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暖和時(shí)，奶奶讓人將屋門打開，盤在那里向外張望，側(cè)耳傾聽著。倘若有人來玩，經(jīng)過她的門口，她伸長(zhǎng)脖子打個(gè)招呼，將來人喚到她屋子里聊上幾句。

    某天我獨(dú)自在院子里玩耍，將泥土鏟起來揚(yáng)到空中，弄自己一身土。正玩得高興的時(shí)候，聽見有人喊我。

    “小強(qiáng)。”我抬頭望去，沒看到人，一轉(zhuǎn)身，看到奶奶在向我招手，原來是奶奶。我疑惑地望著她。

    “你過來?！彼f。我遲疑了一下，向她走去。奶奶從灶龕的后洞里摸來摸去，取出一塊白色的物體遞給我。

    “這是啥？”我問。

    “冰糖，”她說，“是你大姑從城里捎來的，很甜，快吃吧。”我又驚又喜，望著她黑瘦的手，接過那顆冰糖放進(jìn)嘴巴里。果然，那塊冰糖太香太甜了，我貪婪地吮吸著，吸了一陣突然想起奶奶平常的冷漠，轉(zhuǎn)身想走。

    “別走啊，陪奶奶拉拉呱?！彼蟮馈？丛诒堑姆萆?，我沒了要走的理由。況且，我也是聽話的孩子。于是站在那里聽她說話。

    “唉呀，還是你家這房子大啊，又寬敞又明亮……我之前那屋又黑又小的，太陽曬不進(jìn)來，白天就跟晚上似的。”奶奶自言自語道，我不置可否。

    “小強(qiáng)，你知道你家這屋是咋蓋的嗎？”奶奶問我。

    “不知道?！?/br>
    “我告訴你……這房子已經(jīng)十五年了……十五年前……”奶奶說。

    原來，十五年前，父親是村里的一把手，在純樸的年代里，任勞任怨地為大家服務(wù)著。我家房子在那之前是兩間破房子，是爺爺省吃儉用蓋下的，因?yàn)楹⒆佣啵w屋并不講究，個(gè)子高的人抬起手臂能摸著房頂。隨著年歲增加慢慢破敗了。

    一天，父親的班子成員來我家喝酒，談笑間提到了我家的房子，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著，認(rèn)為村里的一把手住這樣的房子太可惜了。

    “要不，咱們每人忙活忙活，幫著蓋座新房？”有人提議著。這個(gè)提議得到了大家的響應(yīng)。

    父親沒有計(jì)劃，也不知房子怎么蓋，于是全交給大家。好在那時(shí)蓋房基本不用花錢，就地取材即可。大家很主動(dòng)，這個(gè)幫忙割蘆葦，那個(gè)幫忙拓坯，再收羅一些舊磚，砍樹做梁做門做窗。開始蓋時(shí)，大家都來幫忙，挖糟、打夯、砌地基、壘坯、上頂，房子很快蓋好了。方方正正四大間，一套大院墻。

    大家簇?fù)碇?，高高興興放了一掛大鞭，父親和母親住了進(jìn)去。

    “現(xiàn)在，我也住了進(jìn)來，”奶奶講完屋子之后嘆道，“這屋就是寬敞啊?！彼ь^望著屋頂。被她的動(dòng)作牽引著，我也抬起頭來?！澳憧矗斏系奶J葦桿多新啊，這么多年了，還像新的，瞧瞧，那梁有多粗多壯！”奶奶嘆著。

    果然，那房梁又粗大壯，估計(jì)我都抱不過來，一根根檁條筆直勻稱，鋪在檁條上的蘆葦碼放的整整齊齊，壓的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仍像新割的一樣。不像我們那屋，房頂?shù)奶J葦已經(jīng)因?yàn)槌Ｄ昀墼碌臒鹱鲲埫俺龅臒熿F熏黑了。黑乎乎一片，幾乎看不出蘆葦?shù)臉幼恿恕?/br>
    “好壯觀?！蔽以谛睦飮@著。在我小小的世界，這房梁和蘆葦充盈著我的想象力。

    縱然奶奶萬般唏噓，贊嘆她住的兩間既寬敞又明亮的房子，其實(shí)，那房子一間不過三米見方。我家共四間房，加起來不過三十六平方，一扇小窗戶也才八十乘六十而已。可想而知，奶奶原來住的房子究竟有多小，有多黑暗了。

