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公，亦或更進一步。”楚煜微微傾身，掌心壓向桌面，面含淺笑，一語石破天驚，“分封伊始，天子定爵五等，公為次，王才為一等。禮未書諸侯止于公，何不能稱王？”

    話音落地，帳內(nèi)再度陷入寂靜。

    包括令尹以及楚煜的兩位叔父在內(nèi)，所有人震驚于這番話中的野心，腦海中嗡嗡作響，集體瞠目結(jié)舌。

    相隔不遠的晉軍大營內(nèi)，楚國令尹賈吉和齊國相匡斌聯(lián)袂穿過營地，來到中軍大帳前。

    身為敵軍使者，車駕不允許入營。

    兩人只能在營門前下車，徒步穿過營內(nèi)。

    風(fēng)雨實在太大，兩人一路走來，雖有侍人撐傘，衣袍下擺仍被打濕，留下暗色痕跡。匡斌一身青袍，暗痕尤為明顯。

    大帳前，兩名侍人掀起帳簾。

    冷風(fēng)襲入帳內(nèi)，短暫卷動燭火，卻壓不滅滿目明光。

    帳內(nèi)鋪著獸皮，雖然是拼接，花紋和顏色卻相當(dāng)接近，看上去渾然一體，十分難得。

    數(shù)十盞青銅燈落地擺放。燈身鑄成人俑，內(nèi)藏流通煙氣的管道，靠近也聞不到嗆鼻的氣味。

    取暖的不是火盆，而是打造精美的銅爐。

    這是晉國匠人獨有的手藝，從不曾外傳。爐內(nèi)燃燒的炭也是晉地出產(chǎn)，被商人運往各國，都是大受歡迎。

    賈吉和匡斌走入帳內(nèi)，晉國氏族分坐兩旁，并有西境諸侯在側(cè)，壓力非比尋常。

    兩人腳步不亂，徑直走向上首，始終面不改色，神態(tài)自若。

    將兩人的表現(xiàn)收入眼底，林珩緩慢垂下眼簾，掩去眸底一抹暗色。

    來至寶座前，相距三步，賈吉和匡斌同時停下，持符節(jié)行禮，口稱：“參見君侯?！?/br>
    “起。”林珩直接喚起，看似并沒有為難之意。

    “謝君侯?！辟Z吉和匡斌從容起身，無需林珩詢問，直接道明來意，并親手捧上國書。

    “仆此行，為能休戰(zhàn)?！辟Z吉開門見山，沒有隱約其辭，“妖風(fēng)四起，雨水連日，實乃不祥，巫卜再戰(zhàn)不宜。況兩國交鋒起于誤會，君上愿贈五城與晉，換以消弭干戈?！?/br>
    “齊同愿贈五城，以示誠意?！笨锉箅S后道。

    兩人只道對晉割城，對越只字不提。

    兩封國書擺到面前，林珩隨意翻開，一目十行掃過，當(dāng)場發(fā)出一聲冷笑。

    “誤會？可笑！”他拋開竹簡，視線掃過匡斌，其后鎖定賈吉，“楚項蔑我晉國，更往上京顛倒黑白，豈能就此善罷甘休！”

    “君侯，野地風(fēng)雨不斷，大軍連戰(zhàn)數(shù)日，死傷千百。楚欲休戰(zhàn)，非無力取勝。君侯果真要一意孤行，不計代價不死不休？”賈吉迎上林珩的目光，不閃不避。

    “是又如何？”林珩態(tài)度強硬，根本不似作戲，大出對方預(yù)料，“爾等真要休戰(zhàn)，自應(yīng)拿出誠意。僅僅五城，且絕口不提越國，究竟是要求和，還是要趁機挑撥離間？”

    賈吉和匡斌同時一凜，匆忙解釋道：“君上誤會……”

