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永嘉一直未理沈邵,待將床鋪好,才轉(zhuǎn)頭主動問他:“陛下要沐浴嗎?” 沈邵聞言一愣,下意識搖頭。 “那我先去了。”她說罷轉(zhuǎn)身,獨自往浴室去。 沈邵見永嘉離開的背影,下意識在她身后追了兩步,他察覺到不妥,忙站住腳步,只望著她的背影問:“朕派兩個女侍去服侍你吧?” “不必了。”永嘉聞言,頭也未回的回絕,跨出內(nèi)殿的門,往浴室去。 永嘉下水不久,忽聽見浴室的門‘吱呀’一聲被從外推開,她心上霎時一縮,幾乎本能的將整個身子藏入水底,她緊盯著大門處,隔著層層紗幔走入的身影愈來愈近。 永嘉的目光接近警惕,待她看清楚從外走進來的人,神色才慢慢緩和。 蕓香聽沈邵的命令,捧著嶄新的中衣走進來,自那年在長州永嘉忽然消失,至今已有一年之久,期間她重回御前伺候,也是眼見了陛下種種瘋魔,后來又傳回來永嘉病逝的消息,陛下也跟著病了,險些沒要了命去。 闊別已久,蕓香今日再見永嘉,本就難免心覺生疏,當(dāng)她走出帷幔,觸到那一雙道是熟悉的眼眸,一時更覺陌生。 蕓香只覺殿下看起來與以往不同了,可仔細打量,又看不出究竟是哪里生了變化,還是一樣動人心魄的眉眼,玉雪肌膚,濃密的墨發(fā)如緞,比起前兩年,氣色倒是調(diào)養(yǎng)的紅潤不少。 蕓香走到永嘉身邊,跪地行禮:“殿下萬安,陛下命奴婢來服侍您沐浴?!?/br> 永嘉見進來的人是蕓香,緊繃的心慢慢放松,打量她有些局促的表情,永嘉緩緩了面色:“不必伺候,衣服留下,你先出去吧?!?/br> 蕓香聞言微滯,她對上永嘉的目光,囁嚅半晌,才遲疑道出句:“……是。” 永嘉獨自梳洗好,從水中起身,穿上蕓香送進來的寢衣,回到寢殿時,沈邵一如她離開時站在殿內(nèi),似在踱步,見她走進來,便欲上前。 沈邵原想著蕓香伺候過永嘉,或許能得幾分薄面,不想也是剛派進去就被攆出來。沈邵現(xiàn)下其實是無措又無奈的,從小至大,他從未見過永嘉脾氣這般冷硬過,他記憶里都是她溫柔的模樣,哪怕是前兩年,他們鬧得最僵的時候,他待她也是有各種法子。 沈邵正在原地打轉(zhuǎn),忽聽見開門聲,他心以為是永嘉回來了,抬腿就上前去迎,卻在目光觸到她時,腳下步子生生頓住。 她剛沐了浴,本就潔白的肌膚被熱氣暈了抹粉紅,小臉?biāo)品罅穗僦?,染了煙霞般,憑添出一抹艷麗,一頭烏發(fā)濕了水,她一邊走,一邊舉手拿著絹布擦拭,略有寬大的袖口順著她纖細的皓腕下滑,露出大片香膩的玉肌。 沈邵神色一深,他先是克制的移開眼,最后目光仍忍不住落在她身上,沈邵望著永嘉,喉結(jié)不自覺的滾動,他低頭輕咳一聲,腹里原預(yù)備了很多勸說她的話,可出口時,只剩下寥寥一句。 “夜深了,舟車勞頓,你還是在榻上好好休息一晚?!?/br> 說起來,這些年,沈邵是極熟悉永嘉的,永嘉其實也十分熟悉沈邵,她自一眼看出他的不自在,也心知是為什么,她聞言收回目光,一邊擦頭發(fā),一邊向小榻走,對他的話,一如既往的充耳不聞。 沈邵眼見著永嘉將頭發(fā)擦的半干,便撂下帕子,脫鞋上榻,躺在小榻上一瞬,她側(cè)身面向窗戶,留給他一道玲瓏的背影。 沈邵饒是覺得自己敗了,他有些喪氣的垂頭,也知是不是在與她賭氣,他沐浴回來,也不曾上榻,直接躺在地鋪上。 沈邵倒在地鋪上,一直盯著永嘉的背影,以為她至少會回頭來看他一眼,可等著等著,困意席卷,也不見她有轉(zhuǎn)身的姿勢。 