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會什么？我方才都看見了！你們兩個不要臉的，趁早滾出上清河村，仔細(xì)弄臟了這好山好水！見你們這一遭，我回頭非得用茶水洗眼不可！”

    穆云翼見他不聽勸，還口出惡言，頓時不忿，就要張口，高以純把他拽?。骸八懔?，別搭理他了，他就那樣……”

    牛五郎還在那里喋喋不休，連罵帶數(shù)落，穆云翼聽了高以純的勸，又看在牛老大的面上，也就忍了，忽然背后傳來一聲清脆的童音：“你憑什么罵我元寶哥哥！”原來是高以清他們在這功夫都游回來了。

    第87章 失道者寡婦

    高以清先前弄得穆云翼嗆水,特地跟著小伙伴們?nèi)ゲ烧ｉ?他們也是調(diào)皮,仍然潛水回來，要給穆云翼一個驚喜,哪知剛浮出水面就聽見牛五郎說那樣難聽的話，頓時按捺不住,從水里站起來：“你憑什么說我元寶哥哥？我元寶哥哥再不要臉也比你強(qiáng)！讀了好幾年的書,連縣里頭也考不過,又不會干活,在家里吃閑飯，還有臉說我元寶哥哥，呸！”

    他站在淹沒小腿的水里，叉著腰，跟牛五郎對嗆，身后其他的小伙伴也都跟著壯聲勢，一起朝岸上吐唾沫：“呸！”“呸呸！”“呸呸呸！”

    牛五郎氣得臉色發(fā)白，緊跟著又漲得通紅：“我怎么考不上？要不是開春反冷，我受了風(fēng)寒，別說縣試，便是考個秀才又有何難？”

    人群里一個孩子嗤笑：“別竟吹牛|逼|了！你去年就下場，不是也沒考過？說你娘病了，讓你分心，委屈的牛大娘哭了好幾茬，今年又沒考過，咋不咒你爹病了，卻又拿風(fēng)寒來說事？”

    牛五郎也只有十四歲，受不得激，用手駢指向那孩子：“我母親病重，我為母懸心，有何不對？你是個泥坑里打滾的野孩子，焉能得知孝道大義？圣人云……”

    計(jì)秋時大聲說：“你還是回家云去，明年把自己云成秀才是正經(jīng)，少在這里白曰曰！”

    牛五郎一看見他，知道他們兄弟拜穆云翼做先生的事，早就嫉恨在心，以為自己學(xué)富五車，還沒有人來向自己請教學(xué)問，那穆云翼不過會念些三字經(jīng)、百家姓一類粗淺的蒙書，又是個愛學(xué)女人做針線活的，計(jì)家人竟然舉家?guī)е⒆尤グ菹壬?，真是瞎了那么多雙狗眼，這回見計(jì)秋時嗆他，登時按耐不住：“我瞎曰曰？你回去問問你那先生知不知道什么是子曰、詩云，知不知道孔孟之道？知不知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這句話出自哪里？你跟著那個忤逆不孝的小畜生學(xué)，便是失道者寡助，因此親戚畔之……”

    計(jì)秋時才開始學(xué)千字文，讀些“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類的，哪里知道孟子上的話，他聽不懂牛五郎說的話，只聽得幾個“寡婦”的字眼，知道是罵穆云翼的，登時從水里跳了起來：“你才是寡婦！你們?nèi)胰硕际枪褘D！看我不揍你！”

    他第一個跑上岸，高以清、計(jì)春時、小刀螂等紛紛緊跟在后，全是十來歲的孩子，俱都光溜溜、赤|條|條，噼里啪啦跑上岸灘，直朝牛五郎沖了過去。

    牛五郎自重身份，又仗著年紀(jì)大，沒把他們放在眼里，竟然還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你們朽木不可雕也，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哎喲！”

    牛五郎話沒說完，就被計(jì)秋時撲過去一頭撞在懷里，踉蹌著往后退，馬樂在這里年紀(jì)最大，這會繞到牛五郎背后，用胳膊鎖住他的脖子，向后一撅，就把牛五郎撅得失了中心，向后跌到，十幾個孩子發(fā)一聲喊蜂擁而上，拽手的拽手，拉腳的拉腳，有的掐，有的摳，有的拳打，有的腳踢。

    牛五郎從小就在寒窗下苦讀，若論力氣，連同齡的馬樂也不如，哪里掙得過這么多孩子，身上連挨了好幾下巨疼的，便開始破口大罵：“小畜生！小牲口！你們敢打讀書人！有辱斯文！將來你們都是大牢里頭的客！等我考上了功名，把你們都送進(jìn)去，一天打一百大板……”

    有一個扳腳的孩子，一不小心把牛五郎的靴子扯下來了，頓時一股酸臭的味道彌漫開來，登時把靴子扔在地上：“好臭！”

    計(jì)秋時說：“再臭也沒有他嘴巴臭！他還罵，用那襪子把他的嘴堵上！”

