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萍小姑姑不是陌生人，小娃娃就沒躲，瘦瘦小小的一個，站在比自己還高的桌子邊，一只小手扶著桌腿。

    時時也看著，兩個小家伙都想吃。

    趙美明分了兒子女兒一人一個，剩下兩個準(zhǔn)備拿給今天在村子里干短工的丈夫吃。

    “嫂子，悅悅太小了，牙齒都沒長齊，你喂悅悅吃的時候小心點，我回家去了?！标惏财蓟丶依?，不打擾悅悅時時吃午飯。

    村子里不少窮人，但是像他們家這樣的破落戶就一家了。

    陳家祖上還有當(dāng)官的，告老還鄉(xiāng)，祖祖輩輩下來，出過不少讀書人，百年前也是有開私塾的，但后來家族越來越?jīng)]落，家窮到幸運躲過了人禍。

    也因為祖上的痕跡沒有完全消失，他們家就完全算不上根正苗紅的三代貧農(nóng)，即使已經(jīng)去世的爺爺奶奶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

    祖上的聲望反而叫他們家成了破落戶。

    時局好很多了，大家日子也好過些，但是他們家壞名聲依舊沒掃去，沒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給大哥，嫂子也是家里要把她賣給大三十歲的暴脾氣跛腳鰥夫，連夜奔逃出來。

    身上不多的錢沒了，一路乞討過來，走得越來越遠(yuǎn)，最后餓暈，倒在他們村。

    當(dāng)時見著嫂子沒人敢管，怕碰到死人晦氣，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最后是大哥動了惻隱之心，想著替人收尸也算做件好事，又不用花錢，不浪費糧食。

    沒想到人家還留著一口氣。

    也不能見死不救，給人口飯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大嫂醒來就要報答大哥，說是要給大哥當(dāng)牛做馬，也沒瞞著他們家關(guān)于她的過去。

    陳安齊哪需要牛馬，他自己都是給別人當(dāng)牛做馬的。

    大兒子沒想法，當(dāng)爸媽的就有想法了，覺著趙美明心善，而且是逃出來的，娘家離得遠(yuǎn)，估計當(dāng)她是死了，女方?jīng)]有娘家嫌棄他們家，嫁到他們家，就是他們家的人了。

    兒子已經(jīng)沒在讀書，也到了差不多該娶媳婦的年紀(jì)，他們家身份又尷尬，是有零星姑娘看中他們家兒子，但說好他們家兒子只能當(dāng)?shù)共彘T，男方給女方五百塊禮錢，女方不給嫁妝，供他落腳的地方，他就該謝天謝地。

    別說當(dāng)爸當(dāng)媽的，就連當(dāng)時才十三四歲的陳安忻都覺得過分，我們家好好的哥哥憑什么去你家當(dāng)?shù)共彘T還得給你家五百禮錢？

    長得不美，想得挺美，又不是窮到要餓死。

    ……五百禮錢家里也是真的給不起。

    陳安忻在家人在外人面前都是溫柔懂事的樣子，這些話也只會放在心里說。

    反正趙美明嫁到家里，家里人都同意了。

    嫂子脾氣挺好，也不小家子氣，就是……太為男人孩子著想。

    估計也是身世原因，自覺低人一等，處處都緊著家人，別的事還能說通，唯獨這事很難說通。

    大哥心思又粗，別人不提，他就不知道。

    大哥大嫂結(jié)婚，大嫂改名字落戶在他們村，小兩口的住處被分出去，不大的院子，離他們家近，哥哥成家，陳家就分了兩家，分家，親情不分，兩家里，誰家做了好吃的，都會想著送去另一家。

    安萍姑姑離開，時時才吃自己的豆腐餅，吃了一口：“媽，好吃，rou。”

    趙美明咬一口悅悅豆腐餅的皮，自己吃了，皮薄餡多，皮滲入了鮮香的餡汁，確定悅悅幾顆小牙齒能吃得動，她才將豆腐餅送到悅悅嘴邊：“好吃要慢點吃，吃完一個就沒了，剩下兩個媽待會兒給爸送去?！?/br>
    時時：“媽，你也吃?！?/br>
    “mama，吃?！睈倫倢W(xué)哥哥的話，想自己拿好吃的豆腐餅喂mama吃，就是mama躲著她的手，不讓她拿。

