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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生生在得知韓慎被安全送出城之后方才安下心,開始著手處理大將軍委派給她的各種事務(wù)。

    她平時結(jié)交的都是女孩,每日最常做的事情是打聽并收集宮城內(nèi)外五花八門的消息,若得閑,便和姐妹們在一起聊天。她們聊的都是家國大事,比如,誰最得勢,局面的改變對誰有利,以及,像她們這樣的人該何去何從。

    她們關(guān)心這些,有時也會把這些告訴宮外同樣關(guān)系這些消息的人。傳遞消息的方式可多了,李生生有試過將河燈蠟燭的燈芯置換成字條,或者拿小刀在紅葉上劃出字再讓紅葉順河流飄走,或者將文字縫在貼身衣物內(nèi),甚至于在地面澆上糖汁,讓螞蟻排列出文字。

    李生生在小吾山行宮時也與人聊過,稍不注意,就被她上頭的王大人訓(xùn)了一頓。后來王大人犯事,被更上頭的人調(diào)走了,她也還是改不了這個壞習(xí)慣。來到宮城之后,宮室后面狹小的道路和外面的墻根是她最喜愛的去處。她覺得自己像一只陰暗的老鼠,專挑僻靜處生活。

    現(xiàn)在她發(fā)達了,那些她從前只能悄悄關(guān)心的事情變成了她的本分。她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的姐妹們,她讓她們一起領(lǐng)了官銜,大的,小的,有名的,無名的,人人皆可為官。她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討論所謂的大事。

    皇帝崩逝,合宮震動。李生生和眾姐妹一身素縞,整齊地跪坐在靈堂里。靈堂是宣政殿臨時改造的,眾人身上披著的也都是隨意撕開的粗糙的白布。地點是李生生選的,她有絕對的抉擇權(quán),甚至無需向大將軍請示——他和丞相不管這些,他們的重點都在宮外,不在這里?;实廴硕妓懒?,不讓他暴尸荒野已經(jīng)是曾經(jīng)身為臣民留給他最后的顏面。

    等有人把此事上報給大將軍,已經(jīng)是叁天后了。大將軍被告知,小皇帝的棺木被放置在宣政殿內(nèi)室的匾額下面。他感覺自己被某人愚弄,然而白日得知消息時,正與部下飲酒,并不樂意讓這事破壞他的心情。傍晚時分他醒過來,又想起這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遂來了宣政殿一趟。

    他只用了叁日就忘記了那日在周琮父親陵前,他調(diào)侃李生生和自己是本家的事。那點零星又細微的善意根本沒存在過,李生生渺小如一粒塵埃,不值得他在意。

    他緩緩拔出佩刀,直指李生生:“你讓狗皇帝睡在這里?”

    李生生伏在地面,極盡謙卑本色,嘶啞的嗓音像破掉的布帛:“我聽聞,大將軍雖長成于微茫之間,然而天生神力,異于常人,十分不凡。至去歲起義那日,天降神箭,長六尺,寬一寸,通體純黑,以神木造成,要將軍替天行道,斬盡天下昏君?,F(xiàn)如今,大將軍的神箭也與昏君一起封鎖于棺木之中,意在震懾歷代亡靈,警醒天下人。”

    聽李生生提到那神箭,大將軍有些心虛。叁日前,那黃毛稚子在自己父親陵前痛罵他,他怒極反笑,問那小皇帝如果當(dāng)真天命所歸,能否擋住他叁箭,事實證明,他連一箭都擋不住。他殺了皇帝,原本有些后悔,而那小皇帝竟然在死前將箭從胸口拔出來。他不想外面的人看到這個,第二次把箭扎了進去。一鼓作氣,再而衰,叁而竭,小皇帝血是熱的,令他膽寒,他如今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他做過的事。午夜夢回,枕邊多了一個孩子向他索命。他甚至還沒有孩子,也沒有正式的夫人。

    李生生又道:“大將軍可要開棺驗看?”

