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一炷香，宋安怡姍姍來遲，進(jìn)屋就喊好冷好冷。柳雁迎了上去，將她拉到火爐旁，“你怎么這么晚呀?！?/br>
    宋安怡伸手烤火，肩頭上還有飄雪，不一會(huì)就化在這暖爐旁。待烤得暖和了些，下人這才請(qǐng)示將她的披風(fēng)取下。

    “下雪了，路滑，又是大晚上，車夫趕得慢?！?/br>
    “這就好，我以為是你繼母刁難你，不許你來了?！?/br>
    宋安怡笑笑，鼻尖還有些紅，“她如今對(duì)我挺好的，雁雁不要擔(dān)心?！?/br>
    柳雁撇嘴，她可不信那一肚子壞水的女人真會(huì)對(duì)宋宋好，“你呀，別掉以輕心，也傻乎乎的對(duì)她好，凡事要多跟你爹爹說，還有你祖母?！?/br>
    宋安怡點(diǎn)頭，“嗯嗯?！币蛟谂臀輧?nèi)，伸手烤火，余光瞧見旁人手上的銀鐲，低頭看去，那銀鐲雕著鏤空花紋，翻看一圈，是魚的紋路，“真好看。”

    柳雁抬了抬左右手，“有兩個(gè)，我爹買給我的?！?/br>
    宋安怡笑笑，“伯父真疼雁雁?！?/br>
    柳雁微微一頓，察覺到自己失言了，宋宋的爹雖然對(duì)她不算差，但有繼母在，也算不上太好。方才她眼里分明是有羨慕的，自己倒像是在炫耀了。她將右手的銀鐲取下，往她手上戴，“我們一人一個(gè)?！?/br>
    宋安怡忙縮手，“這是你爹爹送你的。”

    “爹爹送我，我送宋宋?！绷銓⑺s回的手捉回，認(rèn)真將秀氣的鐲子給她戴上，“好看?！?/br>
    宋安怡看著也喜歡，找了找身上，沒找著什么有意義的回禮。柳雁瞧著不高興，“回禮什么的太見外了，我沒將宋宋當(dāng)外人?！?/br>
    “可是……”

    “可是什么，我們是朋友，以后都是?！?/br>
    宋安怡聽得安心，一手覆在鐲子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br>
    飛雪不停，屋外悄然。少女在炭火爐子前，交心相談，長夜無憂。

    黎明剛至，兩人晨起就去外頭茶樓用早點(diǎn)。街道店鋪已經(jīng)開了些許，待她們用完早食出來，鋪?zhàn)右不救_了，跟她們想的一樣，順道走走。

    從馬車下來，柳雁瞧見有首飾鋪?zhàn)樱伟测亲呷?，見了各種璀璨飾品，倒想起個(gè)人來，“這兩日竟沒看見桉郡主。”

    “我好像也沒看見她?！?/br>
    柳雁要是想知道桉郡主跑哪去了，大可以問問每日都去王爺府的齊褚陽，可她不愿讓齊褚陽多想，萬一歪解成她在關(guān)心桉郡主怎么辦，于是干脆忍著不問。一直在面前晃悠的人突然沒了影，倒讓她不習(xí)慣了。

    見著有根碧玉簪子不錯(cuò)，柳雁便將它買下，讓掌柜仔細(xì)包好。宋安怡看了看，說道，“雁雁買簪子做什么呀，祖母戴的話不合適吧。”

    “送我娘的。”柳雁不讓下人拿，自己抱著盒子上馬車，小心護(hù)著。

    宋安怡隨后也上了來，頗為羨慕，“她疼雁雁，所以雁雁也這樣疼她?！辈蝗灰院糜训钠?，哪里會(huì)對(duì)她不好的人好。想到這身為閨中好友就有些擔(dān)憂了，“要是以后她給你生弟弟了，估摸不會(huì)這么疼了。”

    柳雁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覺得?！?/br>
    宋安怡見她一臉淡然，好奇道，“那你怎么不擔(dān)心呀？”

