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后，張近微還是忍不住說：“雖然如此，可她一個人在上海發(fā)生這種事……我想說的是，她應(yīng)該賠償?shù)幢厥?0萬，翡翠鐲子這種是不是應(yīng)該找寶石鑒定協(xié)會鑒定下價值？”

    “如果你不想見她，我可以幫忙處理，行嗎？”單知非果斷起身，“張近微，我知道你心軟，或者說，這是最基本的人道主義?！?/br>
    “我自己去?！睆埥⒏酒?，她拒絕他的好意，解釋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自己解決，不過，謝謝單總幫我理清思路?！?/br>
    原來，她只是需要時間冷靜。

    “不叫上你男朋友一起嗎？”單知非淡淡問了句，果然，張近微頓一下，她用一種幾乎沒什么感情色彩的語調(diào)說，“我也是單身狗?！?/br>
    這跟單知非向李讓打聽的結(jié)果一樣，他緩緩點(diǎn)頭：“去吧，有什么需要直接打我電話，我隨時都能過去?！?/br>
    他說這話時，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繾綣交纏，張近微被他這么看著，那些幾乎發(fā)霉的少女心事突然就變得又寂寥又熱烈，她胸口guntang，面孔像玻璃一樣脆薄：

    “無論什么時候我打電話，你都能過去嗎？”

    “能。”單知非一秒都沒猶豫，隨后，他溫柔問，“等你處理完事情，我還能找你聊一聊嗎？張近微，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br>
    張近微不置可否，他靠近的傾向一旦顯露出來，她就會像最警覺的母豹，掉頭就跑。所以，她什么都沒說，只跟他道別。

    這件事處理很快，張近微見了商場負(fù)責(zé)人，雙方交涉，至始至終，她都沒有去看鄭之華表情豐富的臉，也沒有掏錢的半分意思。只告訴她，找第三方機(jī)構(gòu)鑒定，賠錢是你自己的事。

    “我來，僅僅是不想看你白白被坑，但我不會出錢?！睆埥⑷淌苤鴩^，說完走人，果然，留下后面開始跳腳的鄭之華對她開始大肆攻擊。

    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

    張近微有些冷冰冰地想到這層，她沒有回頭，步子邁的更快。

    她沒有家，家對她來說是陌生而遙遠(yuǎn)的，目前租來的公寓，是她可以暫時停留的居所。張近微很奇怪的地方在于，明明她那么渴望一個家，但房間里依然是性冷淡風(fēng)格，無貓狗，無花草，除了生活必需品，這里見不到什么多余的東西。

    主人的欲望被壓制到最低限度。

    車?yán)锬谴斡H吻后，張近微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了新的變化，她在大學(xué)那會，跟曾寒接吻確實會慌亂，心跳很快，純粹的生理反應(yīng)。之后，親吻不再有什么新鮮感，她的身體沉寂下去，她對男女之事根本毫無興趣。

    而現(xiàn)在，她躺在床上，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莫名其妙的情。欲焦渴纏住了她，她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春天里的貓。唯一區(qū)別是，貓會不知羞恥地亂叫，她只躲在被子里，無聲翻滾，在黑暗里嘗試著去探索自己的身體。

    這讓張近微羞恥且憤怒，她無法正視自己的欲望……手往往突然一停，她跟快要憋死的魚一樣打挺坐起，憂傷不已：我在干什么？

    這種感覺，通常在夜晚的時刻里蔓延很快。

    單知非的電話打進(jìn)來時，張近微嚇一大跳，手機(jī)亂動，她第一時間里根本不敢去接，唯恐一張嘴，就泄露出什么秘密。她假裝沒聽到，在鈴聲熄滅后，等了兩分鐘，回復(fù)他：

    剛洗澡去了，事情已經(jīng)處理完，沒事了。

    那頭秒回：那就好，晚安。

    張近微腦子里忽然冒上來古怪的念頭，她心砰砰的，想看點(diǎn)帶顏色的東西，想法剛冒出來，她又開始苦惱，好像自己變得很骯臟似的。最重要的是，張近微從小是循規(guī)蹈矩的好孩子，她僅僅知道艾v，大一時寢室里眾人一起觀摩，女孩子開起黃腔來，當(dāng)仁不讓，大膽得很。她匆匆掃一眼，人完全被嚇到，尖叫逃離。

