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南下
繡花江,來到喧鬧依舊的紅燭鎮(zhèn)。 曾經(jīng)在這里的一座書肆,陳平安給李槐買過一本《斷水大崖》。 裴錢和石柔住在之前陳平安住過的客棧。 進(jìn)了屋子,正要和師父說這紅燭鎮(zhèn)好玩之處的裴錢,看了眼陳平安,立即不說話了。 朱斂關(guān)上門,站在窗口附近,陳平安開始沉默不語。 陳平安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我打算先不回龍泉郡,朱斂,你護(hù)著裴錢、石柔去落魄山。黃庭國有座仙家渡口,我去那邊試試,看有沒有去往書簡湖的渡船,實在不行,就走路去書簡湖。到了龍泉郡,再想走,只會更難?!?/br> 朱斂想了想,緩緩道:“老奴會一門還算拿得出手的易容術(shù),不如讓老奴假扮少爺,少爺隨便假扮某人,然后找個合適機會,先離開紅燭鎮(zhèn),我們在這里多留幾天。這樣稍稍穩(wěn)妥些,未必能夠瞞天過海,就當(dāng)是聊勝于無吧?!?/br> 石柔一頭霧水,裴錢更是茫然。 朱斂輕聲道:“少爺,你自己說的,萬事不要急,慢慢來?!?/br> 陳平安笑了笑:“放心吧,我有數(shù)?!?/br> 朱斂點點頭:“還是少爺心細(xì),不然估摸著到了龍泉郡,崔東山這場斗法,就輸定了?!?/br> 從繡花江水神率先露面,到顧叔叔隨后趕來,陳平安就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息。所以陳平安當(dāng)時選擇沉默,等著顧叔叔開口,而不是一聲“顧叔叔”脫口而出。 果不其然。顧叔叔話里有話,“第一次”泄露顧璨父親的身份。陳平安就跟著配合顧叔叔演了那場戲。 什么好心提醒陳平安趕緊返回龍泉郡購買山頭,什么娘倆在書簡湖萬事無憂,只要陳平安全部反過來聽就對了。 除此之外,兩人心有靈犀,各自絕對不多說一個字,多一個眼神交會。因為那個繡花江水神,一定在暗中窺探。 接下來朱斂開始幫忙推敲細(xì)節(jié),例如今晚先去喝一場紅燭鎮(zhèn)特有的船娘花酒,那里人多眼雜,最適合給人暗中盯梢。陳平安脫下那件必須穿往書簡湖的法袍金醴,換上一身青衫,免得之后朱斂假扮陳平安去往落魄山,沒了金醴,太過突兀。 朱斂與陳平安就這樣相互查漏補缺。 裴錢乖乖坐在一旁,不會在這種時候插科打諢。 石柔護(hù)住窗口位置。她再不會覺得,朱斂建議喝那花酒,是在假公濟私。 這一晚,陳平安與朱斂離開客棧,喝了頓花酒,陳平安正襟危坐,朱斂如魚得水,與那個妙齡船家女聊得大有君生我未生之感。 第二天,陳平安帶著裴錢游逛紅燭鎮(zhèn),購買各色物件,就像是家鄉(xiāng)鄰近,又即將入冬,可以開始準(zhǔn)備年貨了。 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紅燭鎮(zhèn)。 沒有乘坐渡船沿著繡花江往下游行去,而是走了條熱鬧官道,去往邊境,鄰近關(guān)隘,沒有以通關(guān)文牒過關(guān)進(jìn)入黃庭國,而是像那不喜約束的山澤野修,輕松越過崇山峻嶺,此后晝夜趕路。風(fēng)塵仆仆,到了黃庭國一座仙家渡口,中年男人并未在渡口向執(zhí)事詢問,只是通過閑聊,得知渡口如今并無渡船直接到達(dá)書簡湖,那條航線早已關(guān)停,便選了一艘去往姑蘇山的渡船,據(jù)說在姑蘇山那邊換乘渡船,就能夠去往一個朱熒王朝的藩屬國,在那之后,就只能步行去往書簡湖了。 中年男人付了一筆神仙錢,要了個渡船單間,深居簡出。到了那座姑蘇山,中年男人又聽聞一個壞消息,如今連去往朱熒王朝那個藩屬國的渡船都已停歇。 中年男人在姑蘇山停留了一天,四處行走,最后便一擲千金,以遠(yuǎn)遠(yuǎn)高于市價的神仙錢,先付了一半價錢,直接雇用了一艘不太愿意死守規(guī)矩的私船。在船主一臉諂媚卻滿是看傻子的眼神中,中年男人登上那艘渡船——就只有他一個客人。 豺狼環(huán)伺。中年男人不知是江湖經(jīng)驗不夠老到,毫無察覺,還是藝高人膽大,故意視而不見。 在一次船主通知客人說需要靠岸補給的時候,那個中年男人終于離開船艙,換了一身白袍,背了一把長劍,頭別簪子,腰系酒壺。 