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自己則總結(jié)了一下與阿蘇家、塔郎家從接觸到羈縻的整個流程，列出過程中要處理好的幾項大的事務(wù)，各種注意事項等，以作接下來羈縻其他各族各部的藍本。

    在等待仇文上交文稿期間，祝纓又去南府搜羅了兩個花帕族人，順手命人打探有無西卡、吉瑪族人，無論眼下有沒有時間先把人準(zhǔn)備了，她預(yù)備至少簡單學(xué)點日常用語能夠溝通。南府比福祿縣大許多，有更多的“獠人”在此定居。

    為方便溝通計，頂好是他們都學(xué)一種通用的語言文字，現(xiàn)在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祝纓只好先自己學(xué)，列個大本子，用注音標(biāo)注各族的發(fā)音，再寫文字釋義。

    仇文點燈熬油地寫了足足兩天兩夜，第三天交上來一大本子的稿子。他一大早就到了府衙外等候，此時祝纓正在主持府衙的日程安排。她離開的這段時間雖無大事，瑣事卻很有幾件，章炯都處理得不錯。祝纓也毫不吝惜言語，大大地夸獎?wù)戮肌Ｕ戮加址词忠挥涶R屁，夸祝纓“撫遠夷”做得十分的好。

    二人互相吹捧完，又共同表揚了一下府衙各官吏之盡忠職守等。至于小有疏漏之人，二人都于之后單獨喚來加以警告。

    仇文足等到里面有衙役出來替換守門之人，知道祝纓的小會開完了，才要求見。

    祝纓正等著他呢，道：“請進來?！?/br>
    …………

    仇文有點局促，他盡自己所能地寫了，寫出來自己也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去改進，硬著頭皮拿了出來。

    祝纓能夠讓郎錕铻答應(yīng)了取消活人祭祀，這一點是他沒有想到的。以他之所想，乃是逃離那個地方，向往著文明開化，山下官府能接納他已是意外之喜。改變族人，以前從未想過，現(xiàn)在仿佛打開了一扇大門，也以此似乎對“獠人”有了一點點的信心。不多，好歹有了，所以愿意寫一寫。

    他到了簽押房，丁貴給他上了茶，他也先不敢喝，先將寫了的本子奉上，道：“大人，小人已將所知寫完，不知是否妥當(dāng)?！?/br>
    祝纓接過了本子，很快地翻看了一遍。仇文的書寫應(yīng)該是下過功夫的，不能說很美觀，卻很工整，詞句里偶有些口語，條理都很清楚。祝纓道：“只做個商人不能將你的本事全使出來啊?！?/br>
    仇文道：“小人已覺滿足了?！彼匀慌沃＠t給他點評一下。

    祝纓先不點評，而是問他：“如果你回寨子里，能夠與族人處得好么？能夠不受傷害嗎？”

    仇文道：“大人的意思是？”

    “郎錕铻不識字，現(xiàn)學(xué)有點兒晚了，他如果受了敕封，也需要屬官的，你愿意做官嗎？”阿蘇縣的例子，塔郎家也遲早得請朝廷再封屬官的，仇文很合適。

    仇文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道：“我不喜歡那里。還是在城里做個商人的好?！?/br>
    祝纓道：“也罷。不過你現(xiàn)在仍是要接著寫的?！?/br>
    仇文道：“愿為大人效力?！?/br>
    祝纓道：“奏本不是這么寫的，來，我教你?！彼痰煤芎唵?，仇文現(xiàn)在只需要知道格式、避諱之類要素即可，文采先不需要，越“淳樸”越好。

    祝纓道：“無論修辭還是典故都不是一時能夠全學(xué)到的，慢慢來，不懂也沒什么。奏本第一要務(wù)是將事情說明白，第二是要使自己的事能被準(zhǔn)奏?！?/br>
    由于要求不高、講得簡單，仇文很快就找到了要領(lǐng)，祝纓又為他將錯別字給圈了出來，道：“你重新寫過。”

    仇文臉上一紅：“是?！?/br>
    “不要太急，你寫定了文本，還要念給郎錕铻聽一聽，定了之后再遞上去。顧同擬的條款也快成了，到時候一塊兒給他聽。”

    “是?！?/br>
    “現(xiàn)在買賣忙么？”

    仇文道：“大人但有吩咐，小人必能應(yīng)命?！?/br>
    “那你每天抽一個時辰過來。”

    “是。”