    現(xiàn)在好了，張近微都不知道去哪里搞這些東西，這個年紀(jì)，很多人都已經(jīng)開得很艷很艷，她簡直像快過期的花骨朵。

    好在白天一來，張近微就正常了。

    學(xué)長李鳴的項目，她理出思路，比如怎么獲得客戶，客戶貢獻(xiàn)度等等核心問題拋給他，又問他是否考慮過下沉市場。

    李鳴那邊很快跟她回復(fù)、溝通，張近微覺得這個做成小眾產(chǎn)品或許是個出路。

    她在忙著跑李鳴這個項目時，方萍打來電話，問她是否知道陳老師病重的事情。

    張近微人懵了下，她連問了幾遍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方萍說，她去醫(yī)院探望一個親戚時，在腫瘤病房，見到了她的班主任。本來，方萍不認(rèn)識陳老師，但病房里都在議論一中老師桃李滿天下，是那種很羨慕的語氣。因為，病房里時不時會有學(xué)生來探病。

    掛上電話后，張近微一個人呆呆坐了很久，之后，她才察覺出痛苦已經(jīng)在悄然涌動不止。她太粗心了，粗心到老班有段時間沒發(fā)朋友圈都沒在意，她迅速打開手機(jī)，翻到那條“一切都會過去的”，后知后覺明白了什么。

    流程很快，訂票，取票，她帶了少量行李去坐高鐵。

    兩旁的景色疾馳倒退，冷風(fēng)蕭瑟，不覺換了人間。玻璃上映出張近微的臉，她沒化妝，只涂了沒有顏色滋潤的唇膏，她素顏和化妝完全是兩個樣子，清水出芙蓉，皮膚晶瑩，睫毛密密匝匝烏濃烏濃的，而且，她本真的模樣，永遠(yuǎn)比實際年齡顯得小的多。

    這些年，家鄉(xiāng)變化很大。張近微很少回來，所以每次都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個新城市，樓盤永遠(yuǎn)像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還有新的工業(yè)園，招商引資，巨大的廣告牌上是演藝圈當(dāng)紅炸子雞……她坐上公交時，上來一群中學(xué)生。

    十幾歲的小女孩，手捧奶茶，說說笑笑擠成一團(tuán)，肆無忌憚地?fù)]霍著青春，她們討論著最新的模擬成績、暗戀的男生，喜歡的愛豆……仔細(xì)聽起來，好像跟自己那個時候沒太大區(qū)別，一代又一代少女們的青春，也許，都大同小異。

    張近微直接去的醫(yī)院，她沒買鮮花，怕病房有人過敏。

    老班手術(shù)已經(jīng)做過，晚期，術(shù)后28天開始第一輪化療，一共五輪。

    她在服務(wù)臺那里問xx病房是不是住著老班，確定后，剛走到門前，頂頭迎上剛查房出來的醫(yī)生，以及跟著的小護(hù)士。

    門在沒關(guān)嚴(yán)實的剎那，張近微一眼看到了老班，他老的要命，完全不像五十多歲的人。

    張近微猛地收回目光，她靠在墻壁上，閉上眼，guntang的淚水簌簌直掉，根本控制不住。

    她疾步走向洗手間，躲進(jìn)廁所里，用冷水清洗臉龐，等干后，面皮緊緊的，她扇扇眼睛，又拍拍兩腮，等肌rou全部放松下來后，才重新走進(jìn)病房。

    還是做不到。

    老班同樣一眼看出她，他說：“哎呦，這誰??？這不是二七班的張近微嗎？我們的班花小朋友張近微。”然后，老班準(zhǔn)確地說出她的學(xué)號，問她自己記憶力有沒有倒退。

    這個城市，只有老班永遠(yuǎn)清楚記得，一中二七班有個叫張近微的女生。張近微連禮貌的招呼都沒吐出口，她就繃不住了，一張臉，因為努力想微笑但眼眶盈淚，而導(dǎo)致她像是又哭又笑的表情，滑稽的很。

