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聽不見不要緊，只要皇上聽見?！焙Ｌm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這樣的事，只有你能試一試?！彼p輕一嗤，伸手抹去腮邊的淚痕，端然收回身體坐直，“旁人聽不見不要緊，只要皇上聽見。別以為皇貴妃有多么大的萬千榮寵，這些年熬下來，她早已不堪一擊。只要，出拳的那個人，是皇上。那便是誰也抗不過的?！?/br>
    婉嬪仍是抗拒，“不！為什么不讓惇妃去？她那么得寵，皇上會聽她的！”

    海蘭微笑，那笑意輕飄飄的，“惇妃？她不過就是jiejie的一個影子。她的存在，是時時刻刻提醒著皇貴妃，jiejie并無離開這里，她依舊在皇上心上。”

    婉嬪將信將疑地盯著她，呆了片刻，沉聲道：“可是，我會死的?！?/br>
    海蘭屏聲靜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角落的陰影里，酸枝木榻上鋪著一色半舊的灰綠茵絨褥子，越發(fā)映得她像長在潮濕墻角里的青苔，陰綿綿的沒有生氣?？吹镁昧?，仿佛人也成了木頭，呆滯而僵硬。外頭想著連綿的爆竹聲，噼啪，噼啪，是火藥氣息的熱烈與綻放。那熱鬧是屬于別人的，與她們并不相干。海蘭冷笑了一聲，“你這樣活著，或者死了，在旁人眼里有區(qū)別么？明明你還在喘氣，多少人眼里，你就是死的！行尸走rou！和我一樣！你聽外頭的鞭炮，那么短促還得響一聲，落個動靜呢。你呢，誰記得你？”

    婉嬪怔怔地聽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爆竹喧囂的氣味散得盡了，她軟弱地伏下身體，倚在海蘭膝邊，一下一下，死死絞著手里素絹巾子?！耙呀?jīng)幾十年了，我伺候皇上已經(jīng)幾十年了。這幾十年里，我受過恩寵，掰著手指也數(shù)得出來?；噬辖o了我位分，給了我恩養(yǎng)，他算不得辜負(fù)我?？墒沁@一輩子，他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寵妃，他從來都不會記得我吧?！彼偷蜕胍饕宦暎袷亲猿暗男?，又像是悲戚的哭，“于皇上而言，我和寢殿里的一個枕頭、一床被子有什么兩樣？用過便也用過了，拋之腦后。海蘭jiejie，我只想要皇上記得我，我不想成為妃陵小小的墓xue里一個無聲無息的亡魂。人人都有過恩寵，只有我是撿來的運(yùn)氣。我只是潛邸里小小的侍女，偶而被皇上寵幸了，我才能活到這宮里來，我知道自己卑微，我知道自己受了不該受的福分。可我也是女人，我也會發(fā)夢，也會癡想，我活得能被人記住一次，一次就好。”

    海蘭靜靜地坐著，聽著她嗚咽的哭聲，緩緩落下淚來。

    那一夜，無人知道青衣簡裝的婉嬪，隨著李玉悄然步入養(yǎng)心殿，對皇上說了什么。

    紅蠋長照，明徹一夜。

    婉嬪只是在天明時分疲倦地坐上小轎，見到等候在自己宮中的海蘭，輕輕道：“我這一輩子都沒對皇上說過那么多話?？墒腔噬?，他居然愿意聽說了那么久?！?/br>
    海蘭攬過她，輕聲笑道：“那是因?yàn)閵呎f的話都很好聽，皇上喜歡聽?！?/br>
    婉嬪倦倦地將頭底在海蘭肩頭，“這些話都是你逼我說的?？墒沁@樣被你逼迫一次，真是痛快。我從來沒有那么痛快過，我喜歡誰，討厭誰，我都說完了。那怕立刻被皇上拖出去砍了腦袋，我也不后悔！”

    海蘭沉靜地?fù)崦哪橗?，神色從容，“你說話的聲音真好聽。滿宮里只有你能對皇上說出那樣好聽的話來。皇上喜歡聽你說?！?/br>
    婉嬪閉著眼睛，眼皮有輕微的顫抖，扇起睫毛如將欲飛翔的翅膀。她的妝容在晨光里有些許模糊地融化了，她的容顏卻異常寧和，“我知道，因?yàn)槲覠o爭無斗活了半輩子，我誰也不依附，誰也不得罪，我活得連一粒塵芥都不如?？墒?，我說了那么久，連我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

    海蘭溫柔地微笑著，“嗯。人活一口氣，那話便是隨著氣兒就散了的。你不記得也好。只是皇上呢，皇上記得什么？”

    婉嬪的眼皮倏地一跳，“你教的我說過便都忘記了，自己的那句，卻記得牢牢的?！?/br>
    海蘭蒼老的眉心有不安的褶皺，“你自己？你自己說了什么？”

    婉嬪郁郁嘆息，“話再多，皇上難免信。他問我，他看著我的眼睛問我。這些事，我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我便說，皇上，您不在意我，旁人也小瞧我，卻不知越是如此，越多是我便悄悄地看得更清楚。皇上半信半疑，便問我，那你為什么偏要到了這時候才來告訴朕？”

    海蘭的語氣溫柔得如三月檐下細(xì)軟夾著花雨的風(fēng)，眼神卻死死地盯著婉嬪的頸，如銳利的針，幾乎要穿透她疲倦的身驅(qū)，“你說什么了呢？你的委屈別藏在心里，都丟給皇上去。叫他好好看看，他冷落了數(shù)十年的女人，留的都是血淚。”

    暫時的靜默，幾乎逼仄得人透不過氣來。她覺察到那液體的灼熱，心底驀然勾起了幾絲震顫。許多年前，她也是這樣依靠著另一個人，以為這樣彼此扶持著，便能度完這喧囂而無趣的一生。卻原來，她們連一生的收梢都不知零落何處，望也望不見。

    婉嬪閉著眼，像是怕到了極處，蜷縮在她懷里，驀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海蘭，硬聲道：“是。我告訴皇上，可是我曉得，我的委屈不重要。皇上聽了一時憐憫，過去便過去了。我知道皇上最怕什么，我知道?！彼龎旱土松ぷ?，如吐著芯子的蛇，嘶嘶地道，“我看著皇上，我說，皇上，臣妾從前不敢說，可如今十五阿哥大了，出落得俊秀勇毅，是咱們大清未來的棟梁。臣妾拼死，也不敢不說了?！彼Я艘а?，下了死勁一般，“我說，皇上，若來日十五阿哥成了大器，有皇貴妃這樣得額娘在，來日我們大清江山，便要落入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