    不想話為說完，直接被林珩打斷：“是不是誤會，爾等心知肚明?！?/br>
    晉國氏族神情肅穆，盯著賈吉和匡斌目光冰冷，仿佛隨時要拔劍而起。

    心思卻和表情截然不同。

    若非親耳聽過林珩的計劃，八成會以為他真要死戰(zhàn)到底，不分勝負絕不罷兵。

    “君侯可知上京有變？”匡斌突然出聲。

    “寡人知曉?！绷昼耦h首。

    “王子肥犯上作亂，罪不容誅。君侯身為侯伯，果真不管不問，如何面對天下悠悠眾口？”匡斌繼續(xù)道。

    “寡人先為晉侯，后為侯伯?！绷昼褚琅f不松口，將匡斌的話直接堵了回去。

    他的強硬超出想象，僅僅一個照面，就令賈吉和匡斌無計可施。

    在兩人苦思無果時，林珩直接一揮手，道：“寡人不為難爾等，回營告知楚侯和齊侯，如有誠意，親自來見寡人。若不然，雨終有停時，盡可再戰(zhàn)！”

    一言落地，晉國氏族各個按劍，目光鎖定兩名來使，眼中滿是兇光。

    賈吉和匡斌登時心頭一沉。

    兩人齊齊看向林珩，突然清醒地意識到，與晉的這場戰(zhàn)爭，無論休戰(zhàn)與否，他們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晉侯果真如傳言一般，不僅野心勃勃，更加霸道！

    第二百零四章

    林珩態(tài)度強硬，不容來使拒絕。

    想休戰(zhàn)必須拿出誠意，令尹和國相身份不夠，必須楚項和趙弼親自來談。

    “寡人不為難爾等，只需兩位歸營轉(zhuǎn)告，要談可以，楚侯和齊侯親自來。至于五城，”林珩冷笑一聲，隨手拿起國書，直接丟到兩人腳下，“寡人不缺五城，但缺五十城。不能令寡人滿意，寡人親自去??！”

    此言一出，賈吉神情驟變，霎時間面沉似水?？锉笠彩遣蛔兩?，彎腰拾起國書，用力到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奇恥大辱！

    兩人身為大國重臣，位比上京執(zhí)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何等尊貴。小國國君見到他們都會以禮相待，態(tài)度客氣三分。

    如今日這般遭遇，兩人數(shù)十年未曾經(jīng)歷，難免怒火中燒，偏偏又發(fā)作不得。

    數(shù)日鏖戰(zhàn)，大軍勝負未分，實則晉越占定先機，優(yōu)勢盡現(xiàn)，楚齊一度落于下風(fēng)。仰仗氏族齊心，甲士奮不顧身，兩軍才勉強維持戰(zhàn)局，沒有一潰千里。

    戰(zhàn)況看似膠著，實則一方始終強橫，另一方隱現(xiàn)頹勢。

    對楚齊來說，繼續(xù)鏖戰(zhàn)下去，勝算實在渺茫。遠不如趁機抽身，以免落得三軍暴骨，對國內(nèi)難以交代。

    想要休戰(zhàn)是真，不甘心是真，趁機挑撥晉越也是真。

    不承想晉侯一眼窺坡，當(dāng)場揭穿，口口聲聲繼續(xù)再戰(zhàn)。

    如果林珩有些許猶豫，賈吉和匡斌尚能想一想辦法，不至于被丟棄國書當(dāng)面羞辱。奈何他強橫霸道，大有不合心意就要再戰(zhàn)的架勢。

    晉侯盛氣凌人，半點不似在作戲。

    帳內(nèi)的晉國氏族有樣學(xué)樣，連同西境諸侯在內(nèi)，真正戮力同心，絲毫不懼再戰(zhàn)。

    假若對面不是晉侯，左右不是晉國氏族，賈吉必定當(dāng)場發(fā)作，匡斌也不會善罷甘休。

    奈何現(xiàn)實不允許。

    縱然怒不可遏，兩人也必須咽下這口氣。這次拂袖而走，下次未必還能走進這座大營。

    他們此行是為求和休戰(zhàn)，而非激化矛盾，使戰(zhàn)局進一步惡化，再無扭轉(zhuǎn)可能。

    賈吉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怒火，在匡斌之后拾起竹簡，牢牢握于掌中，聲音低沉：“君侯之言，仆定如實稟告君上?！?/br>
    “令尹明智。”林珩很不走心地夸贊一句。語氣雖然平和，字里行間卻充滿挑釁，險些讓賈吉撐不住表情。

