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郁以云轉(zhuǎn)過身,話已至此,她款步走出大殿。 臨跨出門檻,驟然身后勁風吹拂起她脖頸的碎發(fā),她不得不停下,她的手,被用力地拽住。 向來惜字如金、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漆黑的眼睛有細微的顛簸:“你要去哪里?” 盯著遠處暗藍的天,郁以云沒有回頭。 她心想,這是個好問題,緩緩開口之時,忽而外頭狂風大作,她說出口的一句話順著大風,散落在每個角落。 “真君,四海之內(nèi)皆是我會去的地方,除了飛星府,除了孚臨峰。” 岑長鋒一頓,他胸膛極快地起伏,稍頃,地上已經(jīng)碎裂的長劍,更是“簌簌”掉著碎渣。 向來道心穩(wěn)固的人,竟有些茫然。 他從不認為有什么是能夠定音的,修煉是如此,于情之上,亦是如此,前面不順利,那就在后期下功夫,去補,去償還,不管要出多少力氣,他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郁以云卻云淡風輕:“強求不可取,真君如此悟性,竟然會識不清么?” 岑長鋒屏住呼吸, 他待如何識清?他識不清。 可是郁以云這句話,徹底掐滅他能做的任何補償。 矛盾于心腔內(nèi)碰撞,他隱約在喉嚨里聞到鐵銹味,在極度的克制下,他緩緩松開桎梏。 郁以云輕輕松口氣,稍微用力,脫離他的手,一步步走出主殿,迎著孚臨峰上的飄雪,向山下走去。 她后來偶爾會想起確有那么一天,她主動與岑長鋒決裂,留孚臨峰大雪漫天。 當下,她在孚臨峰下找到黑蛋,果然,這傻黑馬就是餓得搖頭晃腦,也不肯拋下她先去吃靈草。 為了犒勞黑蛋的等待,她就地取材,在飛星府割一大把靈草靈植,不枉她此行。 她坐在黑蛋上,一邊投喂黑蛋,一邊催它走,一人一馬沿著一道斜坡緩緩下山,身影映在暗藍色天幕,天際掛著一輪新月,月兒彎彎,若飄蕩在星海中的小船。 自此,種種事由,在她回憶里劃過的淺淺痕跡。 她打定主意既然要丈量土地、游歷大江南北,便朝修真界外走去。 在整片大陸上,除了修真界外,自有凡人界、魔界,前者是不少修士的來源,后者魚龍混雜,所有修士避諱之。 郁以云先去凡人界。 她看凡人敬鬼神、畏死亡,教派興衰、王朝更替,朝露短暫卻絢麗,良辰苦短猶縱樂…… 晴日炎如火,夜風涼如水,她像一個凡人融入他們,在凡人短暫的一生中,看盡他們執(zhí)著于生,掙扎不休。 一座被守將丟棄的城池中,百姓們紛紛逃難,然而敵軍不會給予他們多少逃走時間。 “魏兵闖進來了!” “大家快跑?。 ?/br> 嘚嘚馬蹄聲中,兇悍的敵軍騎著精良的馬匹,卷起塵沙無數(shù),劍鋒閃爍殺戮的寒芒,又一座城池被屠戮。 城墻上斜掛著旗幟,上數(shù)瘦體篆書“周”,被箭矢穿出幾個孔,破敗又蕭索,在風中飄搖不定。 郁以云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座廢城。 她牽著黑蛋走進城中,長長嘆息,黑蛋應(yīng)和一聲,用大頭顱頂頂她,以示安慰。 郁以云解開身上的包袱,里面有一把鐵鏟,吭哧吭哧挖土聲不斷,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不知道過去多少個日月,她終于將慘死之人埋好。 