沈邵再醒時,外頭的天已朦朦亮,微弱的光從窗紙上透進來,落在窗下蜷縮著的人身上,沈邵目光觸到沿著小榻大半落到地上的被子,一時困意散盡,他掀開被子起身,悄著腳步往小榻處去。 小榻上,永嘉身上的被子只剩一角,秋里的清早難免寒涼,她應(yīng)是受了冷,身子蜷著,姿勢像極了剛出生的奶白小鹿,沈邵站在榻旁,眼瞧著,心里莫名癢癢的,他一時既氣她昨晚上倔脾氣偏要來著受罪,一邊抬手觸了觸她的額頭,發(fā)覺一片冰涼,又開始心疼。 沈邵拾起落在地上的被子,裹蓋到永嘉身上去,他抬手往窗邊探了探,明顯察覺絲絲縷縷的冷風(fēng),他心覺這般由她睡下去,定是要受涼,遲疑片刻,想著她若醒了惱他也好,總是比受涼要好。 思及,沈邵便抬手將永嘉從小榻上抱起來,他動作很輕,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抱入懷中,她的身子果然也是一片涼,貼到他胸膛上,格外的冰。 沈邵一路小心謹慎的將永嘉抱到床榻上去,將她平方到床榻上的那刻,沈邵幾乎如釋重負的深呼了一口氣,深覺自己領(lǐng)兵打仗也沒這么緊張過。 沈邵從地榻上拿起被子,那上頭皆是他身體的溫度,暖暖的,沈邵將被子仔細裹到永嘉身上,他見她睡得頗熟,心道也是前陣子連日趕路將她累到了。 沈邵在床榻前盯著永嘉傻站了一會,眼見再不久就要早朝,他睡意幾乎散盡,重躺回地榻上,頭枕著雙臂,望著屋頂發(fā)了會呆,又仰頭去看床榻上睡著的人。 沈邵瞧著永嘉的睡顏,唇角不由自主的就添了笑,他不知已經(jīng)有多久,他的心不曾這般平靜過了,她不見的日子,他的心如油烹,他連深想她在何處,同誰在一起的勇氣都沒有。 沈邵望著望著,就忍不住坐起身,想離她更近些,更近些…最后他悄悄撩開被子一角,湊到她身邊去,沈邵初躺到床榻上一時屏息,生怕吵醒她,他盯著她纖長的眼睫瞧了半晌,才如釋重負般,緩緩的呼出一口氣。 清早,王然推開殿門時,瞧見殿內(nèi)的情景一愣。 小榻上是空的,地鋪也是空的,兩人皆躺在床榻上,王然觸到未落下的床幔,心頭微驚,他連忙埋下頭,也不敢湊到前面去,只低著嗓音:“陛下,該上朝了?!?/br> 沈邵躺在床上靜靜抱著永嘉,絲毫不敢亂動,他抱得小心翼翼,聽到開門聲,瞬間扭頭看去,見是走進來的王然,他霎時扯了扯被子,將永嘉裹嚴實,再一回頭,王然已識相的垂下了腦袋。 沈邵聞言,急忙去看永嘉,幸而她沒被吵醒,他松了口氣,慢慢掀開被子下榻,站在床榻上,親手解開束帶,落下床幔,將床榻上的身影悉數(shù)遮住。 沈邵才轉(zhuǎn)身,朝王然走,在外殿梳洗,更衣,前去上朝,走前特意叮囑,不要吵到永嘉,若她醒后餓了,直接傳膳,不必等著他下朝。 王然將沈邵的交代一一記在心里,吩咐給長萬,隨后跟著沈邵一道去上朝。 *** 永嘉醒時,見身處的床榻有幾分冷,她不必多想,也知是誰做的,掀了被子下榻,她的鞋還留在小榻處,永嘉去小榻上穿鞋,隨后兀自更衣,推開內(nèi)殿的門,走了出去。 沈邵因身處西北,已多日未曾上朝,雖緊急要務(wù)都快馬加鞭的送來處理,但還有許多細碎小事堆積起來,等著沈邵拿主意。 沈邵今日下朝格外的晚,快至晌午才回到御門,他幾乎未在外殿停留,直奔向內(nèi)殿里尋人,卻是空空如也。 內(nèi)殿已被侍從整理干凈,昨夜的地榻也撤掉了,小榻上重新放上了幾案,床榻上的被褥也是分外整齊。 