    那孩子就真的把牛五郎的襪子扯下來，捏著他的鼻子，硬塞進(jìn)他的嘴里，牛五郎漲紅了臉，奮力掙扎，把兩個孩子都踹在地上。

    “他還這么發(fā)狠，咱們怎么處置他？”

    “他方才罵了小先生，咱們打他手心吧？”

    “不好，他說將來考上了秀才，就要把我們關(guān)到大牢里去打板子，咱們也把他褲子脫了，找樹枝打他的板子吧。”

    大家群策群力，想法子懲戒牛五郎，嘰嘰喳喳，最后終于決定，把他扔到河里洗一洗，把臭嘴臭腳臭|屁|股都洗干凈了，然后再拖回來打板子，于是抗腿拽手，連扛帶拖地就要往河里頭弄。

    穆云翼和高以純趕緊過來阻止，小孩子間打架，弄個跟頭，碰兩塊青，那都沒什么，鄉(xiāng)下孩子都皮實(shí)，平時一個村子的孩子在一起玩，難免有個磕磕碰碰的，即便挨了打，只要不過頭見血，家長也不當(dāng)回事，小孩子沒有隔夜仇，頭一天打架，第二天再在一起玩也是常有的。

    要是換個人扔進(jìn)水里倒也沒什么，但這牛五郎是牛家的心肝寶貝，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聽說讓分吹著一點(diǎn)都要風(fēng)寒發(fā)熱的，要真扔到水里，指不定弄出什么病來，到時候在牛大叔面前不好看。

    穆云翼讓孩子們把牛五郎放在沙灘上：“他看不起咱們，咱們也看不起他，不過是個讀書讀傻了的酸儒，也沒什么本事，我教你們讀書，將來可不能學(xué)他這樣，越是有學(xué)問，越要對人和藹，記住了，謙謙君子，用涉大川……”

    牛五郎這回自己把嘴里的襪子揪出來，趴在地上干嘔，見穆云翼說這個，以為穆云翼故意跟他抬杠，以回應(yīng)之前自己說他不知詩云子曰的話，立刻面露不屑：“不知從哪本雜書上看到的一句閑話，也只能跟這群泥崽子們顯擺?！?/br>
    穆云翼氣樂了：“謙謙君子，用涉大川，乃是易經(jīng)上的，五經(jīng)之一，你也是立志考取功名的，竟然不知易經(jīng)，也是奇葩！”見牛五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又說，“你道我不懂四書五經(jīng)么？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桑顺鲎哉撜Z。你道我是畜生，他們是泥崽子，心存蔑視，豈不是尤為孔圣人的教導(dǎo)？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出自孟子。如今這些孩子都是向著我的，你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按照你方才說的，誰得道，誰失道，更是一目了然，人和在我，你焉能勝？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此出自大學(xué)，你對我充滿偏見傲慢，可見心為不正！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此出自中庸，你上來便出口傷人，無所忌憚，正是反中庸之小人了！”

    穆云翼原本雖然預(yù)算要考個功名，怕說書淪為賤業(yè)，是為長遠(yuǎn)計(jì)，并不著急，但這次姜瑜的事情給他造成了極大地震撼，姜瑜是良民，帶到衙門，挨了六十板子，就幾乎打成殘廢，而打多打少，打誰不打誰，全在主官一念之間，這次是他在縣里頭經(jīng)營了根基，婁縣令雖不說有心偏袒，但也有意照顧，不然的話，結(jié)果還不知會如何呢，沒有功名，不進(jìn)入士大夫階層，終究性命沒有保障，因此他也開始發(fā)奮讀書了，無論如何，也要盡快考個秀才出來，至少秀才不能隨便用刑，在一縣之地，也能混得開了。

    四書之中，中庸和大學(xué)字?jǐn)?shù)最少，加起來也才五六千字，唯有論語和孟子最多，有四萬多字，不過論語和孟子在種地之前就差不多抄完了，剩下的中庸和大學(xué)也都趕了出來，裝訂成冊，用布包著牛皮做封面，種地的時候也帶在身邊，干活的時候，馬樂他們大聲背誦三百千，或是齊聲背誦，或是一替一句，而他則在地頭背四書五經(jīng)，這時候雖不能全背下來，但其中經(jīng)典的句子，也能朗朗上口，隨便拿出幾句來訓(xùn)斥牛五郎，竟然也是擲地有聲，說得牛五郎臉上變顏?zhàn)兩冒胩觳疟锍鰜硪痪洌骸澳慵幢隳鼙?，但私德有虧，將來也考不得功名！?/br>
    穆云翼有些無語：“我私德虧不虧，都跟你沒關(guān)系，讀書人，別嘴巴欠得跟那些村姑愚婦似的，沒事凈說些東家長、西家短，哪家的媳婦不要臉的話，沒事扯老婆舌，可不是讀書人所為?？丛谂４笫宓拿嫔?，我也不跟你計(jì)較，趕緊走吧！”

