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收到了?！鳖欒F只有點點頭,做出回答。

    “那么,我的使命結(jié)束了?！崩先碎L長地嘆了一口氣,“多年以來,我一直在追求生命的意義,想要窺見死亡這層薄紗后面的世界,上帝給予了我指引,但那個人,給予我答案。比起我獲得的啟迪與恩賜,完成傳達(dá)留言這個任務(wù)簡直變得微不足道,如果你有機(jī)會見到那個人,希望你替我向他說一聲感謝?！?/br>
    “我,我不懂……”中國人喃喃道。

    “再見,孩子,在那個世界?！?/br>
    齊格蒙特·丹達(dá)的聲音帶著一絲喜悅,說完道別之語后,他再未開口。良久,顧鐵慢慢站起身來,走到第一排靠背長椅前。

    老人的胸口插著一柄匕首,安詳?shù)亻]著雙眼,陷入了長眠。

    圣十字大教堂的鐘樓響起鐘聲。

    第109章 幽靈之手（上）

    嗤聲世界的文豪齊格蒙特·丹達(dá)就這樣死在自己面前,死在埋葬了肖邦和萊蒙特心臟的圣十字大教堂里,死在基督耶穌的圣像前。四周寂靜無聲,滴答,一滴汗水跌碎在地面,喚醒了顧鐵的靈魂。沒有敵人,依然沒有任何危險的感覺,空闊的教堂里只有兩個男人,一老一少,一死一生。

    按在扳機(jī)上的手指微微顫抖,顧鐵眼神從大作家胸前的傷口滑過。匕首準(zhǔn)確地刺進(jìn)第五條肋骨間隙與鎖骨的垂直投影線,那是醫(yī)生聽診第一心音的地方,心臟的準(zhǔn)確位置。但或許是丹達(dá)的心臟生得稍微偏離通常位置,這精確如同外科手術(shù)的一刀并未立刻奪去老人的生命,顧鐵不知道老人帶著傷在這里坐了多久,人的生命如同掛在懸崖上隨風(fēng)搖擺的鐘表,脆弱得隨時可能跌成粉碎,又堅強(qiáng)得可能渡過暴風(fēng)。

    匕首齊柄沒入老人的胸膛,看不到刀刃,傷口周圍沒有流出一滴鮮血,因疼痛而收縮的肌rou把鋼鐵牢牢地嵌住,沒有血槽的匕首就這樣與大作家結(jié)為一體,顧鐵明白,這種情況下即使以成年人的力量也很難將匕首拔出來。匕首柄纏著白色布條,頂端有一顆裝飾性的人造珍珠,屬于那種在每個紀(jì)念品商店都可以買到的大路貨,看不出是哪里的產(chǎn)品。

    忽然門口傳來響動,供裝修工人出入的木門被推開了,兩名建筑工人談笑著走了進(jìn)來,顧鐵立刻蹲下身子隱在靠背長椅后,目光掃視四周。祭壇旁邊的一堵墻壁正在做表面維修,中國人摸過去抓起一把墻灰,在匕首柄表面一吹,掏出手機(jī)照了一張相,然后用單兵戰(zhàn)術(shù)轉(zhuǎn)移動作快速向門口潛行。

    照相的響動引起了兩位工人的注意,其中高個的一位說了句什么,手提著油漆桶向祭壇走去,另一位站在門口,掏出手機(jī)開始撥號。顧鐵立刻貼在一根立柱后面,聽高個工人的皮靴嗒嗒地從身邊經(jīng)過,然后旋身脫離他的注視范圍,借著墻邊的腳手架無聲前進(jìn)。

    高個工人應(yīng)該看到了齊格蒙特·丹達(dá)的背影,有些不快地喊了句什么,想必是“施工期間禁止私自進(jìn)入”之類的言語。幾秒種后,他就會看到死去老人的臉,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叫喊后報警,而顧鐵距離門口還有五步的距離,他躲在藏有肖邦心臟的立柱后面,右手不自覺地握緊格洛克。矮個的工人站在門旁打著電話,堵死了逃離的必經(jīng)之路。

