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陪著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廟“碰運(yùn)氣”之前，先安排好了書院里邊的人手，以免給人莫名其妙就鉆了空子，誘使別人咬鉤不成，反而白白送給敵人一出調(diào)虎離山之計。

    先讓裴錢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謝謝打理的那棟宅院，與之做伴的，還有石柔，陳平安將那條金色縛妖索交給了石柔。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會在崔東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與陳平安聊過后，便干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里。

    陳平安再讓朱斂和于祿暗中照看李寶瓶和李槐。

    朱斂、于祿，一個見著了女子就會笑瞇瞇的佝僂老人，一個臉上總是帶著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誰能想象，這兩位竟是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

    李寶瓶和裴錢晚上一起住崔東山的正屋，相信崔東山不會有意見，也不敢有。謝謝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間偏屋，石柔是陰物，可以擔(dān)任守夜一職，李槐則與林守一擠一間屋子。朱斂不用住在院子里，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但是于祿必須與石柔搭檔，守半夜。陳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夠應(yīng)對一些突發(fā)狀況。反觀于祿，一直讓人放心。

    書院那邊，巡夜的夫子先生當(dāng)中，歷來就有文武之分，像對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靜，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金丹境修士。還有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更是不為人知的元嬰境地仙，還與茅小冬一樣，來自大驪，正是那位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老人，關(guān)鍵時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鎮(zhèn)書院。

    最后陳平安單獨(dú)將李寶瓶喊到一邊，交給她那兩件從李寶箴那邊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龍宮”的玉佩，一張品秩極高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寶瓶有些疑惑不解。陳平安沒有隱瞞，將自己與李寶箴在青鸞國遇上的事情經(jīng)過，大致跟她說了一遍，最后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以后我不會主動找你二哥，還會盡量避開他，但是如果李寶箴不死心，或是覺得在獅子園那邊受到了奇恥大辱，將來再起沖突，我不會手下留情。當(dāng)然，這些都與你無關(guān)?！?/br>
    李寶瓶情緒有些低落，只是眼神依舊明亮：“小師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規(guī)矩，恩怨分明……”

    李寶瓶說到這里，又問道：“小師叔，那我可以給我大哥寫封信嗎，讓他勸二哥收手？”

    陳平安想了想，點(diǎn)頭道：“可行?！?/br>
    李寶瓶想要說話，準(zhǔn)備將玉佩和符箓贈送給陳平安。陳平安此次下山之前，已經(jīng)跟他們說了當(dāng)下的處境，李寶瓶就想著讓小師叔多兩件東西傍身。

    陳平安已經(jīng)笑道：“我在獅子園跟一個很厲害的法刀女冠，聯(lián)手擒拿了一只極其罕見、相當(dāng)于一只活的聚寶盆的妖物，收獲頗豐，那個女冠獨(dú)占了妖物，作為補(bǔ)償和報酬，她給了我六十二枚谷雨錢。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張日夜游神真身符，不是買，是借，有點(diǎn)類似當(dāng)鋪，只是我們反一下，你將符箓當(dāng)給我，我給你這些谷雨錢。因為這張符箓品秩極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種，能夠反復(fù)使用，只要神仙錢支撐得起，那兩尊日夜游神就可以一直存在于世，甚至被打散靈氣金身后，只要畫符之人有本事為那符膽畫龍點(diǎn)睛，依舊能夠敕令兩尊神祇現(xiàn)身。說實(shí)話，六十二枚谷雨錢，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購買這張價值連城的符箓，仍是不太夠。所以我不是買符……”

    憋了很久，李寶瓶實(shí)在忍不住，一本正經(jīng)道：“小師叔，你這么跟我見外，我很傷心。”

    陳平安耐著性子解釋道：“我跟你，還有你大哥，都不見外，但是跟整個福祿街李氏，還是需要見外一下的。你在小師叔這間臨時當(dāng)鋪當(dāng)?shù)舴偤?，那筆谷雨錢，可以讓茅山長幫忙寄往龍泉郡，你爺爺如今是我們家鄉(xiāng)土生土長的元嬰境神仙，各類法寶之類的，多半不缺，畢竟咱們驪珠洞天要說撿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長，可是神仙錢，你爺爺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雖說家中壓箱底的法寶，也可以賣了換錢，而且肯定不愁賣，只是對于練氣士而言，除非是與自身大道不符的靈器法寶，一般都不太愿意出手。”

    李寶瓶眉開眼笑：“原來小師叔還是為我著想啊，是我錯怪小師叔了，失禮失禮，罪過罪過?！?/br>
    李寶瓶開始有模有樣地向陳平安作揖賠禮。

    陳平安在李寶瓶站直后，伸出雙手，捏住她的臉頰，笑著打趣道：“趁著小寶瓶還沒長大，這會兒趕緊捏捏。”

