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平時忙成那樣，每天要看的奏折都有一箱子，他說起這事的時候，徐循應(yīng)是應(yīng)了，可沒大當(dāng)真，等皇帝派人來接她了，才知道是真的要去。當(dāng)下也是好一團忙亂，連著錢嬤嬤、齊養(yǎng)娘等人，全都一窩蜂換了宦官穿的貼里——以此袍前后都有開片，方便騎馬。孫嬤嬤俏皮，還給徐循的衣服上綴了個鮮花補子，雖然也穿著紅襯貼里而已，但看來都特別與眾不同。

    把頭發(fā)綁成簡單的單髻，帶上紗帽，徐循感到了睽違已久的興奮和新鮮，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比晉封貴妃時還要高興，二十七歲的人了，都忍不住唇邊的笑意，這笑而且還有點傻乎乎的，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太不得體了，可卻又實在是忍不住。

    畢竟，這宮廷能有多大？就是一個院子接一個院子，以前在南京的時候，沒事還能跟著太孫出門，來了北京，她也能經(jīng)常出門走走。只是皇帝登基以后，他穩(wěn)重，出門次數(shù)少，根本沒人有隨駕的機會，就連去西苑，都成了難得的盛事。這種放風(fēng)般的心情，不是在宮城里住個幾年，都不會了解。

    當(dāng)然了，和她比起來，宮女子平時走動的機會更要多些，雖也是高興，但都沒她這么夸張，簇?fù)碓谛煅砗螅藕蛑砩像R，眾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錢嬤嬤牽著點點，齊養(yǎng)娘抱著壯兒，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西上門去了，一路出了好幾個門，走了能有小半個時辰——帶著步行侍女，速度快不起來。好容易，徐循眼前一亮，便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山水，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

    上回來西苑是伺候太后來的，老娘娘左邊是皇帝，右邊是皇后和貴妃，哪有什么心思游覽景色？徐循跟在人群里慢慢地走了半個時辰，領(lǐng)導(dǎo)就要回去了。說是游幸，其實一點氣氛都沒有，現(xiàn)在望著這浩浩淼淼的太液池，真想一聲長笑，催馬出去奔上一會兒——不過，皇帝派來接她的宦官可就在旁邊呢，她到底還是壓制住了這股沖動，“大哥在哪兒呢？”

    幾個內(nèi)侍也上了馬在前頭引路，徐循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山水之間，宮人們的議論、贊嘆之聲不絕于耳，點點都指著水道，“好大的池子呀！這——這叫什么！姆姆，是不是叫湖？”

    “真聰明?！卞X嬤嬤笑道，“這叫太液池。點點會不會寫太液池的液字呢？”

    “不會！”點點大聲道，“弟弟——弟弟別睡啦！弟弟，看！太液池！”

    孩子們亂喊亂叫的，煞是熱鬧，這邊幾個內(nèi)侍將眾人領(lǐng)到了一座門樓跟前，徐循眼前一亮，不禁贊道，“??！這馬球場已經(jīng)建好啦！”

    “正是?！被实蹚亩谴皯舾缴硐聛恚Σ[瞇地招呼道，“點點，你看爹在哪里?！?/br>
    點點出生到現(xiàn)在，多數(shù)都在平房里住，從來沒有上過樓的，現(xiàn)在看到這兩層的牌樓，不免倒吸一口氣，驚愕地往后仰去，皇帝見了，哈哈大笑，壯兒也跟著咿咿呀呀。徐循翻身下馬，笑道，“大哥今兒來得早！”

    說著，眾人便登樓同皇帝相會，這馬球場周圍都搭了臺子，點點、壯兒早都被帶出去繞著場子玩了。阿黃、圓圓和栓兒不久也被帶來，偌大的馬球場，頓時就被各種聲響充滿了，顯得煞是熱鬧。