    正在這時,視野右上角的文本框閃了兩下,恢復(fù)了正常。網(wǎng)絡(luò)連接又毫無征兆地恢復(fù)了,來不及思索原因,顧鐵立刻登陸量子網(wǎng)絡(luò)調(diào)動權(quán)限,瘋狂地尋找附近一切可用的資源。

    五秒鐘過去了,高個工人已經(jīng)走到第一排靠背長椅旁,伸手去觸摸齊格蒙特·丹達(dá)的肩膀,這時教堂西側(cè)的十六個消防噴頭自動啟動了,“嗤……”水霧鋪天蓋地降下,為了防止水性油漆火災(zāi),在施工期間消防系統(tǒng)中添加了以碳?xì)浔砻婊钚詣榛系乃赡づ菽瓬缁饎?空氣中立刻涌起白茫茫的泡沫,能見度瞬間下降為零。

    兩名工人驚叫著跑向正在維修的墻壁,因為滅火劑會毀掉他們的壁畫、裝飾件和油漆,教堂的門無聲地推開,又無聲地關(guān)閉,一個身穿黑色夾克的男人悄然側(cè)身閃出圣十字大教堂,甩甩身上的水珠,大胡子提供的夾克衫表面經(jīng)過納米拒水處理,水滴從光滑的表面滾落,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顧鐵把沾濕的頭發(fā)梳向后面,戴上太陽眼鏡,沒有回頭,沿著“皇家之路”一直走了下去。就像眾多普普通通的游客一樣,他手持一份旅游指南,走走停停,在景點駐足,用手機(jī)拍照,購買街頭小吃,愉快地跟警察打招呼。一輛警燈閃爍的小型電動車從身邊飛快地駛過,游客們驚呼著為警車讓道,“那里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幾名游客好奇地盯著圣十字大教堂的方向,那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圈圍觀者,不用回頭顧鐵也能猜到,有兩名渾身濕透的工人正在人群中瘋狂畫著十字,指著教堂內(nèi)部大呼小叫。

    一直等到拐過彎進(jìn)入一條僻靜的小道、顧鐵在一張樹蔭里的長凳上坐下四顧無人時,才暫時松了一口氣,漸漸平復(fù)咚咚亂跳的心臟。他的后背幾乎被冷汗?jié)裢?如果不是網(wǎng)絡(luò)連接恰好恢復(fù),他或許必須出手打暈一名工人,甚至動用了,——那只會帶來更壞的結(jié)果。

    這里并不安全。中國人不敢放松警惕,裝作低頭查閱旅游地圖,暗地調(diào)動周邊的監(jiān)控探頭觀察情況。雖然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人物,可連番事件發(fā)生讓他對這種偵察結(jié)果的可信度有所懷疑,休息了幾分鐘之后,顧鐵站起身來沿著小路繼續(xù)向前,路牌顯示這條叫做皮耶卡斯卡的道路通往米爾多瓦大街,從那里可以離開舊城區(qū)。

    現(xiàn)在該到哪里去？顧鐵此刻心里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華沙也不安全,無論是誰謀殺了齊格蒙特·丹達(dá),又是誰暫時屏蔽了自己的量子網(wǎng)絡(luò)連接,敵人都具有驚人的能量,單打獨斗的自己最好的選擇就是遠(yuǎn)走高飛。

    “時間正在流逝,你將面臨考驗,在那個日子到來之前,你必須保護(hù)好自己,因為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贝笞骷遗R死前傳達(dá)的“父親”的留言讓顧鐵陷入了混亂,如果這個信息并非來自養(yǎng)父布蘭登·巴塞洛繆,難道竟是自己從未謀面的生父帶來的訊息？他到底是誰？為何要用這種大費周章的方式傳遞一句沒有任何意義的信息？又是誰殺害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信使？