中年男人直接找到那個觀海境修為的船主,一拍那只尋常修士眼中的朱紅色酒壺,一把飛劍掠出養(yǎng)劍葫,說道:“神仙錢好掙,命沒了就沒了?!?/br> 早已起了殺人越貨心思的船主老修士,也是個野路子出身,既然被客人看穿,便懶得掩飾什么,瞥了眼那只酒葫蘆,笑道:“客人大概不曉得我們這一行的行情,一個養(yǎng)劍葫,可比我的這條命,加上這條船,都還要值錢,你覺得……”不等老修士將話說完,飛劍一閃而逝。 老修士終究是個攀爬到觀海境的山澤野修,對于山上四大難纏鬼之一的劍修,并不陌生,剛好有一件壓箱底的靈器,可以稍稍制衡。只是老修士憑借本命器物,堪堪躲過了那把飛劍,養(yǎng)劍葫內(nèi)又有一把飛劍釘入他眉心。雖不至于斃命,但是稍有動作,劍尖再往里邊刺入些許,命也就沒了。 在觀海境老修士震驚于一位劍修竟有兩把本命飛劍的時候,一拳已至,打得老修士所有氣府靈氣蒸騰如沸水。又一拳,能夠以靈氣反哺、淬煉體魄的老修士,雖身軀堅韌大致相當(dāng)于四境武夫,可仍是被一拳打得嘔出膽汁,倒地不起。兩把飛劍更是釘入老修士兩座本命氣府,一陣亂攪,使得觀海境船主當(dāng)場跌回洞府境,哀號不已。 中年男人環(huán)顧四周,挑了一張椅子坐下,對其余人等說道:“繼續(xù)趕路?!?/br> 老修士之后就坐在還算寬敞的屋子小角落,兩把飛劍在四周緩緩飛旋,而那個客人,竟然就一直坐在那邊翻看書籍。 老修士壯起膽子,詢問自己能否就在原地療傷,以免連洞府境都保不住。中年男人點點頭,并無異議。 此后中年男人看了一本本書籍,偶爾會打個盹,偶爾站起身緩緩踱步,慢慢出拳。 渡船到達(dá)那座朱熒王朝邊境最大的藩屬國后,那個中年男人下船前,給了剩下的一半神仙錢。 跟神色萎靡的老修士問過了書簡湖大致方向,中年男人摘下背后長劍,連劍帶鞘一起拋向空中,御劍遠(yuǎn)去書簡湖。 空中飛鷹盤旋,枯枝上烏鴉嘶叫。原本平整寬闊的官道,早已支離破碎,一支車隊,顛簸不已。 石毫國作為朱熒王朝最大的藩屬國,位于王朝的西北方向,以沃野千里、出產(chǎn)豐富著稱于寶瓶洲中部,一直是朱熒王朝的大糧倉。同樣是王朝藩屬,石毫國與那大隋藩屬黃庭國,有著截然不同的選擇,石毫國從皇帝、廟堂重臣到絕大多數(shù)邊軍將領(lǐng),選擇跟一支大驪鐵騎大軍硬碰硬。 戰(zhàn)火蔓延整個石毫國,今年開春以來,在整個京城以北地帶,打得異常慘烈,如今石毫國京城已經(jīng)深陷重圍。不但石毫國百姓,就連附近幾個兵力遠(yuǎn)遜色于石毫國的藩屬小國,都人心惶惶,當(dāng)然不乏有所謂的聰明之人,早早依附投誠大驪宋氏,在隔岸觀火,等著看笑話,希望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能夠干脆來個屠城,將那群愚忠于朱熒王朝的石毫國一干忠烈全部宰了,說不定還能念他們的好,兵不血刃,在他們的幫忙下,就順利拿下了一座座武庫、財庫絲毫不動的高大城池。 磕磕碰碰的路途,讓這支車隊的不少車夫叫苦不迭,就連許多背負(fù)長弓、腰挎長刀的精壯漢子,都快給顛散了骨頭架子,一個個萎靡不振,強自振作精神,眼神巡視四方,以免有流寇劫掠。七八十騎弓馬熟諳的青壯漢子,幾乎人人身上帶著血腥氣味,可見這一路南下,在兵荒馬亂的世道,走得并不輕松。 真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銀子,說句不夸張的,撒泡尿的工夫,就可能把腦袋不小心掉在地上。 其間最兇險的一場堵截,不是那些落草為寇的難民,竟是一支三百騎假扮馬賊的石毫國官兵,將他們這支商隊當(dāng)作了一塊大肥rou,那一場廝殺,早早簽下生死狀的商隊護(hù)衛(wèi),死傷了將近半數(shù),如果不是雇主當(dāng)中竟然藏著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山上神仙,連人帶貨物,早被那伙官兵給包了餃子。 這支車隊需要穿過石毫國腹地,到達(dá)南方邊境,去往那座被世俗王朝視為龍?zhí)痘ue的書簡湖。車隊拿了一大筆銀子,也只敢在邊境關(guān)隘停步,不然銀子再多,也不愿意往南邊多走一步,好在那十?dāng)?shù)個外鄉(xiāng)商賈答應(yīng)了,允許車隊護(hù)衛(wèi)在邊境千鳥關(guān)掉頭返回,之后這撥商賈是生是死,是在書簡湖那邊攫取暴利,還是直接死在半路,讓劫匪過個好年,反正都不用車隊負(fù)責(zé)。 