    正說到興頭上時(shí)，奶奶一眼瞥向外面，看到一個(gè)人影歪歪斜斜走了過去，她對(duì)我說：“你爸爸回來了……怎么還搖搖晃晃的，這家伙看來喝酒了?！甭牭胶?，我轉(zhuǎn)身就要出去。

    “別走，還在我這呆著，喝了酒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最好躲遠(yuǎn)點(diǎn)兒！”奶奶用話攔下了我。過了一會(huì)兒，從隔壁傳出吵嚷聲。

    “啥？做飯，拿啥做飯？米，米沒了；面，面也沒了，還有喂家雀兒也撐不死的一丁點(diǎn)兒麥子……你也不去加工，還做啥飯！”是母親埋怨的聲音。“加工”是將小麥磨成面粉的過程，得去磨房。

    “那你不去加工？”父親道。

    “我去加工？你整天在外面拽大郎子，叫我一個(gè)女人背著口袋去加工，你也不嫌害臊！”

    “媽逼！”父親無言以對(duì)，惱羞成怒，“給我倒點(diǎn)水喝！”

    “沒水！”

    我走出奶奶屋子，悄悄躲在我們屋邊上向里張望，看到父親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拿鍋臺(tái)邊上的茶碗，卻因?yàn)榫苿派嫌?，突然后仰坐到了地上，茶碗中的殘茶灑了一頭一臉。

    “媽逼！”父親罵著，“啪”一下將茶碗摔在墻角里，茶碗碎成了數(shù)片。駭?shù)梦以谕饷娲蛄藗€(gè)哆嗦。“給我水喝?。　备赣H罵道。說著在地上滾著想爬起來，將暖瓶也踢倒了，暖瓶也碎了，還好熱水不多了，父親穿著棉襖滾到暖瓶上，將暖瓶竹制的外殼也壓扁了，明晃晃的玻璃片沾滿了父親的后背。

    “你要是滾，別在屋里滾，上外面滾去，你再這么滾下去，家什都滾爛了，這日子還咋過！”母親怒斥著。

    “媽逼，這個(gè)家老子還真不愿意呆，我走！”父親說著，掙扎著站起來向屋外走，我趕快躲到奶奶蓬門那邊，透過上面的孔眼向外看。父親邁出屋門，扒著門框，但他喝太多了，腳下不穩(wěn)，“哐哧”一下倒在墻根下，再也起不來了，在那滾來滾去，痛哭著。

    “娘唉，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我喲，不管你那苦命的兒啊……”父親邊哭邊訴，曲聲悠揚(yáng)。這種曲調(diào)我很熟悉，那是家里老人去世后才有的聲音。

    “你看你這點(diǎn)兒出息！喝多少酒哇！跟誰喝的酒啊?！蹦赣H奚落著。

    “媽逼！跟誰喝酒你管不著?！备赣H止住哭聲，繼續(xù)罵著。

    這時(shí)，對(duì)門也傳來了吵嚷聲，我們抬頭聽著。是陳祥叔、陳祥嬸子和她幾個(gè)閨女的罵聲。

    “媽逼，又喝醉了，在哪喝的，跟誰喝的！再喝成這個(gè)熊樣就別進(jìn)門，干脆死在外面算了……”對(duì)面?zhèn)鱽黼s亂的叫罵聲。

    母親立刻明白了，對(duì)著躺在地上的父親叫著：“不用說，你肯定和陳祥在一塊兒喝酒了，在哪兒喝的？”

    “老子在哪喝，跟誰喝誰也管不著，”父親罵著，罵完了繼續(xù)哭訴，“哎喲，我難受啊，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管你的親兒啊……”

    “老五兒！”我身后突然傳出一聲巨響，我打了個(gè)哆嗦轉(zhuǎn)身望去，原來是奶奶爆發(fā)了，她臉上的rou哆嗦著，以手當(dāng)槍，指著外面，厲聲喝著，“我說老五兒你個(gè)畜牲，你娘還沒死呢，你咒我，看我不下去砸斷你的腿！”

    這招奏效了，父親停止了哭訴，也不敢哼哼了，乖乖地躺在那里，過了一會(huì)兒，在那打起了呼嚕。

    母親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出院門，叫來我二爺幫忙，清理掉父親身上的碎玻璃和塵土，把他架到了大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