    一道身影忽然出現(xiàn)在面前,差點被快步疾走的顧鐵迎面撞飛。中國人腳下一碾,自然而然使出八極拳“提籠換步”,身形一矮就到了不速之客的身后,重心一換,連擠帶撞的一擊自然發(fā)出。等看清這人的臉,顧鐵硬生生止住攻勢,又一個碾步撤出去一米來遠(yuǎn),死死憋住一口反沖的內(nèi)氣,一張臉漲得通紅。

    來人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金發(fā)碧眼,穿著白色的連衣裙,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手中抱著一大把郁金香,正好奇地望著姿態(tài)奇詭表情猙獰的男人?！百I一束花嗎,先生？”她端詳了幾秒鐘,忍不住開口詢問。

    “不買！”顧鐵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帶著血腥味的唾液,豎起眉毛,用翻譯軟件剛顯示出來的波蘭語叫道：“小心走路啊小姑娘！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么好心的！”說完轉(zhuǎn)身就想走。

    “不買花也可以的,先生。一個茲羅提,告訴您一個秘密?！毙∨⑼徇^腦袋,露出甜甜的笑容,“只要一個茲羅提哦?！?/br>
    中國人一聽就頭疼欲裂,擺擺手：“今天我接觸到的秘密已經(jīng)太多了……”

    “我堅持,先生。”女孩固執(zhí)地盯著他,眼神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不是十二歲小女孩能夠擁有的眼神。顧鐵悚然一驚,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左手遞過一張鈔票,把耳朵湊到女孩嘴前。

    金發(fā)女孩依然帶著甜甜的笑容,紅唇中輕聲吐出的字眼卻跟甜蜜無緣：“不要發(fā)問,跟著我走。他們還未能確定你的身份,但那用不了太長時間,沒有我們的幫助,你走不出華沙古城?！?/br>
    顧鐵臉上絲毫未顯露吃驚的表情,他直起身子,笑著拍拍女孩的頭顱：“原來是這樣！真是個乖孩子呢,你說的那家酒吧在哪里？真的有漂亮的俄羅斯阿姨表演舞蹈么？還有全城最好的啤酒？”

    “就在不遠(yuǎn)處,兩個街區(qū)以外,先生！”小女孩露出比真實還要真實的興奮表情：“你愿意去？太好了！我可以陪您過去,從這里搭出租馬車的話,只要十分鐘時間就能夠到達(dá),車費也只要五個茲羅提就好了！”

    中國人含笑點點頭：“就聽你的。我從未乘坐過出租馬車呢。”

    金發(fā)女孩雀躍著來到街邊揮揮手,十秒鐘后,一駕由兩匹栗色馬拖曳的黑色馬車出現(xiàn)在眼前,木制車輪停止?jié)L動,高高在上的馬車夫摘下帽子：“中午好。請問去哪里,先生,——還有美麗的小姐？”

    “格魯岑斯基酒吧,在瓦斯基·丹納什路上,您知道那里嗎？”女孩仰著臉問。

    “很幸運,我知道,請上車吧?！避嚪螯c點頭,探身打開馬車門。

    跟著小姑娘登上馬車,顧鐵一邊腹誹“裝得太不像了,一伸手就有出租車停下,這種電視劇情節(jié)是不可能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的”,一邊不做聲地打量這個不像小蘿莉的小蘿莉。一些細(xì)節(jié)映入他的眼睛：較低的發(fā)際線,脖頸處不引人注意的色素沉著痣,比常人面積小的指甲,較短的無名指。比食指短很多的無名指意味著第四掌跖骨有短指癥,聯(lián)系到前面的細(xì)節(jié),毫無疑問,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絕非十一二歲的青春少女,而是一個患有特納綜合癥的成年女人。

    “喜歡華沙嗎,叔叔？——我可以叫您叔叔嗎？”女孩扭過頭對顧鐵露出甜甜的微笑。

    第110章 幽靈之手（下）

    “特納綜合癥”即兩個性染色體中的一個全部或部分丟失所致的先天性染色體異常,患病的女性會終身不育、發(fā)育遲緩、性征不明顯、身高矮小,但與侏儒癥不同,特納綜合癥不會影響病患的智力發(fā)育和身體比例,患者即使長大成人,也保持著少女的面貌和身材。

