于口,提也不愿提,期待人?家主動(dòng)發(fā)現(xiàn)她可貴的價(jià)值,從而主動(dòng)懊悔,再主動(dòng)待她珍重起來。

    她這份虛榮就比她母親那?份粗鄙的虛榮精致許多,也比妙真那?點(diǎn)淺白的虛榮婉約許多。她待男人?是絕不會(huì)?有?一點(diǎn)主動(dòng)的,她期望是她安安靜靜坐在人?群中,自有?男人?來發(fā)現(xiàn)她的與?眾不同。

    可長到如今,如花的年?紀(jì),仍沒有?人?察覺她的光輝。黃家的公子并?沒有?見過,這門?親事衡量的還是兩家的價(jià)值。她雖是這戲臺(tái)上的主角,卻是極不起眼的一個(gè)。

    令她不免生出一種少女黯黯的悲情,懷著這份悲情走回去,不想在園中撞見良恭。她記得這是妙真的小廝,想不記得也難,此人?實(shí)在相貌不凡。

    只可惜良恭像是沒記住她,自顧著擦身而過。

    她心血來潮,忽然提起嗓子輕喚一聲,“噯!”

    良恭止步回身,看了?須臾才想起是胡家的二小姐雀香。也不能怪他,誰叫她實(shí)在尋常,相貌尋常,身段尋常,氣度尋常,什么都不功不過,落在人?潮里也察覺不到的一種尋常。

    他忙走回去見禮,“雀香姑娘好,方才走得急,沒瞧見人?,請恕小的無?禮。”

    雀香拿扇遮住半張臉,顰笑間?,自有?一種孤芳自賞的驕矜,“大jiejie還好么?我一向?不好去煩她,知道她在為姑父的事情憂心?!?/br>
    “瞧雀香姑娘說這話,一家子姊妹,什么煩不煩的。我們姑娘還好,剛歇下?午覺。”

    “那?又?不湊巧了?,我原想這會(huì)?去瞧她的?!?/br>
    她暗將他通身打量,見他穿一身墨色裋褐,豎著髻,滿頭有?些?毛毛躁躁的發(fā)絲,在太陽底下?才看得見。他那?眉宇間?別有?種游刃有?余的散漫精神,眼睛好像在笑著,那?黑漆里,若有?似無?地閃動(dòng)著一絲危險(xiǎn)意味。

    她因沒見過黃家公子,也沒見過幾個(gè)男人?。只好把黃家公子想成眼前這模樣,想他大概就是這相貌,不過是給錦衣華緞包裹著的。

    心頭一個(gè)顫動(dòng),不禁問道:“你這是要出門?去?大jiejie差遣你出去買什么東西么?”

    良恭笑著打拱,“不是,我閑著無?事,出去逛逛。”

    雀香向?前輕輕一仰,笑著,“不耽擱你了?,去吧?!?/br>
    言訖便掉身向?那?頭走了?,自覺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她不甘平凡地想他必定是在后頭駐足看她,因此很是清高地沒有?回頭。

    誰知良恭早沒了?影了?,一徑竄出胡家,往“迎客來”旅店尋去。

    嚴(yán)癩頭果然守信在房里等著。屋子極小,撲面便是一股霉味,泥地磚墻,連個(gè)桌椅也沒有?。只得張木板床,良恭待要坐下?,嚴(yán)癩頭卻攔住,“你等著,我去找店家借兩根凳子。鋪上有?虱子,他娘的,夜夜吸我的血。老子好容易吃頓大魚大rou,一轉(zhuǎn)頭都喂給它?們了?!”

    不時(shí)借來,兩人?就在床前對坐。良恭躬著背,把兩個(gè)胳膊肘抵在膝上,埋頭想定便問:“你急不急著回嘉興?”

    嚴(yán)癩頭呵呵一笑,“這倒不急,高老爺托我的款子我已經(jīng)送到了?,人?家也給了?賞錢。怎的,是要請我吃尤家大小姐的喜酒?”

    良恭端起腰來攢眉,“這喜酒只怕還不好辦吶。安大爺想悔婚?!?/br>
    “什么?”嚴(yán)癩頭驚駭不已,“那?安大爺?shù)哪X子是不是給讀書讀傻了??尤家的事情又?沒牽連到大小姐,他怕什么?放著這么個(gè)絕世美人?不想要,怎么,他還想娶王母娘娘不成?”