    李寶瓶站著不動，一雙靈動眼眸笑得瞇成月牙兒。

    陳平安最后看著李寶瓶飛奔而去。

    待他去往書院山門那邊，茅小冬等候已久。

    兩人離開書院，走過大街，拐入那條白茅街，陳平安這才悄悄將那張符箓交給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茅小冬以心湖漣漪問陳平安：“這張符箓不曾見過，材質(zhì)也古怪，有說法？”

    陳平安則以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回答道：“是一本《丹書真跡》上的古老符箓，名為日夜游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書上說可以勾連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箓派敕神之法靠著一點(diǎn)符膽靈光請出的神靈法相，形似多于神似，這張符箓是神似居多，據(jù)說蘊(yùn)含著一份神性?！敝箨惼桨苍敿?xì)解釋了這張符箓的駕馭之術(shù)和注意事項。

    茅小冬越聽越驚訝：“這么寶貴的符箓，哪里來的？”

    陳平安略過與李寶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說是有人托他送給李寶瓶的護(hù)身符。

    茅小冬笑問道：“你就這么交給我？”

    陳平安道：“在茅山長手上，才算物盡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況且沒有學(xué)會那本《丹書真跡》最正宗的法門，所以很容易傷及符膽本元，任何符箓被我開山點(diǎn)靈光后，都屬于涸澤而漁?！?/br>
    茅小冬說了一句奇怪言語：“好嘛，我算是親身領(lǐng)教了?！?/br>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茅小冬也沒有說破。

    不愧是被崔東山說成散財童子的小師弟，真是見人就送禮、散財啊。

    兩人走在白茅街上，陳平安問道：“小寶瓶為了我這個小師叔，逃課那么多，茅山長不擔(dān)心她的學(xué)業(yè)嗎？”

    茅小冬說道：“李寶瓶才是我們書院學(xué)得最對的一個。學(xué)問嘛，山崖書院藏書樓里有那么多諸子百家的圣賢書籍，只是讀書一事，極有意思，你不心誠，不開竅，書上的文字一個個嬌氣、傲氣得很，那些文字是不會自己長腳，從書本挪窩離開，跑到讀書人肚子里去的。李寶瓶就很好，書上文字闡述的一些道理，都不大，不但長了腳，住在了她肚子里，還去了心里，最后呢，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間，又從心扉間躥出，長了翅膀，去到了她給老翁推的賣炭牛車上，落在了她觀棋不語的棋盤上，飛到了為兩個頑劣孩子勸架拉開的地方，跑去了她攙扶的老嫗的身上……看似皆是瑣碎事，其實(shí)很了不起。我們?nèi)寮蚁荣t們，不就一直在追求這個嗎？讀書‘三不朽’，后世人往往對‘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學(xué)問。”

    茅小冬雙手負(fù)后，抬頭望向京城的天空：“陳平安，你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寶瓶每次出門游玩，我都悄悄跟著。這座大隋京城，在這么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紅衣裳小姑娘出現(xiàn)后，感覺就像……活了過來?！?/br>
    茅小冬說得比較感性，陳平安單純就是有些開心，為小寶瓶在書院的求學(xué)有得感到高興。

    茅小冬突然說道：“你如今儒法兩家書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幾句了，儒家若是學(xué)得雜而不精，就容易搗糨糊，仿佛所有事情都能從書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讓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會讓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應(yīng)當(dāng)注意，為何遍觀歷史，從未有一個國家的君主，愿意公然宣揚(yáng)、獨(dú)尊法家？”

    不等陳平安說話，茅小冬已經(jīng)擺手道：“你也太小覷儒家圣賢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圣人的實(shí)力了。”

    茅小冬輕聲感慨道：“你知道圣人們?nèi)绾慰创骋幻}學(xué)問的高低深淺嗎？”

    陳平安笑道：“這我肯定不知道啊?！彼乱庾R摘下了酒葫蘆，茅山長這些肺腑之言，拿來下酒，滋味極好，可以讓他回味無窮。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隨便指指點(diǎn)點(diǎn)幾下，微笑道：“打個比方，儒家使人相親，法家使人去遠(yuǎn)?！?/br>
    陳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diǎn)感想罷了，未必對。你覺得有用就拿去，當(dāng)佐酒菜多嚼嚼，覺得沒用就丟到一邊，沒有關(guān)系。書上那么多金玉良言，也沒見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這半桶水學(xué)問，真不算什么?！?/br>
    陳平安喝著酒，沒有說話。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著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沒來由地想起某個小王八蛋的某句隨口之言：“推動歷史踉蹌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錯誤、某種極端的思想和幾個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緒飄遠(yuǎn)，等到回過神后，還是沒有等到陳平安說話，他轉(zhuǎn)頭訝異道：“這會兒你不該說幾句‘茅山長學(xué)問極好，不可妄自菲薄’之類的客套話？”