    從外貌沒法判斷身邊女人的真實年紀(jì),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坐在旁邊的都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身上淡淡的香皂氣味顯示著少女的純潔,白色連衣裙、白色長筒襪和黑皮鞋,扎成馬尾的金發(fā)上綁著一個紅色蝴蝶結(jié),吹彈可破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化妝的痕跡,顧鐵偷眼瞧著這位禍國殃民的成年蘿莉,手指悄悄摸上兜里的扳機(jī)。

    馬車車廂的門關(guān)上,有規(guī)律的震動傳來,車子開始移動了。出乎顧鐵意料的是,這個看似簡陋的木質(zhì)車廂擁有良好的隔音,外界的背景噪聲一下子被切斷了,車廂里靜謐得像頂級豪華車的后座。

    “放松點,沒必要動槍?！苯鸢l(fā)女孩懶懶地靠在厚皮座椅上說,把那捧郁金香伸到顧鐵眼前,“如果我是敵人的話,你的尸體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變冷了?！眿善G的鮮花中間竟然有一根墨綠色的尖刺,刺尖閃著不詳?shù)乃{(lán)色光芒,若不是少女特別指出,中國人根本沒辦法把它從花莖之中區(qū)分出來。

    “很老派嘛?！瓰槭裁匆獛臀遥俊奔热辉捳f到這個地步,顧鐵干脆也放松下來,舒舒服服倒在柔軟的座椅里,把一雙大腳擱在對面的小酒柜上。

    “因為你很重要?！迸?cè)過頭端詳著身邊的人,“你自己或許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臉上是高分子面具嗎？應(yīng)該是非常貴的那種,德國貨？”

    “俄國貨。比德國人的玩意兒便宜不少?！鳖欒F帶點驚異地打量對方,自從使用這張高分子熔融面具,這是第一次有人能夠識破偽裝。從外表上看,這種面具幾乎與真實的皮膚一模一樣,唯一的破綻可能就是面具邊緣與皮膚結(jié)合處的微小色差,由于每日日曬時間不同,人皮膚的顏色其實是隨時在變化的,不能實時調(diào)整的高分子面具周圍會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分界線,但這條分界線藏在發(fā)際、耳后和下頜的陰影里,若非觀察力特別強(qiáng)的人根本無法分辨。

    女孩點點頭,“但是是一次性的吧？德國人最新出品的面具使用了可編程的納米微管技術(shù),一張面具可以重復(fù)使用五到八次。”

    “是嗎,那很強(qiáng)悍。不過我是不會把錢花在這種東西上頭的?！敝袊似财沧?目光盯著金發(fā)女人的眼睛：“不自我介紹一下嗎？”

    “你可以叫我愛娃?！迸⑻谷坏?“或者任何你喜歡的名字,名字是無足輕重的東西?！?/br>
    沒等顧鐵進(jìn)一步追問,車輪的震動停止了,車門從外面開啟,馬車夫笑容可掬地彎下腰：“格魯岑斯基酒吧到了,先生,小姐。車費是十個茲羅提?！?/br>
    顧鐵當(dāng)先走下馬車,愛娃隨后跳下來,臉帶怒容：“你說什么？這么近的路程最多五個茲羅提,我們看起來像挨宰的游客嗎？我要向運輸委員會舉報你！”

    車夫立刻愁眉苦臉道：“好吧好吧,五個茲羅提,我拿了就走,舉報的事情就別麻煩了,小姐！”

    中國人掏出一張小額鈔票遞給馬車夫,車夫跳上馬車,兩匹漂亮的栗色馬蹄聲嘚嘚走遠(yuǎn)。顧鐵看對話文本在視野中滾過,心中暗笑這兩個人這段話說得無比熟練,跟對口相聲似的,不知道每天要排演多少次。他也明白這種對話方式是為了應(yīng)付聲音探測,除了無所不在的麥克風(fēng)之外,定向竊聽技術(shù)也非常成熟了,如果確實有一個強(qiáng)大的敵人存在,城市中的每一條街道可能都在監(jiān)視范圍之內(nèi),除了口耳相傳的悄悄話之外,任何對方都逃不開有心者的監(jiān)聽。