    “另有一事，寡人需提醒楚侯，還有齊侯?！绷昼駟问指采献烂?，身體微微前傾，領(lǐng)口的繡紋浮現(xiàn)微光，金輝流淌，幾能刺痛人眼。

    “君侯請講，仆定轉(zhuǎn)告君上?！辟Z吉和匡斌有不好預(yù)感，卻不能阻止林珩，只能心一橫，硬著頭皮聽下去。

    “晉越同盟，休戚與共。若要休戰(zhàn)，與寡人談罷，還需越侯點頭。”林珩的語速不緊不慢，話說得慢條斯理，卻讓兩人的心不斷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尤其是賈吉。

    楚和越有世仇，兩國間的烽火從未熄滅。幾百年的廝殺，完全就是不死不休。讓楚國向越國低頭求和，簡直比死更加難受。

    有一瞬間，賈吉很想不管不顧轉(zhuǎn)身就走。

    最終是理智攔住了他。

    深吸一口氣，賈吉直視林珩，握緊符節(jié)和國書，一字一句說道：“君侯之言，必定字字帶到?！?/br>
    “善?！焙盟茮]看到對方的怒氣，林珩滿意點頭，嘴角浮上一絲淺笑，又將目光移向匡斌，“齊相以為如何？”

    “君侯放心，仆定然據(jù)實以稟，一字不落?！毕啾扰鹬袩馁Z吉，匡斌的表情相對平靜。

    齊國參戰(zhàn)非出于仇怨，與晉國、越國也稱不上死敵。出兵不過是未雨綢繆，為今后打算。

    如今事情不成，繼續(xù)打下去撈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會得不償失。齊國君臣都傾向于盡快休戰(zhàn)，其后轉(zhuǎn)道上京。

    至于楚國君臣情愿與否，齊國眾人并不在意。

    不情愿又如何？

    楚國內(nèi)憂外患，三年兩亂，天下皆知。假如戰(zhàn)事繼續(xù)，只需拖上幾個月，楚國必生內(nèi)亂。

    齊國君臣能看清的現(xiàn)實，相信晉越也是一清二楚。

    如此一來，和談勢在必行。

    至于晉侯會獅子大開口，齊國君臣也有準(zhǔn)備。

    “煩請君侯手書一封，由仆帶回?！笨锉蟠蚨ㄖ饕馇蠛?，態(tài)度能屈能伸。他無視賈吉難看的臉色，主動向林珩討要國書。

    口說無憑，事后不承認(rèn)，或在談判中臨時改口，于齊國大為不利。

    齊國君臣做好準(zhǔn)備割rou，一切最好落于文字。從最開始就定下條件，以免橫生枝節(jié)，中途再出現(xiàn)波折。

    “可。”林珩允他所請。

    馬塘鋪開一卷空白的竹簡，馬桂呈上筆墨。

    林珩略一思索，提筆蘸墨，上百字一揮而就。

    “五十城。”

    “臨桓城以東百里，盡歸于晉?！?/br>
    其余無需贅言，這兩條列在最先。

    “這是寡人的條件。越侯有何要求，爾等自行去問?！绷昼裨谥窈喩下溆?，由馬塘封入木盒，捧起交給匡斌。

    其后，林珩再次提筆，又寫成一封國書，內(nèi)容一般無二，由馬桂交給賈吉。

    無論心中如何想，賈吉也只能接過木盒，回營交給楚項。

    “仆告辭?！?/br>
    事已至此，兩人多說無益，同時向林珩告辭，轉(zhuǎn)身離開大帳。

    和來時不同，兩人沿途皆未交流。出營后各自登上馬車，關(guān)閉車門背道而馳，大有分道揚鑣之勢。

    在兩人身后，中軍大帳又一次變得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