    眼看也快到午飯時分了，皇帝挑這里，應(yīng)該是因為此處寬敞，便于一大家子露天聚餐，徐循在臺子上走了幾步，便回眸對皇帝笑道，“大哥，你還記不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也在這里打過馬球的?！?/br>
    “怎么能忘？你打得那么好，想忘都忘不了?！被实酃恍Γ坝袝r候做夢都還記得你在馬上的英姿！”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自己也笑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難為您還真的記得我那天的雄風(fēng)！”

    兩人說笑了幾句，忽而聽見有馬嘶，孩子們都興奮起來，徐循詫異地道，“怎么，今兒還真有馬球賽嗎？”

    正說著，便見到兩隊紅藍(lán)人馬魚貫進(jìn)了場中，與之而來的還有大隊宮女宦官，全都在遠(yuǎn)處看臺就坐，連裁判官都騎馬進(jìn)來。徐循定睛看時，只見兩隊人馬并不相等，紅隊居然比藍(lán)隊還多了兩人，“這人數(shù)不一樣，還如何比??？”

    “紅隊都是宮女，馬技不好?！被实壅f，“和宦官們比，人必須多，不然沒什么好看的?！?/br>
    什么時候偷偷地訓(xùn)了一隊女騎手??？徐循也是一陣稀奇，拍著手道，“有趣、有趣，可惜仙仙今日沒來，不然她一定激動死了。”

    “現(xiàn)在雙方實力不大對等，還不好看?！被实壅f，“咱們先看一場，等以后打得好了，再請母后她們都能一起來看?！?/br>
    說著揮手示意，下頭人便吹著哨子，變換了幾個隊形，又各自分列到球門兩邊，在裁判官的哨聲中開始沖刺擊球，各自千方百計地要把球擊到對方的球門中去。

    徐循從前看到的，多數(shù)都是太孫身邊那些專事游幸之事的宦官自己在那練習(xí)而已，哪里看到過這種初具專業(yè)水平的競技比賽，比不得只是看個熱鬧的孩子們，成年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花頭來，尤其這些選手又都會炫技，一個小球在空中飛來飛去，忽而西東，不知多么扣人心弦，不過一會兒，連她身邊的大宮女都投入進(jìn)去，隨著徐循一道為紅衣隊拍手歡呼，握拳加油。

    剛開始還顧得上什么儀態(tài)、體面，但隨著那些‘專業(yè)’觀眾的鼓噪，徐循連這個也不顧了，靠在欄桿邊上，一時笑一時叫，興奮得跳個不停，幾個孩子里，點點和壯兒、栓兒卻是都餓了，被抱下去吃飯，阿黃和圓圓也漸漸看懂，只是在禮儀嬤嬤的冷眼下，都不敢放肆，只能小聲談笑議論，面上也是笑意連連，說不出的高興。

    皇帝所言不假，的確，紅衣宮女們的實力比不得藍(lán)衣宦官強勁，雖然有兩人優(yōu)勢，最開始還能扯平，但到了后半場，體力明顯不支，便落入下風(fēng)。最后以大比分落后，還是輸了。不過徐循依然是叫得渾身發(fā)汗，臉上的笑都止不住，轉(zhuǎn)身拉著皇帝，嘰嘰喳喳地問了好些問題，都沒覺得肚子餓。

    還是皇帝沉穩(wěn)——他也是看過太多場球賽了，他揮了揮手，讓球員、觀眾們都各自退下用餐，又有兩隊歌姬上來，在廳內(nèi)歌舞，豐盛的宴席，亦是排了上來。

    沒有人不喜歡享樂，徐循當(dāng)然也不反對美食和舞蹈，只是這些都是宮中飲宴的慣例，也沒什么新鮮感剩下，唯今日是新曲，又在西苑里，風(fēng)景好，便覺得特別高興，吃了幾杯酒，便酡紅著臉，笑著夸皇帝，“多謝大哥今日帶我出來秋游——今兒玩得真開心！”

    “才看了一場球賽而已。”皇帝不以為然，“這就玩夠了？”

    徐循也是玩得興起，聞言忙用力搖頭，皇帝笑了，“還想玩什么，說?！?/br>
    徐循就扳著手指，“想騎馬，想爬爬山，想坐船……都想！”