    “陳老師……”她坐下來，像當(dāng)年沒交資料費(fèi)那樣耷拉著腦袋，什么都說不出口。

    老班的語氣，十年不變，他依舊樂觀熱情，雖然虛弱，一旦開口滔滔不絕，問她工作，并且催婚。

    張近微抹了下眼睛，靦腆說：“陳老師，我分手了，可能短期結(jié)不了婚。”

    “啊，分手了？是跟那個設(shè)計院的男朋友嗎？”

    “嗯?！?/br>
    “太好了！”老班突然這么說，張近微一愣，老班用一種耐人尋味的眼神看著她，哈哈大笑，“那咱們的金牌得主就能追你了?！?/br>
    張近微又一愣，她知道老師嘴里說的是誰，因為這份明了，她反而像被什么東西猛烈地沖擊了一下。

    接下來，老班告訴她許多當(dāng)年她自己并不知道的事，張近微默默聽著，最后，她在像被無數(shù)潮水包圍般的情緒中，忍不住無聲啜泣起來。

    出來時，張近微把鑰匙放進(jìn)了包里。

    她穿那種漆皮的瑪麗珍女鞋，小腿修長，人走在故城的街頭，長長的卷發(fā)被風(fēng)吹開，有男人回頭看她。

    天陰沉沉的，像被弄臟的塔夫綢。張近微不喜歡回來，因為這里可留戀的東西太少，而承載的痛苦卻又太多。她并沒有怨天尤人，但拒絕那種站在這里回到起點(diǎn)的感覺，真的不美好。

    真的不美好嗎？

    單知非是獨(dú)特的存在，他不一樣，他給予少女時期的自己最大溫暖，卻又無情抽離，張近微想起小學(xué)時看《藍(lán)色生死戀》，鏡頭里，meimei是如何絕望的，滿臉淚水地追逐著要出國的哥哥家汽車的身影。她每每想到這個鏡頭，都會有種感同身受的痛苦，非常尖銳，而且真實。

    后來，他們又重逢了，還是沒有怎么樣。

    張近微放棄對別人的期待值，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她怕被拒絕，所以先拒絕別人，這樣，就沒有人能傷害到她。

    她努力靠記憶找一家餃子店，并想好要吃香菇蝦仁的，但店沒了，張近微只好隨便換了家店。吃完飯，走到岔路口，她猶豫是否要進(jìn)一中。站立良久，張近微揣著一種模糊又清晰的心情走了進(jìn)去。

    小院還在，不過鎖上銹跡斑斑，帶著歲月的剝落感。

    張近微打開門，院子里一度春，一度秋，夏日里熱烈開放的花朵早已凋零，水泥地縫里殘留著一叢枯草的尸體，兀自搖曳。

    滿屋子都是塵埃的氣息，混著記憶，是一種令人心碎又溫馨的回歸感。

    床上有被褥，張近微知道那是單知非好幾年前在這住一晚留下的，她慢慢靠近，心境恍惚，想起她抱過他一件外套，那時，她幾乎是貪婪地吸吮上面的味道。此刻，她又做起同樣的傻事。

    非常不幸，她只嗅到一股年久失曬的霉氣味兒？張近微皺眉，忽然就噗嗤笑出來了，把被褥抖了抖。

    屋里一些陳設(shè)還在，張近微跑門口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回來后，把衣服掛起，開始打掃衛(wèi)生。

    擦課桌時，她想到什么，彎腰朝抽屜里看，果然，里面有幾份精致的包裝盒。老班告訴她，單知非一連買了好幾年的生日禮物，都寄放在這里的。

    除了禮品盒，有個倒扣的相框，鋪在報紙上，張近微好奇地取出來，看到正面時，她整個人都失去界限感，人好像被排斥在了時間之外。

    那上面，是她自己。

    單知非高中拍過的自己，他拿著單反，說這可以拿去賣錢，這作為交換，讓她可以心安理得用那些學(xué)習(xí)資料。

    照片上的自己，是十六歲的張近微，她沒想到，會在十年后回來拜訪十六歲的張近微。

    少女張近微眼睛明亮，哀愁而美麗，對著鏡頭，有讓鏡頭心碎的力量。

    她低頭看著照片，良久良久，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輕輕說：“你好，張近微?！闭f完，張近微把相框緊緊摟在了懷里。