    良恭好笑著瞟他一下?,“他倒不是想娶王母娘娘,他想娶尤大小姐跟前的一個(gè)丫頭?!?/br>
    嚴(yán)癩頭又?是大驚,“是我上回瞧中的那?個(gè)丫頭?”

    良恭適才想起來他先前瞧中花信的事,笑著搖手,“不是,是另外一個(gè),你說的那?個(gè)叫花信,他想娶的那?個(gè)叫白池?!?/br>
    “噢……”嚴(yán)癩頭慢慢撐著膝把肩一歪,隔會(huì)?又?歪正過來,“嘶,這安大爺還真是讀書讀傻了?,放著小姐不娶娶丫頭?”

    “所以我想請你幫個(gè)忙?!?/br>
    “你說?!?/br>
    “把那?丫頭綁了??!?/br>
    “綁了??”

    良恭點(diǎn)點(diǎn)頭,沉下?臉色,“我不信沒了?這丫頭,安閬還堅(jiān)持要悔婚,豈不是雞飛蛋打?天底下?沒這么傻的男人??!?/br>
    綁個(gè)丫頭倒不是難事,嚴(yán)癩頭忖度一瞬,還是有?一點(diǎn)想不通,“你這是為什么?怕尤大小姐嫁不到安家去,你也不能跟著安大爺飛黃騰達(dá)?”

    倒好,他倒替良恭找了?個(gè)理由。良恭自然揀個(gè)現(xiàn)成點(diǎn)頭,“就是這道理。你應(yīng)不應(yīng)?”

    “小事一樁?!眹?yán)癩頭滿口爽快,“只是綁了?之后呢?怎么處置?”

    良恭緘默須臾,起身道:“賣了?。你找牙子,得多少都是你的?!?/br>
    嚴(yán)癩頭搓著腿直樂,“白撿筆買賣做。”

    良恭待要辭去,剛拉開門?,倏地看見個(gè)熟悉的身影進(jìn)了?院內(nèi),他登時(shí)又?把門?闔上,走到破了?洞的窗戶上向?外瞧。

    那?人?走去了?對過一間?房前叩門?,他暗結(jié)額心看了?那?片背影好一會(huì)?,才依稀想起來是在胡家見過,“那?個(gè)人?好像是胡家染坊里的一個(gè)小管事的,姓盧,我在胡家碰見過他去回事?!?/br>
    “管事的?”嚴(yán)癩頭也挨過來看。

    對面開了?門?,那?盧管事的左右看看,有?些?鬼祟地溜進(jìn)房內(nèi)。嚴(yán)癩頭“嘶”一聲,新起疑惑,“管事的怎么會(huì)?與?這起毛賊來往,莫不是要盜取胡家的東西?”

    良恭回過頭來,走去凳上,“你認(rèn)得對面住的人??”

    “不大熟,不過說過幾句話。咱們兄弟哪里混出來的?聊了?幾句我就聽出來了?,他們兩個(gè)人?,北邊口音,大約是逃竄到這里來的。平日專做些?溜門?撬鎖的勾當(dāng),專盜大戶人?家?!?/br>
    良恭坐在那?里悶不作聲,半日道:“你得空留心去套套他們的話,看看他們與?這盧管事的來往是為何事。我過幾日再來?!?/br>
    硬又?坐了?半晌,生等著對面那?管事先走了?,他才歸到胡家。

    比及天剛擦黑,各處都在點(diǎn)燈,妙真院內(nèi)亦是銀釭初亮,幽幽黃黃地由窗戶里頭照出來,甚是縹緲溫柔。

    他也沒事要回,偏偏又?走進(jìn)院里,看見妙真就坐在窗戶后頭的榻上微笑,唼喋雙唇,像是在同人?說話。一眼掃到他,便抬手叫他。

    良恭踅進(jìn)屋內(nèi),才見雀香也在榻上坐著,換了?身翠色衣裳,盤在榻上看也不看人?,只顧著向?妙真說:“哪里好勞動(dòng)大jiejie的人??算了?,我就是隨口這么一說?!?/br>
    妙真不管她,將良恭叫進(jìn)碧紗櫥內(nèi)來吩咐,“雀香想在外頭尋只鸚哥來養(yǎng),你外出時(shí)留心,看見誰手里有?,替她買來?!?/br>
    良恭望住雀香道:“要什么樣的?”