為他們立好墓碑,她正準備離去,卻是此時,狂風大作,沙粒迷眼,郁以云直覺不好,她趕緊拉著黑蛋往后退,可是黑蛋早就被駭住,馬蹄一動不動。 郁以云揪著它的耳朵:“走了黑蛋!” 黑蛋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跟著郁以云。 因這風太詭異,郁以云若要坐上黑蛋的背,會被吹得睜不開眼,所以她牽著黑蛋,試圖走出風卷起來的旋渦。 郁以云靜心細察,這股風沙并非凡人界所有,而是怨靈所作。 如今世道混亂,枉死之人太多,接二連三形成怨靈,目前為止,郁以云遇到的怨靈都比較小,她能輕易解決,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強大的怨靈。 她神情沉重,試圖用術(shù)訣抵擋,卻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的修為還不能與之抗衡。 郁以云嘆了口氣,拍著黑蛋的頭顱,苦笑:“這次我們終于還是躲不過?!?/br> 黑蛋大眼珠子盯著她,仿若不懂。 恰此時,一陣強勁的罡風從天上來,純凈的氣息吹拂,攪亂怨氣,郁以云無可奈何的強大怨靈,被這股罡風輕易摧折。 郁以云看得瞠目結(jié)舌,牽著黑蛋歡呼:“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只是,當這種事遇到第二次時,她便多了個心眼。 那是一次她夜宿祁山遇到的危險,因她長期在外流蕩,難免變成“香餑餑”,被為禍人間的妖獸覬覦。 當時,她明明查過四周沒有危險,可到了半夜,妖獸聞風而來,最棘手的是,這妖獸是高階。 她與大妖交手兩回,愁著找不到逃跑的路,突然,地崩山摧,擋住她去路的大樹列成兩半。 趁這個機會,她騎著黑蛋,麻溜地從大樹中間逃走了。 于是,郁以云發(fā)覺,遇到實在驚險的事時,她總有如“天助”一般的好運,讓她化險為夷,她并非傻子,多少猜到點緣故。 但只是猜測,無憑無據(jù),因那人做事,不會留下把柄。 他坐鎮(zhèn)修真界,雖把手伸到這,不會搶她運道,但這種方式十分吃力不討好,除非他放棄修煉,抽離身心與靈識,只是為這樣毫無意義的事,得不償失。 郁以云坐在黑蛋上,望著天邊,說不清是什么情緒,她輕嘆一聲。 他這么做,倒讓她無法把他掃入塵封的記憶。 后來,她學會品嘗烈酒,斟一杯酒敬天,囫圇吞下,又斟一杯,沿黑馬跑的軌跡,一路灑到大地。 晶瑩的酒液沒有落到地上,而是在觸及大地的前一息,消失不見。 如此,兩人之間難得有一個平衡點。 她只當他是心中有愧,阻礙道心,所以幫她度過前期的游歷,然而轉(zhuǎn)眼十數(shù)載,她修為精進幾個階段,卻還能察覺他的默默保護。 裹著披風的郁以云看著手上的地圖,這么多年,她走完凡人界了,即使見過滄海桑田,眼眸依然清澈。 披風下的容顏,停留在十六歲,面容清秀干凈,眼兒烏圓,臉上還有點肥嘟嘟的,好像化不去的天真。 就這樣女子,于此時下了個決定 她要只身前往魔界。 魔界是魔界外的人對它的稱呼,魔界本身并不認為自己是邪的那一方,相反,他們倒是覺得修真界十分假正經(jīng)。 這里是妖魔鬼怪的聚集地,大量墮入歪門邪道的修士以此為根據(jù)地,不是沒有正道修士去魔界,然而,一般以門派為主,極少有散修敢孤身一人闖魔界。 比如,飛星府每過百年,也會讓首席弟子帶著優(yōu)秀弟子去魔界歷練。 郁以云是個例外。 