沈邵看著空曠曠的內(nèi)殿,幾乎條件反射的開始心慌,急沖沖的到外殿,抓了人就問:“長公主呢?” 小長侍被嚇跪了地,顫顫巍巍的回答:“…奴才不知?!?/br> 沈邵面色更沉,王然在旁瞧著,忙命人尋來長萬,長萬見跪在地上瑟縮的小長侍,連忙小跑上前,也跪在地上:“回陛下…長公主殿下一早醒來,便離宮往雀陽宮中去了?!?/br> 沈邵面色一變:“朕不是命你們看好她?” “陛下恕罪,殿下執(zhí)意要走,奴才們?nèi)绾味紨r不住,又怕傷到殿下…奴才無能,陛下恕罪?!遍L萬開始連連磕頭。 沈邵也是領(lǐng)教了永嘉如今的性子,心知她執(zhí)意要走,別說長萬這等奴才,就連他自己,都未必能攔下他。 沈邵大步出了殿門,直奔雀陽宮中去。 王然給長萬遞了個‘無事’的眼色,連忙追上沈邵。 *** 永嘉醒后,獨自離了御門,往雀陽宮中去,一路上遇到三三兩兩的宮人,他們看來的眼神頗為驚慌。 永嘉疑惑,心道奇怪,她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心笑自己難道像鬼不成?轉(zhuǎn)念一想,也許是因她失蹤太久,突然出現(xiàn)在宮中,眾人驚奇也是常理。 永嘉未將此事放在心里,直奔雀陽宮,沉重的宮門緊閉著,她廢了力氣將宮門推開,內(nèi)里果然空寂無人,但宮室尚算干凈,應(yīng)是有人不時前來打掃。 永嘉兀自在雀陽宮中轉(zhuǎn)了轉(zhuǎn),都道人走茶涼,她望著自幼生活的寢殿,從前熱鬧溫馨的景象,畫布似的,一卷卷閃過,對比往昔,再看眼下,豈是一句凄涼能是形容的。 永嘉獨自在雀陽宮中待上好一會,忽想起什么,她記得雀陽宮后面正通著書昭儀的鐘月殿,永嘉念起之前與書昭儀的寥寥數(shù)面,想起曾她替母妃抄過祈福的經(jīng)文。 永嘉思及,從游廊下站起身,往雀陽宮后門處去,那條隱蔽的小道,她幾乎沒有走過,沈邵倒是對這里輕車熟路,從后殿出門,正對一扇月洞門,穿過月洞門,幾步之遠,便是鐘月殿的后門。 永嘉今日走過這一遭逼仄的小路,想起沈邵往日常行于此,又想到他往日九五之尊的架子,在這里走后門,也是惹人笑。 永嘉扣了扣鐘月殿的后門,半晌沒人應(yīng),她試著推了推,幸而宮門未鎖,永嘉從后門入了鐘月殿,起初沒遇到宮人,待將要走到正殿時,終于迎面遇上了兩個女侍。 永嘉走上前,正要開口讓她們向書昭儀通傳一聲,卻先見那兩位女侍霎時花容失色,接著就是‘哐當(dāng)’一聲響,她們手捧的銅盆掉了地,揚了一地水,她們兩人也摔坐在地上,瞪眼望著她,面容慘白。 永嘉也被這兩位女侍的反應(yīng)驚到,她有些懵,正要開口詢問,卻發(fā)現(xiàn)剛剛的動靜,驚動了不少人,更多的宮人聞聲前來,卻在見到她時,皆是同樣的驚嚇模樣。 書昭儀此時剛醒不久,正坐在妝臺前梳妝,不久要去皇后宮中請安,忽聽外頭一陣吵嚷喧嘩,原以為是哪些個宮婢不守規(guī)矩鬧事,派了貼身的女侍出去,打算教訓(xùn)一番,卻不想宮外喧嘩聲久久不止,反倒是貼身女侍白著臉,踉踉蹌蹌的跑回來。 書昭儀見此,不禁神色微變:“可是出了什么事?” “長…長…公主…娘娘…殿外是…是長公主?!?/br> 第109章 哄 書昭儀親自跑到殿外去, 由女侍扶著,踏出殿門,便看到臺階下獨身站立的永嘉和嚇跪了一地的宮女。 書昭儀心里一時也是‘突突’的跳, 她與永嘉目光相對,強裝鎮(zhèn)定的試探開口問了句:“長公主殿下?” 