    “不必了。你好好辦?!?/br>
    大將軍收刀,帶著部下又出去了。

    李生生跪在地上,許久都沒有起來。

    她發(fā)現(xiàn)人話好說,鬼話更好說,好像天生就會做這個,心無愧疚,心臟脫離她的身體,疼的不是她,是與她無關(guān)的知覺。

    她眼淚流干了,這會流不出來,心里默默地說,陛下,這是你想來的地方,好好看看這里吧。

    宮殿深處起了鐘聲,太陽下山,她又多活了一天。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找到懂得文字的宮人,派她寫文章昭告天下,并寫上小皇帝出生的年月日和他的平生經(jīng)歷。

    這一舉動又讓大將軍對李生生萌生了殺意。

    大將軍要再殺李生生第二回,卻不管用了,這次多了許多人勸阻他,熟悉的,不熟悉的,隨他上過戰(zhàn)場的,倒戈相向的,不約而同告訴他李生生不能殺。尤其是丞相,勸他道,莫要濫殺無辜。他自從和丞相翻臉之后就認清了這位昔日鼓動他起兵的同伴,也瞧不上他,但此人的話他卻不能不聽。他培植的親信不比他少,威望也很高,在軍中舉足輕重。丞相知道小事怎樣說成大事,自然也知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苦心相勸,說李生生不是必殺之人,為這個再鬧一通,也不合適。

    李生生就這樣被放過了。

    她要宮人寫的文章經(jīng)由審閱和刊印,被城防軍張貼到都城大大小小的布告欄。見者無不心驚。沒人盼著皇帝死,上一任皇帝,也就是周琮的父親,他在世時,他們都盼著他改過自新,重新成為他們喜愛的明君。春風(fēng)沒盼來,凜冬先至,周琮沒了,寓意著希望的小皇帝死了,他們好像看到一簇細小的火苗被掐滅。這世道不能更壞了,周琮何嘗不是個受害者。少了一個有可能變成明君的皇帝,他們更加不知道怎么變好,這不是他們要的結(jié)果,更何況那只是個愛讀史書、敏慧過人的孩子。

    大街小巷議論紛紛,大將軍聽完下屬報告,回到內(nèi)宮,又是一頓氣。明明幾日前,那些愚民還不是這樣說的,他們甚至表明態(tài)度,萬人聯(lián)名,支持他做皇帝。然而他沒想明白這些關(guān)節(jié),等再找人問責(zé),才清醒過來,他已經(jīng)錯失了殺李生生最好的時機。宮人都要李生生活著,要么殺光宮人,要么封閉他們。他急著把封鎖大小關(guān)隘的命令傳達下去。周琮留給他的恐慌漸漸到來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不讓那變味的消息流到更關(guān)鍵的地方。

    大將軍在這一點上顯然做得很成功。下達政令不久后,尋芳鎮(zhèn)以北建立起完美的封鎖線,只許人進城不許人出城,當(dāng)街議論朝政者,殺;意圖南下者,棒刑,沒收全部財產(chǎn)。尋芳鎮(zhèn)再往南十里是數(shù)座小山峰和一灣青碧的江水圍繞的江城,從這里起始,暴力無法染指,君命形同虛設(shè),一日叁餐才是切身相關(guān)之事,版圖、去留、身家性命,都完完全全屬于人們自己。

    江城與南州府以運河聯(lián)通,遇上順風(fēng)天氣,走水路南下,百里行程不過一日之間。

    行者之中不乏舍近求遠之人。

    李承業(yè)隨周遲住在運河沿岸城鎮(zhèn)的一處客棧之中。兩日前周遲帶他來此,聽她說這城中有位名醫(yī),是她的故人。周遲讓他待在醫(yī)館,自己一個人出門逛去了。大夫姓余,給他敷藥,在他傷口縫了幾針。李承業(yè)咬牙挨過這陣痛,才知道這大夫是有麻藥的。這做事風(fēng)格和周遲簡直太像了,難怪這余大夫會成為周遲的故友。余大夫還說道,所幸沒起炎癥,送醫(yī)及時,過幾天再來拆線就算痊愈了。李承業(yè)謝過醫(yī)生,問過醫(yī)館的伙計,沒人知道周遲去了哪里。他猜她也是第一次來這里,這里的路大多按東西方向走,方方正正的,像個規(guī)矩的棋盤,只要她能識別方位再回到原點就好。