    這時(shí)雀香方扭頭看他,仍是輕飄飄的態(tài)度,“顏色好看些?的就成,有?勞了?。”

    良恭應(yīng)承著待要出去,卻聽妙真拍著身后的大紅箱子吩咐,“花信不在屋里,你替我找找我那?件湖色的衣裳,雀香要比著樣子去裁一件?!?/br>
    他只得將妙真背后兩個(gè)箱柜搬到地上去翻找。雀香一壁謝妙真,一壁留心良恭蹲在地上背影,猜想他那?雙眼睛不知幾時(shí)才敢轉(zhuǎn)來偷瞄。

    她心里一面鄙薄,一面又?似有?些?怯怯的雀躍,仿佛是有?意等著他轉(zhuǎn)來。只等他轉(zhuǎn)來,就能看見她半邊臉偏向?窗,被那?冷白的月色照出一半哀愁的神色。

    在她少女的想象中,總希望給人?留下?個(gè)凄麗的印象。覺得像她娘那?樣的女人?美得太俗氣,像妙真這樣的,又?美得過分直爽。她想刻造的美,是如詩如畫,寫意縹緲的,需要人?費(fèi)心去琢磨。

    然而等了?好一會(huì)?,又?從衣裳說到別的話頭上了?,良恭還是只顧著翻箱子,顯然是沒空去琢磨她企圖營造的那?種美。

    他翻得不耐煩,扭頭向?妙真瞟一眼,“沒看見什么湖色的衣裳,你是不是沒擱在這兩個(gè)箱子里?”

    雀香正暗暗驚詫他語調(diào)里的不規(guī)矩,又?見妙真撇了?下?嘴道:“是你不中用,還是等花信回來翻吧,你把蠟燭拿到炕桌上來?!?/br>
    這態(tài)度也不大有?規(guī)矩。

    燈輝一亮,雀香那?張臉立時(shí)顯露出一抹輕柔的笑,搖著扇說:“大jiejie,你們家除了?你跟前這幾個(gè),都一道被押到南京去了?么?”

    說起這事妙真便嘆氣,“只有?十來個(gè)跟著去,別的沒干系的就都打發(fā)了??!?/br>
    “那?跟著你的這幾個(gè)呢?他們既然未受牽連,怎么不叫他們各自回家去?”

    “他們都是沒家的人?,很早就到了?我家去的?!泵钫婵匆娏脊б鋈?,又?想起來,“只他是有?家的,他家也在嘉興府?!?/br>
    雀香忙問:“你也是嘉興本地人?氏?”

    良恭只得掉轉(zhuǎn)身回來笑,“小的是土生土長的嘉興人?。姑娘去過嘉興么?”

    雀香把腰肢輕輕一搦,掩著扇悵然一笑,“沒去過。我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娘不許我出遠(yuǎn)門?。真羨慕大jiejie,走了?許多地方。大jiejie,湖州好不好玩?”

    妙真起初是為去玩,后來全變了?情形。她再想不起湖州的湖光山色,能記得的,是寇夫人?與?寇老爺那?一海無?用的眼淚。

    便有?些?失意地嘆息著,“都是這副樣子,哪里都是一樣的。等你去了?蘇州,沒準(zhǔn)還是覺得這里好?!?/br>
    雀香把一條胳膊撐在炕桌,手里托著半片腮,微微把臉上的哀愁轉(zhuǎn)一半給窗畔的月亮,另一半,則留給良恭,“蘇州,想想都覺得害怕,我在那?里一個(gè)親人?都沒有?。以后過去,就是行單只影了??!?/br>
    妙真歪著臉看她那?一臉的做作,簡直好笑,“怎么是行單只影呢?你是去那?里嫁人?,又?不是去出家?!?/br>
    雀香恨她不解風(fēng)情,瞟一眼良恭,他以防她們還有?吩咐,索性不出去,到旁邊椅上坐著去了?。

    她心里又?奇,這個(gè)小廝真是同別人?不大一樣,很是散漫放肆,不守規(guī)矩,卻正好放肆到人?心上。因?yàn)樗嵩谀?里,是歪出了?一種別樣的風(fēng)度。

    聊到二更天雀香方依依辭去,她跟前沒帶人?,妙真便吩咐良恭打著燈籠去送。二人?由院中出來,良恭提著燈籠在前頭走,雀香弱條條地走得緩慢,他只得不時(shí)回頭等她兩步。