    陳平安啞口無言。

    齊先生，劍仙左右，崔瀺，再到身邊這個高大老人，陳平安總覺得文圣老先生教出來的弟子，是不是差別也太大了。

    只是回頭一想，自己“門下”的崔東山和裴錢，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如果可以的話，以后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記得一本蒙學(xué)書籍上曾言，百花齊放才是春。有道理。

    暮色里，陳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書院。

    崔東山院子那邊，頭一回人滿為患。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于祿、謝謝，再加上裴錢和石柔。

    林守一和謝謝坐在青霄渡綠竹廊道兩端，各自吐納修行。

    束手束腳的石柔，只覺得身在書院，就沒有她的立錐之地，在這棟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關(guān)于李槐等人的身世來歷或是修為實(shí)力，陳平安斷斷續(xù)續(xù)大致提到過一些。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石柔是見識過的，是個極有城府的狠人。李槐的父親據(jù)說是一個十境武夫，曾經(jīng)差點(diǎn)打死大驪藩王宋長鏡，還一人雙拳，獨(dú)自登山去拆了桐葉宗的祖師堂。于祿的身份，陳平安沒有說過，但石柔已經(jīng)知道這個年紀(jì)不大的高大書生，是一個第八境的純粹武夫。謝謝當(dāng)下的身份，據(jù)說是崔東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謝謝曾經(jīng)是一個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門口那邊，有意無意與所有人拉開距離。她知道這些人第一次來大隋求學(xué)，一路上都是陳平安“當(dāng)家做主”。按照陳平安和裴錢、朱斂閑聊時的言語，那會兒陳平安才是個二三境武夫？為何這些放在任何一個大王朝都是天之驕子的人物，好像對于陳平安這個初到書院的外鄉(xiāng)人，對于他的安排覺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在崔東山的小書房那邊抄書。裴錢和李槐搬出了崔東山頗為喜愛的棋盤棋罐，趴在正屋門口那邊的綠竹地板上，開始下五子連珠棋。規(guī)矩是當(dāng)初崔東山坑慘了裴錢的那種下法。

    于祿盤腿坐在兩人之間，裴錢與李槐約好了，每個人都有三次機(jī)會找于祿幫忙出招。腳踏兩條船、擔(dān)任狗頭軍師的于祿，比經(jīng)常斗嘴的裴錢和李槐還要聚精會神。

    石柔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外人，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遺蛻的主人。大道可期，未來成就可能比院內(nèi)所有人都要高。換成寶瓶洲任何一座“宗”字頭山門，還不得將她供奉起來？而在這里，誰都對她客氣，但也僅此而已，客氣中透著毫不掩飾的疏遠(yuǎn)冷淡。石柔想不明白。

    蔡府總算送瘟神一般將那個便宜老祖宗禮送出門。從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廚子，都如釋重負(fù)。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機(jī)會伺候那個俊美神仙的俏麗婢女了。

    崔東山離開了州城，沒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觀內(nèi)。

    道觀一位主持齋儀、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門譜牒上綴以“法師”尊稱的年邁道人，以談玄論道的名義，登門拜訪。

    魏羨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個安插在大隋境內(nèi)的大驪諜子。

    這半點(diǎn)不奇怪，崔東山閑來無事的時候，還給魏羨看過一份名單，是大隋如今仍然蟄伏在大驪各地的死士、諜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來的諜子自然更多。上邊許多以朱筆畫圈的名字，崔東山說是專門販賣情報的貨色，屬于兩面諜子，最好玩，六親不認(rèn)，只認(rèn)錢，跟他們打交道，比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羨意料，老道人雖是大驪諜子無疑，可簡明扼要說完了一份諜報后，真與崔東山各自坐在一個蒲團(tuán)上，開始坐而論道，談天說地。聽得魏羨直打瞌睡。

    老道人離開后，崔東山指了指對面的蒲團(tuán)，說道：“趁著熱乎，趕緊坐?！?/br>
    魏羨雖然坐下，卻沒有坐在蒲團(tuán)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東山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案幾，上邊擺滿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多半是宮廷御制的精美箋紙，開始埋頭寫字。

    魏羨問道：“崔先生為何臨時改變主意，離開蔡家，急匆匆往京城這邊跑，但是又止步于此？”這是魏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崔東山?jīng)]有抬頭，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離題萬里，反問了一句：“你覺得人心復(fù)不復(fù)雜？”

    魏羨點(diǎn)頭道：“自然?！?/br>
    崔東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認(rèn)的書法大家，筆下行云流水，魏羨哪怕是遠(yuǎn)觀，仍是覺得賞心悅目。