    周遲很是贊同李承業(yè)。目的地不在此間,無需停留,就不算迷路,就不算作異鄉(xiāng)來客。

    周遲帶回來許多衣服、首飾,一些海棠糕、玫瑰餡蒸餅、蟹黃酥之類七七八八的點心,還有一只瘦長的盒子。李承業(yè)琢磨著,她叫他不要亂花錢,自己倒來勁。

    李承業(yè)往她買的東西瞧了一眼。

    沒了周江瀾,周遲的審美簡直崩壞到極點。他無法理解周遲為什么要買大紅的裙子,再配上綠色的腰帶。又再者,草木灰顏色的長袍,配一條黃色的罩紗。他認不懂質(zhì)地和紋路,只覺得每一件都是直接從染缸里撈出來的,扎眼又鬧騰,個個奇形怪狀,像發(fā)霉的水草、紅艷艷的鯉魚、灰藍色的漆,全部打翻,胡亂攪在一起。

    “李大哥?!敝苓t喝了口茶,撩起眼皮看他,“余先生怎么說?”

    “干什么?”

    “我這不是關(guān)心你嗎。說起來,前日渡口上,你以一敵百,當(dāng)真勇氣可嘉?!?/br>
    李承業(yè)垂眸,無言地看著她,算是接受了她的吹捧。

    他不說話,周遲也安安靜靜的。

    這幾日周遲偶爾會沒來由地陷入漫長的沉默,不禁令他懷疑她的精神狀態(tài)。他看得出來,周遲離開江城之后,一直在擔(dān)心什么,有時話說到一半會突然失語,有時旁若無人地嘆氣或者微笑。他不想承認,但坦白來講,他和周遲并不算多么熟,在他對她有限的了解當(dāng)中,周遲不是這樣的人,她很少犯傻。

    還是之前在江城時好,他們見面次數(shù)不多,但每次都能讓他的春夢生出更豐富更真實的聯(lián)想。

    他有些餓了。

    “吃不吃羊rou?”

    “好啊?!?/br>
    “好了叫你?!?/br>
    “李大哥。”周遲眨了眨眼,“能記你賬上嗎?我下午去書市碰巧參加了一個拍賣會,錢都花光了。”

    “你買了什么?就這?”

    李承業(yè)看向桌上那只狹長的盒子。似乎裝不下什么,大概是一支筆,或者珠鏈、藥材,其他不知名的小玩意。

    “是啊。我原以為,知道這支筆來歷的人沒幾個。誰知碰上一個女人惡意抬價,真他娘的可恨。”

    李承業(yè)眼皮劇烈地一跳:“誰教你這么說的?”

    “你啊,你那天就是這么說阿瑛的?!?/br>
    “以后別說。我沒這么教你?!?/br>
    “哦。”

    夜間兩人在客棧后院的小亭子里吃羊rou火鍋。周遲原本想讓店家送到李承業(yè)房里去,卻遭到李承業(yè)反對。

    “怎么不在你那吃?”

    “不好聞嘛,煙熏火燎的?!?/br>
    “喲,原來你也知道不好聞啊?!?/br>
    周遲吃飯堪比烏龜,等李承業(yè)酒足飯飽,周遲還在慢悠悠地給rou片兩面都蘸上醬料。

    “昨天也吃的羊。明天你想吃什么?”

    “食不言,寢不語?!?/br>
    李承業(yè)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李大哥?!敝苓t擱下筷子,倒了杯酒,送到唇邊一點點抿著喝,“書市的拍賣會是午時開始的,我去得晚,還有一樣?xùn)|西沒拿到。我去見過那個跟我抬價的女人,她有點……憨態(tài)可掬,很難交流。你明日可否幫我去這個地方找她聊聊?”

    周遲遞給李承業(yè)一張菱花紋小方紙。

    “沒懂你意思。”

    李承業(yè)沒接。

    “我來這里,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需要兩樣?xùn)|西。除了我手中的紫毫筆,還有一方貔貅形制的墨玉鎮(zhèn)紙,現(xiàn)在在那個女人手里。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她打交道,一看見她我就生氣,看著挺敦厚老實的人,怎么就挑了一件最不中用的東西跟我抬價。要不,你替我問問看?就說,我愿意加價買回她手上的鎮(zhèn)紙。對了,要是談不攏,我不介意你用些不光明的手段。”

    “那你呢?明天干嘛?”