    這條所謂的瓦斯基·丹納什路是一條狹窄的死巷,馬車把他們二人放在了死巷的盡頭。愛娃領(lǐng)著顧鐵走向旁邊的一棟六層建筑,這棟樓房有著華沙古城的特有的哥特風(fēng)格外立面和紅色尖頂,但水漬斑斑的外墻和破爛不堪的房頂顯示它嚴(yán)重缺乏維護(hù),爬藤植物覆蓋了三層以下的墻面,十扇玻璃窗碎去八扇,腐朽的窗欞后面飄蕩著骯臟的窗簾,怎么看怎么像鬼片中的場景。

    顧鐵沒想到外表光鮮的華沙古城也有這樣破敗的角落,他心中估算了一下這棟建筑的年齡,古城始建于十七世紀(jì),不過1944年華沙起義時被憤怒的德國人夷為平地,現(xiàn)在看到的所有建筑都是1949到1963年之間按原樣重建的,這棟樓房最多不過一百年歷史,一百歲的年齡在尊重歷史古跡的歐洲大陸來說不值一提,此樓居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被摧殘到這個程度,還真是出乎意料。

    “這邊走,叔叔,注意腳下哦?！睈弁蘼曇羟宕嗟匦χf,在前面一蹦一跳地帶路,顧鐵想到這個女人可能跟自己一樣年紀(jì),不禁感覺一陣惡寒。走到樓門口他才注意到一個掛得歪歪斜斜的酒吧招牌,用波蘭文書寫,看不懂什么意思,“這棟樓還能住人？”他忍不住問。

    “當(dāng)然不能啦,叔叔?！毙」媚镟凉值鼗仡^瞅他一眼,消失在門洞中。

    摸不著頭腦的中國人走近臟兮兮的樓門,發(fā)現(xiàn)向上的樓梯根本早就廢棄了,被舊電視、破家具、修成一團(tuán)的自行車等雜物堵得死死的,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倒是完好無損,愛娃的金色馬尾在拐角處一閃,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靠,愛死不死吧?！鳖欒F猶豫了一秒鐘,邁步走下樓梯。抹黑走了幾階樓梯,拐過一個彎,樓梯底下出現(xiàn)一個同樣的波蘭文酒吧招牌,招牌上還有幾盞俗艷的霓虹燈有氣無力地發(fā)著光。

    他走到階梯底端,推開一扇似乎稍微用力就會斷成兩截的破木頭門,走入一間奇怪的酒吧。毋庸置疑,這確實是一間酒吧,酒柜中擺滿了各式基酒,吧臺前面放著一串高腳凳,昏黃的燈光勉強(qiáng)照亮烏煙瘴氣的空間,兩個男人在打桌球,電唱機(jī)放著湯姆·威茲(tomwaits)的老歌,來自上世紀(jì)的老男人用煙酒過度的嗓子哼哼唧唧地吟唱著咒語。奇怪的是,這里的氣氛完全不像一間酒吧,顧鐵去過的所有酒吧,無論是清吧、迪吧、演出吧還是啤酒吧,從沒有過像這么安靜的一個所在,整個房間內(nèi)除了留聲機(jī)音質(zhì)不良的音樂聲之外,沒有一丁點噪音。談話聲、喧鬧聲、笑聲、冰塊撞擊杯壁聲、拍打桌子聲、腳步聲、擊球聲、臺球相撞聲、點燃打火機(jī)聲、桌椅與地板摩擦聲,什么都沒有。這種感覺非常奇怪,像被困在聲音的孤島中,讓人有種想大聲喊叫的沖動。

    酒吧里的幾個人停下手中的動作,無聲地扭過頭盯著新來者。顧鐵邁出半步,再次彈開了的保險。

    門在身后關(guān)閉,愛娃跳上一張高腳凳,又恢復(fù)了那種懶洋洋的神采：“過來吧,喝杯什么？”