這一路走下來,真是人間煉獄修羅場。 餓殍千里,不再是讀書人在書上驚鴻一瞥的說法。車隊在沿途,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茅草店鋪里面哭喊連天,不斷有成人在販賣“兩腳羊”,一開始有人不忍心親自將子女送往砧板,交給那些屠夫,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父母之間,先交換面黃肌瘦的子女,再賣于店家。 許多餓瘋了的流亡難民,成群結(jié)隊,像行尸走rou和野鬼幽靈一般,游蕩在石毫國大地之上,只要到了可能有食物的地方,便蜂擁而上,因此各地烽燧、驛站,一些地方上豪橫家族打造的土木堡,都沾染了鮮血,還有一些倒在地上來不及收拾的尸體。 車隊曾經(jīng)經(jīng)過一座擁有五百同族青壯護(hù)衛(wèi)的大堡,以重金購買了少量食物,一個膽大的精悍少年,眼紅艷羨一個商隊扈從的那張硬弓,就來套近乎。當(dāng)時少年蹲在地上,指著城堡外木柵欄那邊一排用來示威的干癟頭顱,對商隊扈從笑嘻嘻說了句:“夏天最麻煩,招蚊蠅,容易瘟疫,可只要到了冬天,下了雪,就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說完,少年抓起一顆石子,砸向木柵欄,精準(zhǔn)擊中一顆頭顱,拍拍手,瞥了眼目露贊賞神色的商隊扈從,頗為得意。 當(dāng)時一個身穿青衣、扎馬尾辮的年輕女子,讓那少年心動不已。之所以與商隊扈從聊這些、做這些,無非是少年想要在那個好看的jiejie眼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只可惜那個青衣jiejie從頭到尾都沒瞧他,這讓少年很失落,也很失望,若是這般美貌若祠廟壁畫仙子的女子,出現(xiàn)在來這邊尋死的難民隊伍當(dāng)中,該多好?那她肯定能活下來。他是族長的嫡長孫,哪怕不是第一個輪到他,總歸能有輪到自己的那天。不過少年也知道,難民當(dāng)中,可沒有這般水靈的女子,偶有些婦人,多是黝黑黝黑,一個個皮包骨頭,瘦得跟餓死鬼似的,皮膚還粗糙不已,太難看了。 那個青衣jiejie身邊,還站著一個歲數(shù)稍大的女子,背著一把劍,不過姿色就差太多了,尤其是身材,一個天一個地,若是后者單獨出現(xiàn),少年也會心動,只是當(dāng)她們站在一起時,少年眼里便沒有了后者。 商隊繼續(xù)南下,經(jīng)常會有流民拿著削尖的木棍攔路,聰明一些的,或者是還沒真正餓到絕路上的,會要求商隊拿出些食物,他們就放行。商隊當(dāng)然懶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來說,只要他們抽刀、摘下一張張硬弓,難民自會嚇得作鳥獸散。 也有一些難民,紅著眼睛只管往前沖,打算哄搶一番,商隊護(hù)衛(wèi)扈從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國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加上隊伍里又死了那么多兄弟朋友,內(nèi)心深處,巴不得有人沖上來讓他們解解恨,所以精悍騎隊如漁網(wǎng)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術(shù)——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頸者次之,射透心口者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腳,那可是要惹來譏諷和笑話的。 這次雇用護(hù)衛(wèi)和車隊的商賈,人數(shù)不多,十來個人。除了那個極少露面的青衣馬尾辮女子,以及她身邊一個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劍女子,還有一個不茍言笑的黑袍青年——這三人好像是一伙的——平時車隊停馬休整,或是野外露營,相對比較抱團。這撥要錢不要命的商賈主事人,是一個身穿青衫長褂的老人,據(jù)說姓宋,護(hù)衛(wèi)們都喜歡稱之為宋夫子。