    崔東山繼續(xù)書寫那份所有諜報匯總后的脈絡(luò)梳理，緩緩道：“人心，看似難料，其實(shí)遠(yuǎn)遠(yuǎn)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復(fù)雜，世人皆貪生怕死，這是人之稟性，甚至是有靈萬物的本性，之所以有異于禽獸，在于還有舐犢情深，兒女情長，香火傳承，家國興亡。對吧？越是出類拔萃之人，某一種情感就會越明顯?！?/br>
    魏羨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的還是那些模糊雜糅的均衡之人?！?/br>
    崔東山停下筆，放在瓷器筆架上，抖了抖手腕，譏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搖擺不定，隨波逐流，見美人起色心，見錢財見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風(fēng)、李寶箴、魏禮、吳鳶，這四人就屬于聰明人，可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diǎn)和毛病。

    “擔(dān)任龍泉郡太守的吳鳶，內(nèi)心認(rèn)同我的事功學(xué)說，更是我名義上的門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個在長春宮吃齋修道的娘娘，自認(rèn)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賞賜而來，所以在私恩與國事之間，搖晃不已，活得很糾結(jié)。

    “李寶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沒有吳鳶那么符合儒家正統(tǒng)，就是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極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寶箴暫時還不懂，這會兒還是只知道裝傻。可天底下所謂的聰明人，算個屁啊，不值錢。

    “黃庭國魏禮，相對而言，于四人中最像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蒼生百姓。但是格局還是小，看到了一國之地和百年風(fēng)俗，尚未習(xí)慣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計。

    “小小青鸞國縣令柳清風(fēng)，是四人當(dāng)中，我最看好的。只可惜沒有修行資質(zhì)，最多百年壽命，實(shí)在是……天妒英才？”

    魏羨聽到這里，有些驚訝。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別人為“英才”？

    魏羨內(nèi)心深處其實(shí)一直在咀嚼崔東山所謂的人心之論。

    崔東山從幾案上抓起一摞被劃分為末流的諜報，丟給魏羨：“這是大驪和大隋兩國科舉士子最新的落第詩，我無聊的時候用來解悶的法子之一。”

    魏羨接住后，崔東山說道：“你大概是想問我判定人心深淺、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實(shí)則世事難測，人心起伏不定，說不定一場變故，就會產(chǎn)生諸多臨時改變，仍是麻煩至極，而且極難精準(zhǔn)，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學(xué)問，對不對？”

    魏羨點(diǎn)頭，沒有否認(rèn)。

    崔東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上山修行，除了長壽之外，這里也會跟著靈光起來?！?/br>
    崔東山隨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錢在幾案上：“我先前所說的幾大人心劃分，可以輔以諸子百家中術(shù)家的計數(shù)術(shù)算，從一到十，分別判定，你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人心起伏，并不會影響最終結(jié)果?！?/br>
    不等魏羨開口，崔東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夠準(zhǔn)確，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羨感慨道：“這術(shù)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視為小道，不是歷來只被名聲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嗎？先生還能如此用？難道除了儒法之外，先生還是術(shù)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東山冷笑道：“術(shù)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東山站起身：“我連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間最細(xì)微處，都要探究，小小術(shù)家，紙上功夫，算個屁?！?/br>
    魏羨拿著那一摞寫滿兩國士子落第詩的紙張，怔怔無言。

    崔東山繞了十萬八千里，總算繞回魏羨最開始詢問的那個問題：“書院那邊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現(xiàn)在唯一的變數(shù)，就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夫子?！?/br>
    魏羨疑惑道：“一個年邁書生，一個坐鎮(zhèn)一座書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雙方對峙，前者還能掀起波瀾？何況按照崔先生的說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豈能出現(xiàn)紕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講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滅亡，否則絕不敢對李寶瓶和李槐動手?！?/br>
    崔東山直愣愣看著魏羨，一臉嫌棄：“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過你的，站高些看問題?！?/br>
    魏羨心中一震。

    崔東山伸手搓著臉頰，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乎國祚，可幕后人，會在乎大驪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嗎？如果說刺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決定一洲格局走勢，你魏羨會不會心動？商家門生會樂見其成，打仗嘛，發(fā)死人財，賺得才多，至于……喜歡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后的縱橫家高人，更會！”

    魏羨心情激蕩，雙手竟是有些顫抖。

    這才是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大亂大爭！

    什么山上山下，帝王將相與仙師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挾在大勢洪流當(dāng)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東山似乎想起了什么傷心事，抹了把臉，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這么大的本事和學(xué)問，這會兒卻在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兒？算計來算計去，不過是蚊子腿上剮精rou，小本買賣。老王八蛋在樂呵呵謀取整個寶瓶洲，我只能給他看家護(hù)院，盯著大隋這么個地方，螺螄殼里做道場，家業(yè)太小，只能瞎折騰。還要擔(dān)心一個辦事不力，就要被先生逐出師門……”