    雀香時(shí)時(shí)把扇面遮在口鼻前,借著滿地月輝,覺得自己是一朵霧里之花。十四.五歲的年?紀(jì),初有?些?見識(shí),然而見識(shí)又?不多,總以為自己就是這世間?最出類拔萃的風(fēng)景。

    良恭就是她對男人?初有?的一點(diǎn)見識(shí),家里頭的男人?不算數(shù),太熟了?,也其貌不揚(yáng)。倒是他們頭天到常州的時(shí)候,良恭跟著妙真到胡夫人?房內(nèi),立在罩屏外頭,趁沒人?留意他的功夫,歪歪斜斜站在罩屏外頭打瞌睡。

    那?時(shí)她就留心到他,一個(gè)陌生男人?的出現(xiàn),就是打開了?她想象的男女世界的一扇門?。這是個(gè)時(shí)機(jī),正可用來檢驗(yàn)她對男人?世界的誘惑力。尤其是見過妙真后,更是急于證明自己。

    她愈發(fā)把步子放得慢,握扇的手垂下?去,拖著裙依依款步,忽然仰頭望著月亮嘆息,“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shí),月滿西樓?!?/br>
    聽得良恭乍起一身雞皮疙瘩,扭頭看她一眼,“姑娘留心看路。”

    雀香有?意沉默一會(huì)?,微笑著搖頭,有?些?自怨自艾自嘲的意味:“我怎么在你面前念起詞來了?,你也聽不懂?!?/br>
    良恭沒作聲,她頓下?又?問,“你知道這是誰的詞么?

    他知道也裝不知道,把腦袋狠搖兩下?,“小的不懂這些??!?/br>
    雀香吁了?口氣,低著臉感慨,“不懂也好,懂得多了?,煩惱也就多?!?/br>
    她點(diǎn)到為止,然而良恭的“不規(guī)矩”卻是因人?而異的,規(guī)矩起來時(shí),是三棍子打不出個(gè)悶屁。她微微有?些?惱,十分期盼他追問她“煩惱”的心事,如此一來,就能將一片抑郁的神色嵌在臉上。

    她認(rèn)定女人?帶著幾分幽怨的美才是絕頂?shù)拿馈?/br>
    倒使良恭想起另一句“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的詞來。兩個(gè)人?連心頭想的都是南轅北轍。

    因他過分的沉默,使雀香陷入一種郁郁不得志的境地,反復(fù)想著自己幽怨凄麗的印象到底有?沒有?嵌到他心里去。她這朵含苞吐萼的花,才剛到人?前鑒覽就像是碰了?壁。

    回到房中,丫頭叫她她也不理會(huì)?,獨(dú)自去換了?身煙粉色的寢衣,解凈釵環(huán)立在窗前,把腦袋歪靠在窗框上,擺好一個(gè)蕭瑟的背影,也千辛萬苦擠下?一行淚。

    自認(rèn)為是有?種香消玉碎的美麗的。

    隔兩日她又?去,良恭不在家,她撲了?個(gè)空,只得坐在榻上看妙真。妙真心里奇怪,從前難得見她肯來坐坐,如今倒走得勤。

    雀香自有?一番解釋,“我和jiejie才相會(huì)?,jiejie不日又?要出閣了?。人?生聚散真是沒個(gè)定數(shù),趁這會(huì)?jiejie還在我家,我們多說說話?!?/br>
    兩者相較,妙真就直白許多,萬千哀愁常匯成一句“我想回家”。她雖讀過書,但?從不把書上的字與?口里的話融匯在一起,因此也沒有?那?許多婉轉(zhuǎn)的哀怨。

    只說:“不都是在常州么,以后你想我了?,可以到安家去瞧我?!?/br>
    心里其實(shí)不大歡迎她,不過隨口說說。恰值花信端茶進(jìn)來,妙真起身去端給她。雀香細(xì)呷一口,眉頭輕斂,“這是陳茶了?,大jiejie怎么吃這個(gè)?”

    妙真有?些?不好意思,“上回我跟著舅媽出門?,路上自己買的,給人?家坑了?。要不給你換一盞?可是我家里帶出來的茶早吃完了??!?/br>
    雀香本來想說家里就有?好些?新茶,話到嘴邊又?打住,改說:“不妨事,就吃這個(gè),又?藥不死人??!?/br>
    是怕給他們給習(xí)慣了?,他們往后就要處處伸手。她只這分斤撥兩的本事是天生的,繼承了?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