宋夫子有兩個扈從,一個斜背烏黑長棍,一個不帶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兩人年歲與宋夫子差不多。此外,還有三個哪怕臉上帶笑依舊給人眼神冰冷感覺的男女,年齡懸殊,婦人姿色平庸,剩下兩人是爺孫倆。給扈從們的感覺,就是這撥商賈,除了宋夫子,其余都架子大,不愛說話。 這天夜里,歇腳于一座已經(jīng)荒廢、胥吏逃散的破敗驛站,驛站物件早已被搜刮一空。 青衣馬尾辮女子蹲在驛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墻頭上。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背劍女子,站在墻下,輕聲道:“大師姐,再有大半個月的路程,就可以過關(guān)進(jìn)入書簡湖地界了?!?/br>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那位宋夫子緩緩走出驛館,輕輕一腳踹了下蹲坐在門檻上的同行少年,然后單獨來到墻壁附近,負(fù)劍女子立即以大驪官話躬身行禮道:“見過宋郎中。” 老人笑著點頭:“徐姑娘還是這般客氣,過于見外了?!?/br> 此郎中并非藥鋪郎中。這位氣態(tài)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這個位置,在黃庭國、石毫國這些藩屬小國,屬于比較大一點的芝麻官,光是禮部衙門,上頭就有侍郎,再上頭還有尚書,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當(dāng)?shù)妮o官、員外郎給搶了位置??稍诖篌P,這就是一個極其關(guān)鍵的位置,是大驪王朝最有權(quán)柄的三個郎中之一,位不算高,從五品,權(quán)極重。除了名義上一個祠祭清吏司郎中該有的職責(zé),還掌管著一國山水正神的評定考核以及舉薦權(quán)。 大驪一直不設(shè)立江水正神與祠廟的沖澹江,突然多出一個名叫李錦的江水精怪,從一個原本在紅燭鎮(zhèn)開書鋪的掌柜,一躍成為江神,據(jù)說就是走了這個郎中的門路,得以鯉魚跳龍門,一舉登上神臺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兩名女子,正是離開龍泉劍宗下山游歷的阮秀、徐小橋。 至于為何要離開大驪王朝如此之遠(yuǎn),就連徐小橋和董谷都覺得很意外,至于他們的大師姐阮秀,則全然無所謂。 徐小橋見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樣子,就主動離開了。 宋郎中走到墻頭上,盤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謝阮姑娘的大度?!?/br> 阮秀收起一只巾帕,藏入袖中,搖搖頭,含糊不清道:“不用?!?/br> 宋郎中笑問道:“冒昧問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還是在容忍?” 阮秀問道:“有區(qū)別嗎?” 宋郎中點點頭,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舉了。畢竟我這么個老頭子,也有過少年慕艾的歲月,曉得李牧璽那般大小的毛頭小子,很難不動心思。如果是后者,我可以提點李牧璽或是他爺爺幾句,阮姑娘不用擔(dān)心這是強人所難,這趟南下是朝廷交代的公事,該有的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絲毫不是阮姑娘過分?!?/br> 阮秀說道:“沒關(guān)系,他愛看就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歸我管?!?/br> 宋郎中啞然失笑。 此次隨行隊伍當(dāng)中,跟在他身邊的兩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從大驪軍伍臨時抽調(diào)出來的純粹武夫,金身境。據(jù)說去軍中帥帳要人的綠波亭大諜子,給那位戰(zhàn)功彪炳的主將當(dāng)面摔杯罵娘,當(dāng)然人還是得交出來。