    “你說什么？”顧鐵看到她的嘴唇開閉,沒聽清她說什么。

    女孩沖吧臺后的酒保揮揮手：“吉斯,把衰減調(diào)低,開啟干擾吧,別害怕費電了,我們要等的人終于來了?！?/br>
    一個只有半邊臉的瘦高個子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抹布和玻璃杯,伸手?jǐn)Q動一臺機(jī)器上的旋鈕,——顧鐵本來以為那是臺收音機(jī)來著——機(jī)器上的指示燈一亮一暗,熟悉的背景噪聲立刻恢復(fù)了,中國人長出一口氣,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他走到吧臺邊坐下,向面容奇怪的酒保打個招呼。這個高個子的家伙左半邊臉奇怪地消失不見了,像是被利刃整個削掉,就連頭蓋骨都癟下去半截,傷口覆蓋著層層疊疊的rou色瘢痕,不知道他是怎樣用半顆大腦、一只眼睛、一個鼻孔和半張嘴巴生活到現(xiàn)在的。

    “你好。很高興見到你。”名叫吉斯的家伙用教科書般的英語致以問候,顧鐵有點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握握對方的手：“你好,來杯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行嗎？這真是漫長又混亂的一天啊?！?/br>
    “當(dāng)然?！卑霃埬樀募罐D(zhuǎn)身去倒酒。

    顧鐵轉(zhuǎn)了半個圈兒,向酒吧里的男人們挨個點頭致意。除了他自己和酒保之外,酒吧里還有兩個打桌球的男人,和一個伏在小圓桌上睡覺的男人,打桌球的兩人沖他揮揮手,顯得比較愉快,睡覺的男人打起了呼嚕。

    “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們是誰？”用腳趾頭也能猜出這個地方是他們的據(jù)點了,顧鐵轉(zhuǎn)向愛娃,用英語開口詢問。

    十二歲小女孩端起一杯烈性朗姆酒喝了一口,這個畫面看起來充滿不協(xié)調(diào)的美感,“這里是我們的酒吧。我們是幽靈的右手。”她同樣用英語回答。

    “什么意思？”這個回答讓中國人更糊涂了。

    “而你,顧鐵,是我們一直在等的人?！蛘呓心恪畞啴?dāng)’更合適？”愛娃瞇起眼睛說。

    第111章 午夜之星（上）

    “再告訴我一遍這是什么地方？”

    “馬拉坎達(dá),吐火羅帝國的北方小鎮(zhèn),從大戈壁前往黃金之城的重要驛站呢?！?/br>
    “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同你一樣呢,約納先生,我從大戈壁走來,要到巴克特里亞去,結(jié)果被馬拉坎達(dá)的牧民們抓了起來?！?/br>
    “那個大木桶砸人真的好疼……”

    “疼死人呢！”

    小石屋中的兩個男人相視苦笑。約納和新相識的室友相處了一會兒,已經(jīng)打心眼里喜歡上了這個總是笑瞇瞇的東方男人,“我是不是……”占星術(shù)士學(xué)徒忽然想到什么。名叫阿賽的男人替他完成了后半句問話：“吃掉了屬于我的食物、喝掉了屬于我的湯？不必?fù)?dān)心,之前他們已經(jīng)給我送過飯了,那時你還在昏迷當(dāng)中呢?！?/br>
    “哦。”約納放心地拍拍心口,抬頭望了一眼小窗外的星空,“大角星已經(jīng)升得這么高了嗎,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午夜了,我昏過去這么長時間?！?/br>
    阿賽從懷里掏出一只破破爛爛的蒸汽機(jī)械懷表,按下機(jī)簧,小小的蒸汽傀儡發(fā)動機(jī)嗤嗤地冒出白煙,咯吱咯吱轉(zhuǎn)動發(fā)條,懷表上的兩根指針經(jīng)過一陣雜亂無章的抖動之后,慢慢指向正確的時間：十一點五十七分。東方人驚奇地望著同屋的少年：“真準(zhǔn),你怎么做到的？”