她并不會為魔界所不容,因她修的自然道,是最后一脈,除了她自己,無人能定義她的道法,有賴自然道,她能自由在三界之間穿梭,在修真界是正道修士,在魔界因她沒有傳統(tǒng)道修的靈力,不會被群起攻之。 既然分析完畢,她牽著黑蛋,朝魔界前進。 在凡人界與魔界交界城市,時常能看到穿著異樣的人,魔修們放浪形骸,妖物橫走,不過因有修為較高的魔修坐鎮(zhèn),這座城市沒有亂套。 郁以云停在這休憩一晚。 第二天醒來,她跟隨指引爬了半天的坡,始終沒到所謂半魔區(qū),她就地休息,結(jié)果到第三天,她還是白忙活。 她引著黑蛋在河邊停下,黑蛋在吃草,她悠悠往黑蛋身上一靠,略一挑眉,對著虛空問:“孚臨真君,這般耍人有意思嗎?” 許久,半空中沒有回應(yīng)。 郁以云說:“既然真君不肯承認是真君動的手腳,那我接下來,應(yīng)該會進入半魔區(qū),順利到達魔界,可別再耍人了。” “刷拉刷拉”聲中,樹叢的葉子開始無風自動,沒多久,郁以云察覺到她身后多了個人。 隔著一匹黑色的馬,他站在她背后。 黑馬明顯為這突然出現(xiàn)的修士驚嚇,它不安地踏踏蹄子,郁以云沒有回頭,她還是對著半空的一個點,說:“真君為何而來。” 身后的人聲音一如往常清凌:“我并非耍你,只是,不要去魔界?!?/br> 重逢的第一段對話,兩人之間沒有多少生疏,好似十數(shù)年是彈指之間,轉(zhuǎn)瞬即逝。 郁以云聲音平靜,所言卻絕無半分妥協(xié):“若我執(zhí)意要去呢?” 男人抿起嘴唇,沒有回答,冰涼的風席卷地面,刮起淺淺的塵沙,黑馬更是焦躁,打著響鼻,催促主人離開是非之地。 郁以云安撫地拍拍馬頭,她手抓著韁繩,輕吸口氣,她終于抬起頭。 岑長鋒一襲白裳如舊,烏黑深邃的眼中沉沉,若山巔最純凈的一抔雪,只是,唯一不一樣的是,他即使松開眉頭,眉間卻多出一褶不明顯的痕跡,在近乎完美的容貌上,刻下深深的一筆。 常年蹙眉的人,才會讓眉頭有這樣的印記。 她在打量他的同時,岑長鋒的目光亦緊緊鎖著她的臉,隨后,不動聲色地轉(zhuǎn)到她身上,他雖抽離靈識,能隨時關(guān)注郁以云,但靈識感知里的郁以云,還是停留在十幾年前的最后一面。 如今再相見,岑長鋒第一反應(yīng),便是她瘦了。 她臉龐素白,干練的衣著勾勒出纖瘦的腰肢,常年的奔波歷練,讓她身上留下落拓颯然,絲毫不見以前的嬌氣。 郁以云落落大方,她先說:“真君,你要多笑笑?!?/br> 岑長鋒抿著嘴唇,對“笑笑”的事不置可否,卻重復說:“不能去魔界?!?/br> 郁以云一手搭在馬上,另一手手指梳著馬鬃,說:“你是擔心我入魔界,你無法保護我?” 岑長鋒皺起眉頭:“太危險,不可去?!?/br> 因魔界和修真界的結(jié)界,是幾十年前以他為首、整個修真界共筑的,因此,有這層屏障在,他靈識無法跟著郁以云。 若她出什么事,他察覺不到。 郁以云明白其中道理,莞爾一笑:“以前我修為不精,勞累真君牽掛,如今這幾年來,我已不曾遇到任何解決不了的危險?!?/br> “真君對我的幫助,我已敬過酒一杯,其余感激,無以言表?!?/br> 她真誠作揖:“多謝真君?!?/br> 岑長鋒眉頭輕輕松開。 寥寥四個字,擲地有聲,回響長遠,填滿他心中十數(shù)年的空曠,蕩開千萬里陰翳,令他唇畔輕輕一動。 只聽郁以云又說:“我已經(jīng)可以獨當一面,從魔界歷練回來后,我應(yīng)當會回修真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