一位出身大驪江湖大門派的幫主,也是七境。此外三人,是一隊臨時組建的粘桿郎,爺孫兩人當(dāng)中,少年名為李牧璽,是個精通符箓和陣法的修道天才,與他的爺爺和父親都是大驪朝廷的粘桿郎,他父親死于前不久的一場爭斗,所以這趟南下遠(yuǎn)游,對于爺孫二人來說,既是衙門里邊的公事,也有私怨夾雜其中。 這趟南下書簡湖,有兩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話事人,龍泉劍宗三人,都需要聽命于他,聽從他的指揮調(diào)度。 今年入秋時分,已經(jīng)多年沒有傷亡的大驪粘桿郎,一下子死了兩個,一位身份隱蔽的外鄉(xiāng)金丹境修士,偷偷帶走了一個弟子,這名少年,比較特殊,不但是先天劍胚,還身負(fù)武運,引來當(dāng)?shù)匾恢輸?shù)位武廟圣人的關(guān)注。大驪勢在必得,就連國師大人那邊都聽到了消息,很重視。 大概是一報還一報,說來荒唐,這個少年是大驪粘桿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于找到這棵好苗子的三人,輪流留守,傾心栽培,長達(dá)四年之久,結(jié)果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修士,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打殺了兩人,將少年拐跑,一路往南逃竄,其間躲過了兩次追殺和圍捕,十分狡猾,戰(zhàn)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極其令人驚艷的心性和資質(zhì),兩次都幫了金丹境修士大忙。最后綠波亭諜報顯示,金丹境修士和少年逃入了書簡湖,此后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對于這類追殺,不單單是大驪王朝,其實寶瓶洲所有的山上勢力,都不會犯癡,心存輕視,經(jīng)驗老到的門派,但凡有點底蘊的,都力爭以獅子搏兔,一鼓作氣用全力解決,而不是好似庸將的戰(zhàn)場添油,派遣一撥撥人去白白送死,讓對方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最終養(yǎng)虎為患。對方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金丹,又占據(jù)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絕不是兩個金丹境戰(zhàn)力那么簡單,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當(dāng)于一位強大元嬰的戰(zhàn)力。 在這一點上,董谷和徐小橋私底下有過數(shù)次細(xì)致推演,得出的結(jié)論,還算比較放心。不然大師姐要出丁點兒紕漏,董谷和徐小橋兩個龍泉劍宗的開山弟子,于情于理,就都不用在神秀山待著了。 至于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曉內(nèi)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較大了。涉及整座書簡湖的歸屬,就連他都需要聽命行事。就連那個暗中扎根書簡湖已有八十年光陰的某個島主,也一樣是棋子。 這次離開大驪南下遠(yuǎn)行,有一件讓宋郎中覺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璽對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馬車的石毫國旅途所見所聞,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甚至內(nèi)心深處,還會埋怨那個罪魁禍?zhǔn)?,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驪王朝。