    祝纓命丁貴將他送出去，又命牛金：“你去再尋一副桌椅文具來，就放書房那兒。要成人用的。”

    牛金領(lǐng)命去，又往書房里放了一副桌椅文具，書本也找了一套來。

    安放完畢回前衙復(fù)命，于門口處遇到了小江和江舟，笑道：“江娘子？好久不見了，你們這是去了哪兒了？”

    江舟道：“你在府里不知道，我們這回可……”

    兩人正答著話，小黃從外面走過來：“哎，有話進去說呀，堵門口像什么呢？”

    小江道：“你打從京城回來之后話變得更多了?！?/br>
    小黃笑嘻嘻地道：“回來了高興嘛！”

    幾人結(jié)伴往里走，牛金問小黃：“你出去干嘛的？”

    “大人叫我去看看唐師傅。”

    江舟問道：“他還沒弄好么？”

    小黃道：“大人不急?！?/br>
    幾人進去，到了簽押房外，小黃道：“你們先。大人，江娘子她們兩個回來了?！?/br>
    小江和江舟也不推辭，兩人先進簽押房。

    祝纓道：“回來了？怎么樣？”

    她二人山中收尸、撿骨頭、拼尸體，足弄到現(xiàn)在才回來。小江道：“長見識了?！闭f著，很自覺地從袋子里掏出了一個本子交給祝纓。

    祝纓翻了翻，上面都是她整理的這次整理尸體的心得。她一共拼了比較完整的三十六具尸骨，另有殘缺不全的幾十具，為趕時間，兩人每天得拼個好幾具。小江道：“應(yīng)該還有一些，不過骨頭也都爛了，又或者被野獸叼走了。就是拼成的這些里頭，恐怕也有混雜的。拼全了的都裝起來收葬了，都削木為碑。只怕時日長了也就找不到了?！?/br>
    祝纓點點頭，阿蘇家這些年祭祀用的肯定不止這些，能有這些已經(jīng)不錯了。

    她看小江的總結(jié)有一條十分有意思，說是南方人和北方人，骨頭上有比較明顯的差別。不止是形狀大小，比如頭骨，額頭、下頷等部都有些不同?？梢該?jù)骨頭大致分辨出人的地域來。

    祝纓道：“很好。給你們?nèi)旒?，對了，喝點清熱解毒的湯劑。”將本子遞還給了她。

    小江道：“在山里也天天熏。”

    祝纓道：“那就好?！?/br>
    小江猶豫了一下，將兩頁寫有婦女特征總結(jié)的紙放到了祝纓的桌上，斂衽告辭。

    小黃望著她們離開，才進來說了唐師傅的事兒：“唐師傅說，還差一點兒。大人，他不會是個騙子吧？”

    祝纓道：“胡說?！?/br>
    丁貴也繞了過來：“大人，我表哥聽到他的名字就要撓頭。您看，弄個新東西，多花些時日咱們懂，花這么多錢，咱們是真的不懂?。『貌蝗菀资诸^不那么緊了，您不心疼一下自己個兒，孝敬孝敬老封君、置田買房，都花給個糟老頭子像什么呢？你是要回京的，就京城的宅子，它也不大。京城地貴?。　?/br>
    祝纓道：“小吳還跟你說什么了？”丁貴這樣子活脫脫一個小吳附體了，必是學(xué)話。

    丁貴吐吐舌頭：“沒沒沒……沒什么了……”

    祝纓道：“都不許去煩唐師傅，也不許對他說不好聽的?！?/br>
    “哦……”

    “干活去，閑得慌就去把馬刷了。”

    小黃笑嘻嘻地：“有小柳了?！?/br>
    “那你就替他去?！?/br>
    小黃不敢多話了，哭喪著臉去干活。不多會兒，小柳就被替了過來，不但自己來，身后還了個顧同——他終于自暴自棄了，寫了簡單的幾條之后就拿來給祝纓看。

    祝纓細讀了他寫的條款，大方向沒有錯，一些細節(jié)沒有考慮得很清楚。她對顧同道：“這是給雙方看的，訓(xùn)誡的口氣不能太強?！鳖櫷降资巧较抡?jīng)讀書人，不像趙蘇，如果趙蘇來寫，口氣就會更合祝纓的意。

    趙蘇……祝纓想，他到京城也有幾年了，也不知是否能沉得住氣，不要急著選官。

    …………

    京城，國子監(jiān)。

    趙蘇臉上似哭似笑，趕緊把臉埋在雙掌中，面皮一陣亂動，再抬起頭來又是一臉云淡風(fēng)輕了。身邊是同窗們的討論：“什么？朝廷真的許了？各府都有保送的名額？那得多少？”