    趙美明怕女兒把豆腐餅摔地上才一直躲著女兒。

    見到乖巧的一對兒女，她心里止不住感動，嘴里還有豆腐餅皮的余香：“安忻姑姑做的餅好吃，你們慢慢吃，媽趁熱給爸送去，時時你帶好meimei，喂meimei吃，別燙到meimei的嘴?！?/br>
    第4章 往事

    趙美明拿上平時送飯的小籃子，將裝了番薯粥的搪瓷缸子放到籃子里，兩個豆腐餅也放進籃子，用草紙墊著。

    mama走了，悅悅仰頭看著桌子上的豆腐餅。

    時時自己的豆腐餅已經(jīng)吃完，看到meimei那份，依然很想吃，忍住沒吃，去拿小毛巾給meimei擦口水。

    悅悅正看著豆腐餅流口水，口水滴到口水兜上，沒喊哥哥要吃餅，但是眼神里充滿了對豆腐餅的渴望。

    時時先將兩個小板凳放一起，叫meimei坐在其中一個小板凳上，他用草紙拿起豆腐餅。

    喂meimei吃豆腐餅，豆腐餅皮并沒有很硬，沒幾顆牙齒的meimei也能吃。

    怕豆腐餡掉地上沾灰，時時還拿了盤子在底下墊著。

    有豆腐餡沾到悅悅口水兜上，悅悅自己抓回來塞進嘴里吃了。

    “mama吃?！边€剩下半個豆腐餅，悅悅不吃了。

    mama不在家，家里小孩就是大的帶小的，時時也沒有多大，說話不利索，照顧meimei卻算是老手了，meimei的話他也能回應(yīng)：“mama很快回家，悅悅等等?！?/br>
    兩個小孩坐小板凳上，一起盯著剩下半個餅，就怕野貓野狗野耗子叼走豆腐餅。

    趙美明半個小時后才回來，回來的時候籃子里裝了兩塊豆腐。

    “mama吃?！眒ama回來，悅悅立馬喊mama。

    趙美明：“還剩半個沒吃，等晚上mama放蒸隔上熱熱給悅悅吃，時時悅悅肚子餓不餓？”

    兩個小孩一齊搖頭說不餓。

    悅悅時時還是堅持要mama吃，尤其悅悅，一直在重復(fù)mama吃。

    家里人不干活是不吃午飯的，只吃早晚飯，大人小孩都一樣，小孩餓了，喊聲，趙美明就會燒碗雞蛋茶，磕一個雞蛋，悅悅時時分著吃，吃了雞蛋茶，兩個小孩不會再喊肚子餓。

    最近忙春種，家里吃三頓。

    他們家分了田，天不亮她就跟著自家男人去田里干活，自家男人干了兩個鐘頭要去做小工活，時時悅悅差不多該醒了，她也先回家做早飯帶小孩。

    田離家不遠(yuǎn)，出門就能看到，所以上午二妹和小妹過來的時候，她都能看見，小妹送了豆腐餅過來，她才停下干活。

    兩個meimei送來的吃食就讓孩子爸爸午飯有了著落，豆腐餅已經(jīng)冷了，聞著還是香的，趙美明不舍得吃：“媽去外頭吃，看著咱家田吃，時時悅悅幫媽看著剛買的豆腐，晚點要送塊到爺爺奶奶家?！?/br>
    兩個小的聽了mama的話，去看著籃子里的豆腐，趙美明則是把剩下半塊豆腐餅藏了起來。

    安齊說豆腐餅好吃，她看他兩三口就解決一個，想著回去問問二妹做法。

    肯定費不少油，常吃是吃不起，可以偶爾做給男人小孩吃，安齊想吃了，她也能馬上做給他吃，不用麻煩二妹。

    ...