    牛五郎又羞又氣，從地上撿起靴子胡亂套在腳上，那用嘴含過的襪子也不要了，拎起食盒順著田間小路往西邊走，剛走出不到百米，眼淚就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氣哼哼地邁步，迎面看見大侄子牛元義一路小跑過來：“我爺說你咋這么晚了還沒過來，讓我來迎迎?！?/br>
    牛五郎怒道：“不過晚一會吃，哪里就餓死你了！至于這么著急地過來催么？”

    牛元義沒了爹，跟著老媽在牛家有點(diǎn)吃閑飯的意思，在他們家，牛二郎、牛三郎是頂梁柱，牛五郎是一家人未來的希望，這三個人地位最高，平時說話也最理直氣壯，雖然沒有說過分家的話，到底顯得大房是累贅，為了讓大孫子將來也能讀書，牛老大才天天進(jìn)城賣柴，要在臨死前給大孫子和老兒子攢些家底。

    因此被五叔訓(xùn)斥，牛元義也不敢吭聲，只悶悶地走，牛五郎把食盒遞過來：“干看著你叔叔拿東西，也不知道幫一把手，不孝的東西！”

    那食盒算上把手有將近一米高，里頭裝著一家人的飯菜，牛元義才七歲大，那里拎得起來，不過也不敢反抗，張開雙手，把食盒抱起來走，因看不見路，一腳踩在土坷垃上，連人帶食盒一起滾到地上，里頭的飯菜都潑灑出來。

    第88章 割鹿屠雞

    “怎么我就說不得你了？”牛五郎抓著牛元義的后頸把他從地上揪得站起來,“你還跟我耍脾氣,摔飯碗了！”他揚(yáng)起巴掌，噼里啪啦，抽了牛元義四個耳光,打得小孩哇哇大哭,拼命躲閃，又被他強(qiáng)揪著用腳往|屁|股|上踢，“我是你叔！你不好了,我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你跟我耍脾氣就是不孝！那是要遭雷劈的！閻王爺先讓判官來勾你！”

    牛元義的哭聲引得周圍地里干活的人來,因是飯點(diǎn)，大多坐在地頭上吃飯，看見牛五郎打他侄兒，紛紛問是怎么了，牛五郎只道：“他不好，我說了他幾句，他就是性子把要送到地里的飯全都摔了，我正管教他呢?！?/br>
    “我沒有……嗚嗚……我不是故意摔的……”牛元義奮力掙開了牛五郎的拉扯，撒腿跑遠(yuǎn)。

    牛五郎在后頭高聲喊：“你還敢跑！看你晚上回不回家，我叫二哥用棍子打你！”又狠狠地跺了跺腳，把地上的食盒扶起來，繼續(xù)往地里去，到了地頭，只說牛元義不忿他的管教，把飯菜摔了。

    他二嫂當(dāng)場就說了幾句硬話，牛元義的母親劉山杏趕緊提出來要趕回家去重做，被牛二郎攔?。骸八懔耍瓦@么著吧，好在都灑在食盒里，沒有灑在外頭，刮掃刮掃也不臟，還能吃的，大寶又淘氣，等晚上回去，再好好跟他算賬！”

    大家伙聚在一起吃飯，牛大娘看到兒子身上比較狼狽，尤其臉上還有兩塊烏青，問起緣故，牛五郎一聽母親問起，頓時把滿腔委屈升起，落下淚來：“方才我在河邊上，看見那小煞星和高三郎光吧出溜地并排坐在河里，正靠在一起親|嘴|cao|屁|股呢，我說了句不要臉，他們就支使一幫小孩子過來打我，還要把我扔到河里去呢！”

    大伙聽了這話，全都愣住，齊刷刷地把目光看了過來。

    牛五郎挽起袖子：“你們還不信，看，這就是他們掐的，還有這里，是他們撓的，都破皮了，我是讀書人，不好向小孩子動手，他們就得了勢了，這么作踐我?！?/br>
    牛大娘見了，趕緊過去抓起兒子的胳膊，心疼地揉搓：“沒想到，那小煞星竟然是個忘恩負(fù)義的！真是個白眼狼！”

    牛老大不愛聽，把飯碗往地上一頓：“你只聽他說，真正怎樣，還不知道呢！”

    “怎么著？你還不信你兒子的，反倒去相信外人的不成？再說那小煞星是個啥樣的，這村里頭誰不知道？向來是動刀子出了名的，五兒啊，以后你別往他們跟前去，只離他遠(yuǎn)遠(yuǎn)地吧。”

    牛老大說：“首先云翼那孩子就不可能讓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替他打架，要是五郎真得罪他狠了，直接他自己就提著刀子石塊過來了。另外五郎也是撩閑，人家在河里愿意做什么，與他又有什么相干？他們兩個才多大？在河里鳧水，挨著親近些也是有的，況且大家公子，爺們之間相互調(diào)個|情兒也屬尋常，哪就值得叫嚷出來？又說得那樣的難聽，活該人家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