    “我娘答應(yīng)我了，不給我生弟弟meimei?！绷銓Ⅳ⒆有⌒姆藕?，笑得無比輕松，“昨晚我才跟她說好，宋宋你問的真是時(shí)候?！?/br>
    宋安怡皺眉，“不生的話你祖母肯定不高興，你爹爹也會(huì)不高興的。你想想莫嬸嬸，她不就是生不出孩子，被人趕了出來么?！?/br>
    柳雁愣了愣，“嗯？是因?yàn)檫@個(gè)緣故被趕走的么？”她知道趙家媳婦被人趕出來了，可這個(gè)緣由還是頭一回聽，不由意外。

    宋安怡想了想，又確認(rèn)了一番，才道，“是呀，莫嬸嬸人那么好，而且家世也不算差?？晌易婺刚f，因?yàn)樗脦啄甓瞧ざ疾还钠饋?，就被趕出去了。而且那幾年她也飽受冷眼，哭了不知道多少回。”

    柳雁瞧著放在腿上的鏤空木盒，隱隱還能看見包裹著簪子的布帛，只覺木盒重如千金。

    她是不愿屬于她的娘親再去疼別人，可更不愿見她被趕走。她見過那些棄婦，日子難熬，過得很不好，去哪都要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些難聽的話。

    因她的任性，所以有朝一日母親也要去承受這些？她不敢想，更不愿意。

    “雁雁？”

    柳雁低頭看著這盒子，低聲問道，“宋宋，娘她問我給我生個(gè)弟弟可好，我不愿，跟她慪氣，不許她生。你說，我是不是很壞呀？”

    宋安怡嚇了一跳，“雁雁你又亂來了。”

    柳雁心頭咯噔，“這是亂來么？”

    “是啊?！?/br>
    柳雁擰眉，執(zhí)拗道，“她沒孩子，可是我會(huì)對(duì)她好呀，將她當(dāng)做親生母親來看?！?/br>
    “那你哥哥呢，也跟雁雁一樣想么？”

    柳雁莫名，“哥哥待她挺客氣的，而且這關(guān)哥哥什么事？我待她好就可以了呀，我會(huì)做個(gè)好女兒的，比她生的對(duì)她還要好?！?/br>
    宋安怡倒覺好友什么都聰明，可在這種事上卻笨了，“這就對(duì)了呀，我祖母說了，我們做姑娘的以后是要離家的?！彼龜?shù)了數(shù)指頭，認(rèn)真道，“十年吧，十年后就不能住家里了。而且一年到頭能回五次就不錯(cuò)了。那到時(shí)候你離開家了，誰來疼你娘？你哥哥又不疼她，她又沒孩子，很可憐的?！?/br>
    柳雁全然沒想到這點(diǎn)，忍不住說道，“我可以?；貋硌??！?/br>
    宋安怡苦惱了一番，說道，“唔，這么說吧，你祖母是家里最有威嚴(yán)的人對(duì)吧，可是雁雁常見她去見自己的爹娘么？你三嬸嬸、你兩個(gè)姨娘、還有你娘，常回去么？”

    柳雁語塞，確實(shí)是不常的。這一想，腿上的木盒重得她都快立不住腿。光是想著這問題，連游玩的心思都沒了。宋安怡不太明白她為什么這么難受，因?yàn)樗挥浀米约河H生母親曾疼過自己，更不曾得過繼母的疼愛，所以繼母生了幾個(gè)，她都不會(huì)覺得難過。

    只是柳雁不同。

    失去太久，再重新獲得，而今又可能會(huì)失去，便難以接受了。

    她抱著木盒，沉思良久，越想，卻越是難過，越覺自己心眼壞得很。她討厭自私的人，可如今她竟也成了自私的人。她只想著自己高興就好，卻沒有想過日后母親怎么過活。

    爹爹叔叔能和祖母住在柳宅，可姑姑們都外嫁了，一年不過見幾回，那嫁得最遠(yuǎn)的姑姑，兩年回一次，她都不記得小姑姑的模樣了。

    光是這樣一想，便覺驚心。

    用過午飯，兩人回到家，進(jìn)屋里洗了臉洗了手，已經(jīng)乏了。宋安怡住了今晚才走，來過了幾回已然熟絡(luò)，下人伺候她也少了幾分待客的生疏，還會(huì)同她說笑。宋安怡倒是更喜歡這，脫了鞋襪爬上床午歇，只覺閉上眼就能舒舒服服睡下。躺了一會(huì)見好友還不上來，翻了個(gè)身問道，“雁雁，你不困么？”