    “星空無所不知?！奔s納嘆口氣,“阿賽,你說明天他們能放我們出去嗎？我必須在5月15日之前趕到黃金之城,我的伙伴們在那里等我?！?/br>
    阿賽把破懷表裝回懷中,被表上的蒸汽燙到了,“哎呦”一聲趕緊用手指捏耳垂,“真燙真燙……你戴上那個徽章就沒問題,吐火羅人對五大行會成員是很尊敬的。話說……能帶我出去嗎？我打不過他們……那個拿水桶的大叔非常強(qiáng)大呢……”

    “當(dāng)然當(dāng)然。”一邊滿口應(yīng)承,約納一邊疑惑地打量新同伴,看他的身材和佩劍應(yīng)該有些戰(zhàn)斗力的樣子,沒道理弱小到連一個牧民都打不過啊,——盡管那一飛桶確實兼具準(zhǔn)確性和力度,讓占星術(shù)士學(xué)徒心有余悸。

    兩人正在聊天,約納的鹿皮包中亮起綠色光芒,月光精靈簌地沖了出來,在屋里亂七八糟地轉(zhuǎn)著圈子,一邊叫嚷著：“大笨獸怎樣了？大笨獸怎樣了？大笨獸怎樣了？”

    “它……去往天國了?！奔s納聲音低沉地回答。

    小乖猛然懸停在空中,然后慢慢降落在人類的肩膀上,落寞地垂下頭：“雖然早就猜到了,可是還是有點……它是個挺可愛的大家伙……等等,你是誰？”綠發(fā)的精靈睜大寶石藍(lán)的眸子怔怔地盯著屋里的另外一個男人,眼神中有恐懼、有戒備,還有深深的疑惑。

    “哦,小乖,他叫阿賽,是從東方來的旅人,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闭夹切g(shù)士學(xué)徒介紹道,“阿賽,她是小乖,與我簽訂契約的月光精靈,由于某種原因……每天只能出來活動五分鐘?！?/br>
    “很高興認(rèn)識你,傳說中的魔法精靈小姐。”東方人微笑著點頭致意。

    “阿賽嗎？”小乖嘟囔了一句,雙手抱住約納的下巴,把他的臉硬是扭過了過來,占星術(shù)士學(xué)徒都能聽見自己的脖子發(fā)出凄慘的喀嚓怪響：“喂喂,不要趁我睡覺的時候朋友啊,你這么弱的家伙需要好好保護(hù)自己,萬一你掛掉了,我也就完蛋了啊混蛋！”

    阿賽露出人畜無害的溫和表情：“放心,魔法精靈小姐,我和約納已經(jīng)成為朋友,我們很合得來呢。”

    月光精靈狐疑地瞅著他,像是有點拿不定主意,“你可別欺負(fù)我家的笨蛋約納啊,聽見沒？要不然……”她屈起小胳膊,展示著基本可以忽略不計的肱二頭肌。

    東方人哈哈大笑,連連點頭：“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沒有人傻到去惹一個魔法精靈生氣的,特別是像我這樣弱的家伙。對了,現(xiàn)在是新的一天了是吧？”

    得到約納肯定的答案后,阿賽揮手示意大伙稍微閃開,“約納和小乖往角落里讓一下下……好的謝謝,我要試一下力量恢復(fù)了多少。”

    “什么叫恢復(fù)了多少？”精靈疑惑道。

    東方人轉(zhuǎn)向青石砌成的墻壁,擺出拔劍的姿勢。簡簡單單的側(cè)步站姿,約納能夠感覺到他全身的肌rou、筋絡(luò)和氣血在逐漸調(diào)整到最佳姿態(tài),身上充盈著某種玄妙的協(xié)調(diào)感,但感覺不到任何能量的波動。

    “刷！”

    一道亮紅色的劍光照亮小屋,接著重歸黯淡,“鏘！”短劍回到劍鞘中,約納沒能看得清劍刃的真實模樣,阿賽靜靜地站在墻壁面前,辮子輕輕落回肩頭,他保持著松弛但充滿力量感的站姿,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