    崔東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br>
    然后魏羨看了看在屋內(nèi)滿地打滾的白衣少年，再低頭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說成可見真性情的落第詩。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大隋高氏優(yōu)厚善待文人，這是自開國以來就有的傳統(tǒng)，更別提章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jīng)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jìn)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喂過了大缸里邊的幾尾紅鯉魚，就去書齋獨(dú)自打譜。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縣試鄉(xiāng)試中的制藝文章寫得可圈可點(diǎn)，卻算不得驚才絕艷，只是在殿試上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章埭成為狀元郎后，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就是聘請雇用了一個車夫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并無太多的酒宴應(yīng)酬，很難想象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文魁，更無法想象他會出現(xiàn)在蔡家府邸，慷慨出聲，最后又能與開國功勛之后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rèn)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于掌控，覺得此人愿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

    章埭聽到敲門聲，停下圍棋打譜，抬頭說道：“進(jìn)來?！?/br>
    是那個借住在宅院里邊的老車夫。

    老人站在略顯陰暗的書房門口，緩緩道：“茅小冬已經(jīng)帶著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離開了書院?！?/br>
    “他們不是嚷著誓殺文妖茅小冬嗎，只管去殺好了?！闭萝っ鏌o表情道，“你讓書院里邊的內(nèi)應(yīng)找個由頭，讓趙軾和白麋鹿一起離開書院，找個僻靜地方，打暈了藏匿起來，控制住那只白麋鹿，你切記不要讓看門的元嬰境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順利進(jìn)入書院，動手果斷一點(diǎn)，一定要死一個，死兩個更好。”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

    章埭猶豫了一下：“我今晚就會離開大隋京城?！?/br>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這樁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鵬程萬里?！?/br>
    章埭不置可否。

    老人離開后，章埭放下手中棋譜，俯瞰棋局，縱橫捭闔。

    寶瓶洲東南，青鸞國京畿之地的邊緣，一處名聲不顯的私人宅邸。

    作為大驪綠波亭諜子頭目之一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堂上眾人身份各異，都是青鸞國官場、文壇的刀筆高手，當(dāng)然更是被大驪王朝拉攏的心腹。

    李寶箴看著地面，手指旋轉(zhuǎn)著一口茶水都沒有喝的茶杯。眾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

    他們之所以匯聚在此，是為了做一件事。他們要憑借一支支筆，將青鸞國的斯文宗主、文壇領(lǐng)袖，那位已經(jīng)歸隱獅子園的老侍郎柳敬亭，打落到泥濘中去，要讓此人萬劫不復(fù)，再難對那些倉皇遷徙的南渡衣冠們形成凝聚力。青鸞國依舊需要一座文風(fēng)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獨(dú)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聲毀于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會分崩離析。大驪愿意見到這一幕，甚至就連青鸞國皇帝都會覺得各有利弊。不用再被那群分不清形勢的外來戶掣肘，不用再忍受這群不懂入鄉(xiāng)隨俗的家伙，每天吃飽了撐的在那兒針砭時事，對青鸞國朝政指手畫腳，到時候唐氏皇帝就可以與大驪坐地分贓，分別拉攏那些世族豪門。

    今夜在座的十?dāng)?shù)人，動用了所有勢力，對柳敬亭大肆攻訐，幾乎將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了出來，詩詞，公文，逐字逐句尋找漏洞。不承想效果不顯著不說，還引起了青鸞國士林絕大多數(shù)文人的公憤，一些個原本與柳敬亭政見不合的在朝官員，還有許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開始發(fā)聲替柳敬亭說話。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憤，為柳敬亭四處奔走，以至于連柳敬亭即將重返廟堂中樞、升任禮部尚書的小道消息，都開始在京城蔓延開來。

    李寶箴抬起頭，笑道：“大家不用緊張。這樁事情做得不好，開門沒紅反而一抹黑，摔了個大跟頭，第一個挨刀的，是我李寶箴，之后才輪到你們。如果國師大人體諒，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情有可原，換個棋盤，再給我們一次機(jī)會?！?/br>
    不說這些“安慰話”還好，李寶箴這么一講，所有人都覺得背脊發(fā)涼，毛骨悚然。

    大堂內(nèi)燭火搖晃。

    李寶箴當(dāng)然惱火萬分，一群酒囊飯袋！

    就在此時，大堂那邊出現(xiàn)兩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門外。

    看著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寶箴有些無奈，本以為繞開此人，自己也能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里能想到是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緩緩道：“在座各位，已經(jīng)做成了一半，接下來還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暫停向柳敬亭潑臟水的攻勢，掉轉(zhuǎn)過頭，對老侍郎大肆吹捧。這一步中，又有三個環(huán)節(jié)：第一，諸位以及你們的朋友，先丟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對此事進(jìn)行蓋棺論定，盡量不要讓自己的文章全無說服力。第二，開始請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辭越rou麻越好，天花亂墜，將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噓到他死后可以搬去文廟陪祀的地步。第三，再做另外一撥文章，將所有為柳敬亭辯解過的官員和名士，都抨擊一通。不分青紅皂白，措辭越惡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須是將所有人形容為柳敬亭的幫閑之輩，比喻成幫腔走狗?！?/br>
    起先堂上眾人聽到此人的第一句話后，皆心中冷笑，腹誹不已。