    陳安萍又一次問道：“姐，今天你真要自己送田里去？”

    二姐避方嶸不是跟避瘟疫似的，就怕惹禍上身。

    不像大哥家，田離家近，出門就能看到，他們家的田得走四五百米才能看到。

    二姐應(yīng)該是覺得只要她躲在家里就萬事大吉了。

    因著方嶸，原本負(fù)責(zé)做飯送飯的陳安忻沒再去送飯，讓meimei送的，她田里的活都不去干了。

    方嶸幫他們家干活，爸媽說不走他，陳安忻不敢和他說話，怕被人閑話，也沒趕過他，都是躲在家里不見他。

    最初以為他能懂她的意思，自己離開，沒想到他還是堅持到被孫嬸子發(fā)現(xiàn)。

    孫嬸子發(fā)現(xiàn)后，他們家就被攪成一鍋亂粥了。

    小妹問她也是挺正常的，陳安忻：“嗯，我去，我要跟方嶸掰扯清楚?！?/br>
    “掰扯啥呀，姐，你是不是喜歡方嶸？”

    “小孩子家家不要管大人的事，吃你的餅?！?/br>
    “姐，你咋會做這么好吃的餅？”陳安萍已經(jīng)在吃第二個餅了。

    陳安忻打馬虎眼：“你要學(xué)我可以教你，很簡單的，我買了醬油香油，省著點用。”

    “姐，你肯定喜歡方嶸，餅就是做給方嶸吃的?！标惏财脊槐缓^去了。

    家里四兄弟姐妹，就小妹性子活泛，人好動，問題也多。

    meimei說她喜歡方嶸，她不搭話。

    陳安萍吃完一個豆腐餅：“姐，孫嬸子四處說她兒子要娶城里姑娘，城里姑娘和我們村里姑娘不一樣嗎？是不是都穿新衣服，很好看？等三哥回來，我問問三哥。”

    老三陳安志在縣城讀高中。

    陳安萍：“別問安志城里姑娘的事，他就喜歡讀書，不關(guān)心別的，你想知道城里姑娘什么樣，就用心讀書?！?/br>
    弟弟是真愛讀書，meimei去問了，他一準(zhǔn)生氣，她是為了meimei好才勸meimei不要去問。

    “姐，你不是也讀高中了，你見過城里姑娘的?！?/br>
    村鎮(zhèn)沒高中，全縣城也就兩所高中，據(jù)陳安萍所知，一所高中出來就能分工作，學(xué)生基本不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另外一所是二姐和三哥讀的高中，學(xué)生多數(shù)是奔著上大學(xué)去的。

    兩所高中，農(nóng)村戶口學(xué)生都得考試，達到要求才準(zhǔn)予入學(xué)。

    二姐三哥的學(xué)校，學(xué)生就算不考大學(xué)，也能分到工作，至于jiejie為什么回到家里，沒在縣城工作，她知道。

    時間還新鮮著，就去年的事，陳安萍記著jiejie跟她嘀咕過，叫她不要告訴爸媽。

    jiejie沒有縣城戶口，是鄉(xiāng)下人，還是個女孩，班里五十個學(xué)生，一共六個女孩，包括jiejie在內(nèi)的四個女孩，畢業(yè)打算工作，就jiejie一個人沒分到工作，因為只有jiejie是鄉(xiāng)下人。

    哥哥jiejie讀高中，她才了解過這些事，jiejie叫她不要給告訴爸媽，她就把秘密放在心里。

    她沒去過縣城，雖然知道城里人瞧不起他們鄉(xiāng)下人，可她還是想去縣城看看。

    陳安忻：“姐見過，但是姐不關(guān)心別人是不是穿新衣服，長得好不好看，姐就想讀點書，在城里只待三年，得好好珍惜機會。”

    開早飯鋪子前，她早在縣城待過，高中讀書三年，讀完就沒想過待在縣城了。

    沒縣城戶口，沒人脈，工作不分給她，家里壓力又大。

    爸媽的意思是，孩子們愿意讀書就繼續(xù)讀，家里供著，不愿意讀就回來干活，餓不死的。

    陳安忻回家干活了，沒分到工作的事，爸媽不能說，說了他們會難過，但她也難過，實在沒人可以說，才和當(dāng)時正讀兩年級的meimei說。

    meimei聽不懂沒事，她只是想有個宣泄口，講出來好受點了。

    仔細(xì)算時間就是去年。

    她甘心嗎？

    說實在的，有點不甘心。

    只是在日復(fù)一日的勞動中，早就沒了想法，她以為接下來半輩子就是嫁人生小孩，平平凡凡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