    “不困?！彼嗳嘌?，“宋宋你先睡，我去找我娘?！?/br>
    宋安怡以為她是去送簪子，提醒道，“帶上禮盒呀。”

    柳雁這才拿起盒子往外走，管嬤嬤在旁看著，只覺她心事重重。太聰慧的孩子總會(huì)比別的孩童少幾分童趣，時(shí)常有心事，因性子要強(qiáng)，還不輕易跟人說，讓她這做乳母的好不著急。

    李墨荷也正脫了外衣，褪去鞋襪要睡下，聽見女兒的聲音，喚她進(jìn)來，拉到床邊讓她坐進(jìn)暖暖被中，將她發(fā)上綢帶理順，笑道，“玩得可高興？怎么不陪著宋宋，丟她一人在那。”

    “我讓宋宋先睡了，過來給娘親送這個(gè)?！?/br>
    李墨荷從她手上接過盒子，不知里頭是什么，可已覺歡喜，“乖，雁雁要學(xué)會(huì)將銀子存著，日后有大用處的?！辈缓酶f嫁人后嫁妝越多越好，只好拐著彎說。

    “祖母隔三差五會(huì)給我錢袋，不礙事?！绷阕孕∩罡蛔悖值瞄L輩疼愛，用起錢來可是一點(diǎn)都不手軟，從來沒愁過這事。

    李墨荷心里明白，這是她這寒門女子不懂的，雖然覺得奢靡，但想想不過是自己過多了苦日子，對(duì)比之下，就覺她用錢太過，也不再說，開了盒子看。見是一根綠如湖水的簪子，笑了笑，女兒送簪子總覺奇怪，“很好看，戴著一定很合適?！?/br>
    柳雁這才安心，默默看她收好，十分小心地放進(jìn)妝奩盒，呆了一會(huì)，才道，“娘……”

    聽著聲音不對(duì)，李墨荷趕緊回到床邊，見她臉色蒼白，忙問道，“怎么了？”

    柳雁低聲，“你還是要個(gè)孩子吧……生個(gè)弟弟，只生個(gè)弟弟就好?！?/br>
    李墨荷不知她昨晚還那樣堅(jiān)定那樣開心，這會(huì)卻改變主意是什么緣故，還以為她遭誰訓(xùn)斥了，握了她小小肩頭，想讓她看著自己說話，她卻沒抬頭，嗓音愈發(fā)低沉失落，“雁雁可以要弟弟，但是不要meimei，那樣雁雁還是您唯一的女兒，得這唯一的疼愛。雁雁不敢保證會(huì)疼弟弟，但一定不會(huì)討厭他?！?/br>
    “雁雁?！崩钅刹辉娺^她這個(gè)模樣，嚇得不輕，“告訴娘，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了？誰讓你這么說的，看著娘，娘給你撐腰。”

    柳雁終于抬頭看她，滿臉的淚，用力抹了，又滾落面頰，“我不想要弟弟meimei，可是我想娘好好的，等十年后雁雁不在家里住了，還有人能替雁雁疼您。所以我只要弟弟，不要meimei，我怕我不會(huì)對(duì)meimei好，會(huì)討厭她，會(huì)怕您只疼她?！?/br>
    她哭咽得說不下去，連李墨荷也聽得出她聲音里的不甘和不愿，可饒是如此痛心難過，她還是退了一步。讓這樣執(zhí)拗的小姑娘退步，已經(jīng)十分不易。李墨荷聽得心酸，才明白為什么她改變了主意，只是因?yàn)榕滤黾藓鬀]人照顧自己，才妥協(xié)了。

    李墨荷將她摟進(jìn)懷中，眼睛酸澀，也涌了淚，“雁雁……”

    得這一抱，柳雁哭得更是難過，她不愿將這疼愛分給別人，可比起自己難過，她更希望能有人幫她照顧母親一世。她可以對(duì)很多人自私，但不能對(duì)爹娘自私，對(duì)疼愛她的人自私。