    周遲轉(zhuǎn)了下筷子:“那支筆總要物歸原主。等我有了成果再和你說。”

    李承業(yè)最終答應(yīng)了。

    周遲繼續(xù)吃飯。

    她吃飯的速度實在太慢,慢得像發(fā)呆,眼皮許久才闔動一次。

    客棧的人來添了兩遍火,芝麻醬空了兩碟,起先肥美的羊rou也變得軟塌塌的,薄的片,和著稀薄的水汽,快化了。

    李承業(yè)看著她,突然很想養(yǎng)一個meimei?,F(xiàn)在回想起來,和他有過關(guān)系的女人似乎大多年齡都比他大,他喜歡她們給予他的溫柔關(guān)懷,還有那難以捕捉的真心。如今有一個現(xiàn)成的少女在他身邊,年紀(jì)小,閱歷少,他卻同樣看不清楚她的心。

    他瞧周遲吃得香,也沒說自己有別的煩惱,據(jù)他觀察,應(yīng)該沒事了。他小時候不管心情多糟糕,只要來一碗熱乎的羊湯,立刻生龍活虎。小七比他還好哄,輕而易舉就能得到滿足。除了不吃狗rou,不吃鴿子,其他的,他基本不挑。他廚藝也不錯,連簡單的白米粥都能煮得十分香甜。

    李承業(yè)慢慢伸直兩條腿,仰頭探出窗子,去找天上的月亮。他的生辰在中秋前一天,因此對月亮總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周遲又燙了些青菜和山菌。

    李承業(yè)見她忙得不亦樂乎,臉上的肌rou拉扯了一下,擠出一個短暫的笑。

    “你有點怪?!崩畛袠I(yè)說道,“原來以為你很穩(wěn)重,小七很虎,現(xiàn)在完全相反,真正讓人放心的是小七?!?/br>
    “你和他說過這些話嗎?”

    “算了吧,怪惡心的?!?/br>
    “哦?!?/br>
    “不怕和你說,我以前,有點嫉妒李一塵,但我不會這么對小七。”

    “那是自然,你們沒有利益沖突?!?/br>
    “也不全是這樣……哎,你說你這嘴,這心眼,他怎么受得了你。我真不知道他看上你什么,但他可能有自己的理由。哎,別這么看著我?!敝苓t的眼神讓李承業(yè)來了興致,他快活地哈哈大笑,又往她心頭補了幾刀,“除了你,他身邊沒別的女孩了。不過,你這一走,指不準(zhǔn)有什么野花野草想冒頭。野馬放出去容易,再要叫回來,比登天還難?!?/br>
    “您說得太對了。”

    在那之后,周遲是怎么回應(yīng)的,他有些忘了。他沉浸在一種安謐的、說亂也不亂的、盛世之中才能安然生長的心緒里,想著明日的任務(wù),悶頭睡著了。

    一切都在正常地進行。

    李承業(yè)的傷勢好得很快,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只有現(xiàn)世,他和周遲討論得最多的就是一日叁餐。他幾乎有些享受每晚愉快的用餐時光,那讓他找到了一點家的感覺,自他母親去世后,這種普通的溫暖很少眷顧他,而現(xiàn)在,他和周遲待在一塊,她偶爾強勢,又不至于令人生厭,他只要看見她,心口就麻酥酥的,就像擁有了一個meimei,一個女人,一份秘密的牽扯。他不能和她zuoai,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愛。

    他暫時放下對都城和江城的擔(dān)心,學(xué)著照顧周遲。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李承業(yè)應(yīng)該怎么做,而是如果他是周江瀾,他會怎么做。他盡力模仿周江瀾,學(xué)著藏好牙齒和爪子,假裝他和少女是對等的,將他們的關(guān)系控制在不溫不火的微妙程度。然而,事與愿違,周遲的狀態(tài)依然rou眼可見地頹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