    只是越聽到后邊，越覺得……章法新穎！

    那人繼續(xù)道：“第二步，靜等一段時日之后，重新掉轉(zhuǎn)矛頭，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與根腳，一律在‘雖然’‘即便’這些措辭上，例如‘雖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些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門下弟子出了許多人才，然后你們可以一一列舉出來，殺機(jī)在于那一個個令人眼紅的顯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績平平，可到底還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動半洲的獅子園而已。”

    那人解釋道：“為何要如此？因為對于旁觀者而言，這些文章表面上還算心平氣和，也是在為柳敬亭辯解，許多原本不摻和這場文壇筆戰(zhàn)的中立之人，無形之中，都開始默認(rèn)了那些假定事實(shí)，之后暗藏殺機(jī)的所謂辯解，便是雪上加霜?！?/br>
    堂內(nèi)眾人面面相覷。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請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筆優(yōu)劣，只需要噱頭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風(fēng)雨夜宿尼姑庵的艷事，又比如老漢扒灰，再比如獅子園主人與俏麗婢女的一枝梨花壓海棠，順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編成說書故事，請說書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開去?！?/br>
    那人看到眾人既震驚又不解，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別覺得沒有用處，沒有功名的落魄讀書人愛看這個，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愛聽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處，聚蚊成雷。”

    那人最后笑了，掏出一張紙，走到李寶箴身前，遞過去，環(huán)顧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曉版刻一部艷情書籍的門路、價格，以及請那些說書先生應(yīng)該支付多少銀錢，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免得諸位不小心當(dāng)了冤大頭，而且許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雖然位低，其實(shí)頗為狡黠聰慧，各有各的一套處世之道，一旦給他們在錢財上占了大便宜，說不定還要輕視諸位。”

    這人告辭離去。臨近門口，他突然轉(zhuǎn)身笑道：“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這顯擺雕蟲小技的機(jī)會，希望多少能夠幫上點(diǎn)忙?！?/br>
    所有人怔怔看著那個人離去。

    李寶箴口干舌燥，死死攥緊手中紙張。其余諸位，更是頭皮發(fā)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風(fēng)。

    正是柳敬亭嫡長子。

    雖說要去大隋京城文廟索要一份文運(yùn)，且這涉及陳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卻沒有火急火燎地帶著陳平安直奔文廟，而是緩緩而行，閑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上問起了陳平安游歷途中的諸多見聞趣事。陳平安雖有兩次遠(yuǎn)游，但是更多的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廟，并不算太多，陳平安順嘴就聊起了那個看似粗獷、實(shí)則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俠徐遠(yuǎn)霞。

    這個當(dāng)年離開行伍的漢子，除了記載各地山水，還會以工筆描畫各國的古木建筑，茅小冬便說這個徐俠士，倒是可以來書院做個掛名夫子，為書院學(xué)生們開課講學(xué)，好好說一說那些山河壯美、人文薈萃，書院甚至可以為他開辟出一間屋舍，專門懸掛他那一幅幅工筆畫手稿。陳平安便答應(yīng)茅小冬，給已經(jīng)返回故國家鄉(xiāng)的徐遠(yuǎn)霞寄一封信，邀請他到大隋山崖書院遠(yuǎn)游一趟。

    大隋規(guī)模最大、禮制最高的那座文廟，位于京城西北方位，所以兩人從東華山出發(fā)，得穿過小半座京城，其間茅小冬請陳平安吃了頓午飯。雖是躲在陋巷深處的一個小飯館，生意卻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飯館自釀的米酒，很有門道。

    茅小冬說每次釀酒，主人家除了必然會精選糯米之外，還會帶上兒子出城，趕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風(fēng)泉挑水，父子二人輪流肩挑，晨出晚歸，才釀造出了這份京城善飲者不愿停杯的米酒。

    陳平安離開酒館的時候，買了一大壇米酒，到了無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經(jīng)見底的養(yǎng)劍葫內(nèi)，再將空壇子收入咫尺物當(dāng)中。

    咫尺物里邊，“無奇不有”。衣衫書籍，文案清供，鍋碗瓢盆，柴刀針線，草藥火石，零零碎碎。

    見陳平安收起了不值幾文錢的空酒壇，茅小冬提醒道：“積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鉆牛角尖，事事處處吹毛求疵，不然要么心性很難澄澈皎然，要么勞心勞力，雖然筋骨雄壯，卻早已心神憔悴?！?/br>
    陳平安笑道：“記下了?！?/br>
    茅小冬撫須而笑。