    外面有了動靜，開始下雨。

    她跑出來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推院子的鐵門，門不好搞，年久失修，單知非把門晃地亂響。

    張近微看到他，先是吃驚，很快笑出聲來：“你干嘛？門要被你弄壞了?！彼龥]問他怎么來的，為什么來，來這又要做什么，僅僅想說當(dāng)下最想說的，完全不用思考。

    反正這里是一中，屬于單知非和張近微的一中，不是魔都。

    單知非皺眉，看自己一掌心的銹跡，他說：“真是太破了，水龍頭還出水嗎？洗洗手?！?/br>
    水龍頭出水的，張近微燒了點(diǎn)熱水，倒進(jìn)買的一次性紙杯。

    他身上有淋濕的痕跡，外套脫了，只留一件米色毛衣，人看起來溫暖干凈，張近微倒完水后，就看他在那洗手、洗臉，整個人潔癖地不行。

    她坐在床邊，兩只腳輕輕地晃。

    張近微還沒來得及細(xì)究禮物，這人就來了，她有點(diǎn)生氣，但表情還是很柔和，也不說話。

    “陳老師告訴我，你回來了，有可能在這里，我來碰碰運(yùn)氣，”單知非拿她新買的毛巾慢騰騰擦頭發(fā)，他笑笑，“看來，我運(yùn)氣還不錯。”

    他腿一伸，勾過一個板凳，問她：“擦過了嗎？”

    張近微就笑，突然跳起來，把板凳挪走：“這個，是我擦的，你想坐你自己擦一個新的?！?/br>
    “這么小氣啊。”單知非也笑，他掏出紙巾，真的重新擦了一個，看到紙巾上黑黢黢的一片，他又皺皺眉。

    張近微一把將毛巾奪走，說：“這是我買的，你想用，自己去買?！眴沃禽p易給拽回來，“張近微，沒看出你這么小心眼，是不是報復(fù)浮石沒投晨光？”

    她攥著毛巾，抿唇說：“嗯，我就是小心眼，你可以生氣?！?/br>
    怎么跟小孩一樣？單知非笑著嘆口氣，語氣卻柔情萬千：“你忘了，我說過的，我永遠(yuǎn)不會真正生你的氣。”

    張近微慢慢放下一口呼吸，她故意的，她故意這么說的，就看他是不是時時刻刻記得自己說過的話。突然間，那個別扭的張近微就多了那么點(diǎn)狡黠。

    雨似乎小了點(diǎn)，單知非環(huán)顧四周又站起來，“你打算今夜住這里？”

    她莫名有點(diǎn)害羞，想睡他睡過的床，但不好承認(rèn)，而是說：“對，我一直都是很精打細(xì)算的人，這里不要錢，省我住酒店了。”

    “你沒買牙刷牙膏？打算不刷牙就睡覺？張近微，看不出來，你這么邋遢?！眴沃菓袘锌此谎?，搖搖頭，那意思好像他從沒見過這種女生。

    張近微真的是疏忽了，她連忙站起，說：“我這就去買?！笨墒俏堇餂]傘，她探出個頭，猶豫是否跑著去，快去快回，反正不算遠(yuǎn)。

    單知非已經(jīng)把他的薄呢大衣拿來，那么一抖，朝她抬了抬下巴：“走，臨時雨傘?！?/br>
    看她抗拒，單知非走到她面前，手在她后背輕輕一推，把她帶出門。

    他雙手撐著大衣，將兩人罩在下面，低頭問：“準(zhǔn)備好跑了嗎？”

    “我想光腳?！睆埥⑼掏掏峦抡f，單知非一怔，無語地看著她，這女生的腦回路……他說：“又不是夏天，你光腳跑浪漫以為自己演腦殘偶像劇嗎？”

    “不是，我怕水泡壞我的鞋子，你看，它多漂亮?！睆埥⒃诨薨堤焐?，指著自己黑不隆冬的女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