永嘉見書昭儀神色也有異, 心底的疑惑更深, 她環(huán)視顫顫巍巍跪倒在身邊的宮女:“書昭儀, 這是…怎么回事?” 書昭儀將永嘉請入了殿中,命閑人退下, 只留了最貼身的女侍。 女侍奉了早茶后, 也被書昭儀打發(fā)了下去。 永嘉追問方才在殿外的情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卻見書昭儀吞吞吐吐的,埋頭連喝了好幾口茶,也未答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殿下是何時回宮的?”書昭儀轉(zhuǎn)而開始問永嘉。 “昨日?!?/br> “與陛下一起?”書昭儀又問。 永嘉點頭。 在這宮里除了御前的人,唯有書昭儀知曉她與沈邵之間。 書昭儀聞言好似恍然, 她又問:“不知殿下怎移動貴步到妾身這里來了?” “在雀陽宮無聊,想起你我這里通著,便來看看?!?/br> 永嘉將書昭儀的問題答完, 眼見她心底似乎放下了戒備, 便再次開口詢問,為何宮人們見她的反應(yīng)如此怪異。 書昭儀不禁嘆了一聲:“是早前宮里的傳言, 說殿下南下為太妃娘娘遷陵,在瑯琊病逝了…”書昭儀話一出口,眼見永嘉神色一變,緊接著打圓場:“妾身期初就是不信的,只因殿下的確離宮太久, 宮里面那些沒見識的奴婢,聽風(fēng)就是雨的,就都被那謠言唬了去……” 方才見到種種怪異情形,永嘉在心里也有多種猜測,卻是著實不曾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書昭儀說話的聲音漸輕,她暗暗打量著永嘉的神色,見她久不言語,一時也不敢再多言語。 永嘉太過震驚,漸漸心口泛涼,她不曾察覺到,自己的神色越來越冷。 書昭儀陪著永嘉靜坐了許久,其實她知曉的也都是宮中傳言,如今見永嘉這般反應(yīng),一時后悔自己可是說多了話。 書昭儀正暗自惱毀,忽見貼身女侍急急的從外跑進來,方才還被嚇得慘白的臉,現(xiàn)下皆是喜色:“娘娘,稟娘娘,陛下來了…” 書昭儀聞言,先是去看身旁的永嘉,她自然清楚沈邵前來,是為了誰,她又看向女侍,揮了揮手,命她退下。 女侍屈膝行禮,臨走前,目光不禁落到永嘉背影上,見她幾乎沒什么反應(yīng),不禁腹誹這長公主太沒眼力,明明聽見陛下來尋娘娘,還坐著不走。 書昭儀站起身,她看著垂眸僵坐在小榻上不動的永嘉,未敢出言打擾,兀自往殿門處去,恭迎圣駕。 書昭儀走到殿門口,遠遠望見沈邵走入宮門行來的身影,連忙早早跪地相迎。 沈邵跨過殿前門檻,他忽視地上的書昭儀,大步望殿內(nèi)尋去,果看見永嘉的身影,沈邵緊繃了一路的心,緩緩松懈,他慢下腳步,往永嘉身邊去。 “怎么突然自己跑來這了?你不知,朕下了朝尋不到你,有多著急?!鄙蛏垭m心急不已,但話一出口,莫名就溫柔起來。 書昭儀遠遠聽在耳里,這嗓音溫柔無奈又滿含小心翼翼,全然不像是能從天子口中說出來的話。 書昭儀看著殿內(nèi)的沈邵與永嘉,她慢慢從地上起身,上前先將正殿大門關(guān)上,接著退到后面的寢殿中去,打算替二人留出空間。 書昭儀一步一步往寢殿處去,路上聽見沉默依舊的長公主開口,那聲音與天子的截然不同,無情冷冽的讓人心寒。 “陛下著急?”永嘉瞧著身前的沈邵冷笑:“陛下可敢說說自己在急什么?” 沈邵觸到永嘉的眼神,寒冷的讓他緊張,他面上無奈的對著她苦笑:“朕自然是緊張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