    實(shí)則吹毛求疵的，是他這個茅師兄罷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陳平安擺點(diǎn)小架子，怎么體現(xiàn)當(dāng)師兄的尊嚴(yán)？自己先生不惦念、嘮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總得在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身上，找補(bǔ)一點(diǎn)回來不是？

    隨后又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就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學(xué)子心目中的圣地，京城文廟。

    文廟散落浩然天地各處，星羅棋布，像是大地之上的一盞盞文運(yùn)燈火，照耀人間。

    除非是一些太過偏僻的地方，否則再小的郡縣，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廟，所有郡守、縣令新官上任后，都需要去往文廟敬香禮圣，再去武廟祭奠英靈。所以哪怕是驪珠洞天內(nèi)陳平安生長的那座閉塞阻絕的小鎮(zhèn)，在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在大驪版圖落地生根后，大驪朝廷第一件大事，就是讓首任縣令吳鳶，立即著手準(zhǔn)備文武兩廟的選址。

    茅小冬站在文廟外邊，陳平安與他并肩而立。

    茅小冬問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文廟，可有心得？”

    陳平安答道：“以上好糯米釀酒，買酒之人絡(luò)繹不絕，可見京城百姓衣食無憂不說，還頗多閑錢。至于這座文廟，我還沒有看出什么?！?/br>
    陳平安答對了一半，茅小冬點(diǎn)點(diǎn)頭，只是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虛，他給陳平安指點(diǎn)道：“那邊沒有任何動靜，這說明大隋文廟那些住在泥塊里邊的家伙們，并不看好你陳平安的文運(yùn)?！?/br>
    說到這里，茅小冬有些譏諷：“大概是給香火熏了幾百年，眼神不好使?！?/br>
    茅小冬繼續(xù)道：“游學(xué)士子，心思虔誠，拜訪文廟，若是身負(fù)文運(yùn)盛者，文廟神祇就會有所感應(yīng)，悄悄分出些許增長文采的文運(yùn)，作為饋贈。世人所謂的妙筆生花，文章天成，落筆時腕下猶如鬼神相助，就是此理。不過文廟先賢神祇能做的，只是錦上添花，歸根結(jié)底，還是讀書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愿意做這些小動作的，多是本國文臣成神的香火神祇，各國京城文廟，供奉的至圣先師與陪祀七十二賢，就只是泥塑神像罷了。當(dāng)然，事無絕對，也有極少數(shù)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廟，往往會有一位大圣人坐鎮(zhèn)其中?！?/br>
    聽到此處，陳平安輕聲問道：“現(xiàn)在寶瓶洲南邊，都在傳大驪已經(jīng)是第十大王朝?！?/br>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驪新五岳全部出現(xiàn)后，再來談這個，這會兒才一個北岳披云山，還算名正言順，為時尚早?！?/br>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吧，咱們?nèi)粫笏逡粐L(fēng)骨所在的文廟圣人們?！?/br>
    陳平安尾隨其后。

    文廟占地極大，來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卻并不顯得擁擠。但是當(dāng)陳平安跟著茅小冬來到文廟主殿時，發(fā)現(xiàn)四下已經(jīng)無人?？磥硎俏膹R廟祝得了授意，暫時不許游客、香客接近這座前殿祭祀天下、后殿供奉一國圣人的大殿。

    大院寂靜，古木參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邁儒士，腰間懸佩長劍，以金身現(xiàn)世，從后殿一尊泥塑神像中走出，跨過門檻，走到院中。

    茅小冬與這位大隋史書上的著名骨鯁文臣，相互作揖行禮。

    步入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經(jīng)與陳平安講述過幾位如今還“活著”的京城文廟神祇的生平與文脈，他們在各自朝代的豐功偉績，皆有提及。

    眼前這位文廟神祇，名為袁高風(fēng)，是大隋開國功勛之一，更是一位戰(zhàn)功顯赫的儒將，棄筆投戎，跟隨弋陽高氏開國皇帝一起在馬背上打下了江山，下馬之后，官至吏部尚書、授銜武英殿大學(xué)士，殫精竭慮，政績斐然，死后美謚“文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頭等豪閥，英才輩出，當(dāng)代袁氏家主，曾經(jīng)官至刑部尚書，雖因病辭官，子孫中卻多俊彥，在官場、沙場以及治學(xué)書齋三處，皆有建樹。袁高風(fēng)本人，也是大隋開國以來，第一位得以被皇帝親自謚號“文正”的官員。

    袁高風(fēng)問道：“不知茅山長來此何事？”

    茅小冬反問道：“明知故問？”