    所以她退步了。

    可話說出口，卻比她想象中更要難過。明明來時(shí)告訴自己不能哭，要?dú)g歡喜喜地跟她說，可說完后，還是忍不住哭了。

    李墨荷抱著她，淚落不止，她第一次感激安氏，生下這樣一個(gè)懂事的女兒。日后自己生的孩子，還未必會(huì)有她懂事，這樣會(huì)疼她。

    之前拉鉤約定，不待她想明白了就不生養(yǎng)，多少還有遺憾。可如今她想通了，李墨荷卻不想生了，至少如今不想。

    五年……五年后雁雁十歲，她也還年輕，那時(shí)候再生吧。

    做了承諾，便要遵守。

    跟上一次不同，這一次，是心甘情愿做出的決定。

    再過兩日就是小年，這兩日天氣十分好，都是一大早就放晴，直至傍晚日落，都不曾下雪，是掃年的好日子。

    鄭素琴提了水桶到大廳，準(zhǔn)備擦擦家具，見兒子要出去，將他抓住，拉了回來，“又去找你爹么？”

    柳翰點(diǎn)頭，“嗯嗯，爹爹說帶我去最好的酒樓吃東西?！?/br>
    鄭素琴聽著都心生羨慕，“那還記得娘昨晚跟你說的話吧？”

    柳翰朗聲答道，“記得?！?/br>
    “那還記得要跟你爹說吧？”

    “記得?！?/br>
    鄭素琴甚為滿意，摸摸他的腦袋，“快去吧，別讓你爹等急了?！?/br>
    柳翰邁著大步往外走，急著要去見人。柳芳菲一直看著哥哥出門，良久才收回視線，余光看見放在桌上的兩個(gè)空竹，那是柳四買的，有一個(gè)是給她的。她那樣討厭他，他是真察覺不出來么。果真……是傻的。

    柳定澤已經(jīng)在樹后面等了很久，見那虎頭虎腦的柳翰出來，就覺歡喜，沖她招手，“兒子，兒子?！?/br>
    柳翰探頭看去，見了他立刻笑開，“爹爹?！?/br>
    柳定澤也齜牙笑笑，拉了他的手問道，“你meimei呢？”

    “她在里面。”

    “又不出來玩呀?！绷捎X得可惜，她怎么總是躲著自己。他突然覺得雁侄女其實(shí)挺好，因?yàn)樗偸丘ぶ?，還會(huì)撒嬌，那樣才像女兒呀。想著想著悶悶的，不過還好他兒子像兒子。

    柳家下人已經(jīng)對(duì)著父子倆的對(duì)話習(xí)以為常，他們的職責(zé)就是好好跟在一旁，別讓主子出事，再將他們的事，告訴老太太。

    柳定澤帶著柳翰進(jìn)了酒樓廂房，讓掌柜準(zhǔn)備一桌吃的。柳翰想起母親說的話，扯扯他的袖子，“爹爹，讓他們出去好不好？”

    柳定澤沖下人說道，“都出去吧。”

    柳翰說什么，他就聽什么。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聽他的話，見他滿足的模樣柳定澤就高興。

    “爹爹?！绷矏瀽灢粯吠f道，“要過年了，你不接我們回家嗎？年不是要一家人一起過的嗎，難道我們不是一家人？”

    柳定澤撓頭，“是一家人，可我娘不讓?！?/br>
    “為什么要你娘同意呀，爹爹同意不就好了。”柳翰面露難過，“是不是因?yàn)榈幌矚g我們？”

    柳定澤忙擺手，“喜歡啊，喜歡得不得了?！?/br>
    “那爹爹快接我們回家吧?！绷舱f完母親交代的話，不知為何自己也難過起來，“爹爹知道嗎，村里的小孩都說我和meimei是野種，也不跟我們玩，還朝我們丟石頭。娘每次都說爹爹出遠(yuǎn)門了，但會(huì)回來團(tuán)年。可是年年都落空，年年都是……”他趴在桌上，揉了揉酸痛的眼，“好不容易找到了爹爹，可還是不能團(tuán)年，巷子里的人又要嘲笑我們是野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