    “一、二百總是有的吧？”

    “那也不算多呀?！?/br>
    “不少了！現(xiàn)在才多少人？”

    “嘖，要來一群學(xué)不好的啦。”

    “接下來是不是要說各州府都得有人做官啦？簡直荒唐！朝廷取士又不是冬天開粥鋪的施米施粥?！?/br>
    他們議論紛紛，也有說朝廷此舉很好、能夠教化遠方的，也有說這樣會拉底國子監(jiān)水平的。

    說得好像本來國子監(jiān)就沒有廢柴似的！趙蘇心中嘲諷。

    “國子監(jiān)本來也不是全都是棟梁的，不肖子多得是?！币粋€刻薄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學(xué)子，同學(xué)里算是學(xué)問不錯的，最恨同學(xué)中的紈绔拉低了國子監(jiān)的評價。

    當(dāng)然啦，國子監(jiān)底下管的學(xué)校多了，有些人純是因為父祖蔭進來讀書的，廢物還是有不少的。

    “你他娘的說誰呢？”當(dāng)即就有人開始揀罵。

    難得的，雙方都湊齊了幾個幫手，接著就打了起來。一時筆墨紙硯亂飛，堂堂國子監(jiān)，學(xué)生打架與鄉(xiāng)村私塾的頑童也沒什么兩樣。

    很快，教授博士等都來了，將雙方分開，打的打、罰的罰。趙蘇搖搖頭，慢慢踱回自己的書桌前，翻看著記的筆記。這件事情是他義父上書促成的，國子監(jiān)下管的學(xué)生里有的覺得好、有的覺得不好、有的無所謂，但是整個國子監(jiān)的官員、老師是高興的，想來天下各府也都會高興。

    只是以后選官又會多些競爭對手啦……

    想做官并不是很容易的。正式的科舉考出來的人且不能馬上授官，他們這些學(xué)生又比這些通過科考闖出名號來的人要稍難一些。此外還有各地選送的生徒、貢士，他們也得經(jīng)過考核才能做官。偏遠地方的學(xué)子水平通常不高，就像以前的自己，比人差了不少見識。直接送到京城一般競爭不過別人。

    但是如果給他們其中一些聰明人一點機會，能夠在國子監(jiān)這樣的地方呆兩年，不但學(xué)做學(xué)問，也熟悉一下京城的人情世故與規(guī)則，他們通過考核選上官員的機會就會大大的增加。

    趙蘇有點猶豫，是趁現(xiàn)在這批人還沒來就爭取一下呢，還是等一等？

    筆記上的字他一個也沒看進腦子里，心中滿是猶豫。

    只恨現(xiàn)在剛剛回來上課，還有八天要等。這八天他課也沒很用心聽，胡亂記著筆記而已。好容易熬到了放假能夠放出國子監(jiān)，他回到了祝宅，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封信，請教一下祝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他委實難以抉擇。

    信寫好了，一時又找不到南下投書的人。小黃等人上京送年禮已然回去了，回程將他上一封書信給帶走。他身邊倒有幾個仆人，又不放心這些人送這封信。一時躊躇。

    猶豫間，門被敲響。

    小廝去應(yīng)了門：“甘大叔？”

    趙蘇從房里出來：“是甘大郎嗎？請進?！绷x父帶他拜訪過各府之后，岳桓對他是更照顧一些，他們又都不吩咐他什么事兒。甘澤、金良等人卻是熱心，偶爾會來看看他。

    甘澤道：“小郎君住得可還慣？”

    趙蘇道：“住到義父家里再安心不過了?！?/br>
    甘澤道：“今天卻有一件事要尋你來問?！?/br>
    趙蘇忙問何事，甘澤道：“七郎要見你?！?/br>
    “我？可是義父那里……”

    甘澤道：“你到了就知道了?！?/br>
    趙蘇忐忑，匆匆交代兩句就與他一同到了鄭侯府上。這一次他也受到了“馬上入內(nèi)”的待遇，跟著甘澤來到了鄭熹的書房。

    行了禮，趙蘇恭謹(jǐn)?shù)卣局?，鄭熹沒讓他站太久，而是說：“坐下說話?！?/br>
    趙蘇謝了座，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問道：“大人，不知義父……”

    鄭熹道：“你是個好孩子，還惦記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