    袁高風(fēng)神色不變：“請茅山長明言?！?/br>
    茅小冬緩緩道：“我要從你們文廟取走一份文運(yùn)，再借一份。一眾文廟禮器祭器當(dāng)中，我大致要暫時拿走柷和一套編磬，此外簠、簋各一，燭臺兩支，這是我們山崖書院本該就有的份額，以及那只你們后來從地方文廟搬來、由御史嚴(yán)清光出資請人打造的青花大罐，這是跟你們文廟借的。除了蘊(yùn)含其中的文運(yùn)，器物本身當(dāng)然會如數(shù)歸還你們?！?/br>
    袁高風(fēng)問道：“你茅小冬怎么不去搶？”果然是儒將出身，單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搶得到，倒是不跟你們客氣了?！?/br>
    袁高風(fēng)譏諷道：“你也知道啊，聽你開門見山的言語，口氣這么大，我都以為你茅小冬如今已經(jīng)是玉璞境的書院圣人了?！?/br>
    袁高風(fēng)隨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還不夠，你茅小冬除非能夠?qū)⒄鶘|華山搬遷到文廟來，才能夠得逞吧？境界不足是一難，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動?xùn)|華山文運(yùn)又是一難，難上加難，真是難為你茅大山長了?！?/br>
    茅小冬環(huán)顧四周，呵呵笑道：“怎么搬，山比廟大，難道一下子砸下來，覆蓋文廟？大隋這座頭把交椅的文廟，豈不是要?dú)в谝坏?？?/br>
    袁高風(fēng)厲色道：“茅小冬，你少給我在這里玩弄商家伎倆，要我袁高風(fēng)陪著你在這邊討價還價，你可以不要臉皮，我還害怕有辱斯文！文廟底線，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渾然不覺。

    陳平安卻感受到一股氣勢磅礴的浩然正氣，隱隱約約，出現(xiàn)一條條七彩流光，聚散游蕩不定，幾乎有凝如實(shí)質(zhì)的跡象。

    陳平安體內(nèi)真氣流轉(zhuǎn)凝滯，溫養(yǎng)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門緊閉，里邊那些由水運(yùn)精華孕育而生的綠衣小童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

    茅小冬沒有出手阻攔袁高風(fēng)的故意示威，由著身后陳平安獨(dú)自承受這份濃郁文運(yùn)的鎮(zhèn)壓。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邊：“我們?nèi)ズ蟮钤斦??！?/br>
    袁高風(fēng)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下來。

    茅小冬讓陳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茅小冬和袁高風(fēng)步入后殿，又有數(shù)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陳平安則在肅穆莊嚴(yán)的前殿緩緩而行，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國京城的文廟主殿。當(dāng)時在桐葉洲，他沒有跟隨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應(yīng)該會去看看；之后在青鸞國京城，由于當(dāng)時盛行佛道之辯，陳平安也沒有機(jī)會游覽。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城，可沒有祭祀七十二賢的文廟。走得再遠(yuǎn)，看得再細(xì)，終究會有這樣那樣的錯過，不可能真正將風(fēng)景看遍。

    光陰流逝，臨近黃昏，陳平安獨(dú)自一人，幾乎沒有發(fā)出半點(diǎn)腳步聲，已經(jīng)反復(fù)看過兩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書《山海志》、各國文人筆札、散文游記中或多或少都接觸過這些陪祀文廟“賢人”的生平事跡，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較讓老百姓難以理解的地方，連七十二書院的山長，都習(xí)慣稱呼為圣人，為何這些有大學(xué)問、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統(tǒng)以“賢”字命名？要知道各大書院，比起更加鳳毛麟角的君子，賢人不在少數(shù)。

    茅小冬從后殿那邊返回，陳平安發(fā)現(xiàn)他臉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廟，陳平安就沒有多問。

    兩人走出文廟后，茅小冬主動開口道：“個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真是難聊?！?/br>
    陳平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

    茅小冬抬頭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廟，稍后吃過晚飯，接下來剛好趁著天黑，我們?nèi)テ溆鄮滋幬倪\(yùn)集聚之地碰碰運(yùn)氣，到時候就不磨磨蹭蹭趕路了，速戰(zhàn)速決，爭取在明早雞鳴之前返回書院，至于文廟這邊，肯定不能由著他們?nèi)绱肆邌?，以后我們每天來此一趟?！?/br>
    兩人橫穿兩條大街后，就近找了棟酒樓，茅小冬在等飯菜上桌之前，以心聲告知陳平安：“文廟的氛圍不對勁，袁高風(fēng)如此不近人情，我還能理解，可其余兩個今天跟著冒頭，為袁高風(fēng)搖旗吶喊的大隋文圣人，向來以性情溫和著稱于青史，不該如此強(qiáng)硬才對?！?/br>
    陳平安從養(yǎng)劍葫里倒了兩碗米酒，問道：“會不會袁高風(fēng)其實(shí)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京城文廟諸位神祇，面對當(dāng)下大隋的暗流涌動，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rou，又涉及大隋高氏國祚和文運(yùn)，他們很難作出決定，就只好袖手旁觀，但是又不愿意眼睜睜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