    “這個一天可玩不了。”皇帝看她高興，也笑了，他輕輕地摸了摸徐循的臉頰，“下午先騎馬四處逛逛吧，孩子們就讓他們在左近小殿里午覺好了?！?/br>
    徐循自然沒有異議，用過午飯，便和皇帝一道，兩人并馬而行，身后只跟了幾個隨從，在西苑太液池邊隨意游逛。

    ——也是有了酒了，徐循撥馬走了幾步，便忍不住轉(zhuǎn)頭對皇帝笑一笑，皇帝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有這么開心嗎？”

    “大哥你成日出門，哪里懂得我們的心情?！毙煅攘司凭妥兊酶艺f了。“當(dāng)然是開心得不得了。”

    “今日倒是開心得夠了，想不想報答我一番？”皇帝撩徐循。

    “報答，好啊?！毙煅攘司?，卻實誠得很，直接猛點頭，“是該要報答！”

    連花槍都不耍了，直接答應(yīng)下來，皇帝看著徐循，真是覺得她的憨態(tài)十分可掬，他笑了一下，“你看啊，這紅衣宮女，水平是差了點，到現(xiàn)在還沒法和內(nèi)侍隊抗衡。比賽嘛，還是要勢均力敵才好看——所以，還是要練?！?/br>
    “嗯?！毙煅欢实蹫槭裁凑f這個，反正在理，她就用力點頭。

    “可這人才難尋，好的馬球小將都是男丁，也沒有和宮女隨意接觸的道理?！被实勐朴频劁伖??！靶⊙?，你說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俊毙煅抡f。

    “不如這樣?！被实坌α?，“反正你球也打得很好，以后就由你來訓(xùn)她們，就在這馬球場里，每個月幾次隨你自己安排，早日訓(xùn)好，也就早日能登場獻(xiàn)藝，邀些人來看了——小循，這個忙，你幫不幫我??？”

    啊——這，徐循的一點酒都被嚇醒了，她瞪大眼，又使勁地扇了扇睫毛，方才小心翼翼地說，“大哥——你是說——”

    皇帝望著她這不加任何矯飾的詫異，還有那緩緩浮現(xiàn)的喜悅，不由深深一笑，他彎過身，探出手，一個發(fā)力，竟然還是那樣輕而易舉地，便把徐循給搬到了自己身前側(cè)坐。

    “我在南內(nèi)和你說的話，你怕是都忘了吧？”雖是秋日，但皇帝的聲音卻如春風(fēng)，滿載了唯有春天的太陽才有的熱力?！靶⊙?，從前待你不好，是大哥的錯。大哥以后，肯定一直疼你，你不用怕，不用擔(dān)心……你懂大哥的意思嗎？宮里你那些jiejiemeimei，都怕失寵……呵，她們是該怕，可你不用，你想要什么就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我的氣了你就喊，想吵架就吵架……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在你背后給你撐腰……”

    見徐循半懂不懂地扇著睫毛，他在她臉側(cè)輕輕地印了一吻，“在我跟前，你再也不用怕，小循，不管你怎么樣，大哥都會一直在這里……你明白嗎？”

    都說得這么明白了，徐循哪能不明白？她也沒想到，皇帝居然是看出了她心里的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是如此體貼地給了她這樣的一個驚喜……

    他對她真的挺好的，從剛進(jìn)宮到現(xiàn)在，從來都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她很想對他說，其實我在南內(nèi)和你說的那些話，不能算是特別真心，我從來都沒有因為你不了解我而怪過你……

    她想要對他說，你對我越好，我就覺得越對不起你，你這么好，可我為什么，我為什么……我應(yīng)該、我應(yīng)該……

    在深深的感動中，昔日那怪異的空洞和悲傷又慢慢地浮現(xiàn)出來，無數(shù)種復(fù)雜的情緒，交雜成一絲一縷，似乎將她的心五花大綁，越收越緊。忽然間，徐循又有了想哭的沖動。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了！

    我們家網(wǎng)壞了，折騰個手機熱點折騰了好久，擦汗去寫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