興許在少年看來,如果大驪鐵騎沒有南下,或是南下的連綿戰(zhàn)事不要如此血腥殘忍,就不會有那么多老百姓流離失所。在兵災(zāi)浩劫中,一個個原本老實本分的男男女女,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璽的爺爺,九十歲的“年輕”修士,則對此無動于衷,也沒有跟孫子解釋點什么。 阮秀問道:“聽說有個泥瓶巷的孩子,就在書簡湖?” 宋郎中點頭道:“姓顧,是機緣很大的一個孩子,被書簡湖勢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收為閉門弟子,顧璨自己又帶了條‘大泥鰍’到書簡湖,帶著那戰(zhàn)力相當(dāng)于元嬰境的蛟龍扈從,興風(fēng)作浪,小小年紀(jì),名聲很大,連朱熒王朝都聽說書簡湖有這么一對主仆存在。有一次與許先生閑聊,許先生笑言這個叫顧璨的小家伙,簡直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br>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條形若鮮紅手鐲的酣睡火龍,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一個中年男人來到了書簡湖邊緣地帶一座人山人海的繁榮大城,大城名為池水城。 中年男人一路之上雇用著一輛馬車,車夫是個走南闖北過的健談老人。中年男人是個大方的,愛聽熱鬧和趣聞,不喜歡坐在車廂里邊享福,幾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車夫身邊,讓老車夫喝了不少酒。老車夫心情大好,說了好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書簡湖奇人異事——那兒沒外邊傳聞的那么可怕,打打殺殺倒也有,不過多半不會牽扯到他們這些老百姓。不過書簡湖是個天大的銷金窟,卻是千真萬確,以前他與朋友,載過一撥來自朱熒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氣大得很,讓他們在池水城那邊等著,說是一個月后返程,結(jié)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撥年輕公子哥就從書簡湖乘船回到了城里,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七八個年輕人足足六十萬兩銀子,三天,就這樣打了水漂。不過聽那些敗家子的言語,好像意猶未盡,說半年后攢下一些銀子,一定要再來書簡湖快活。 中年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門有一隊練氣士看守,卻根本不用什么通關(guān)文牒,只要交了錢就讓進(jìn)。 池水城就建造在書簡湖西邊水畔。 書簡湖極為廣袤,千余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星羅棋布,最重要的是靈氣充沛,想要在此開宗立派,占據(jù)大片的島嶼和水域,很難,可若是一兩位金丹境地仙占據(jù)一座較大的島嶼,作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適宜,既清凈,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門“近水”的練氣士,更是將書簡湖某些島嶼視為必爭之地。 背劍中年男人挑選了一棟鬧市酒樓,點了壺池水城最招牌的烏啼酒,喝完了酒,聽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飛色舞的閑聊,只是沒聽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過段時間,書簡湖好像要舉辦百年一次的島主會盟,準(zhǔn)備推舉出一名已經(jīng)空懸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中年男人喝完酒吃完飯,與伙計結(jié)過賬,就離開了酒樓,問路去了一條池水城內(nèi)對所有人開放的猿哭街。猿哭街長達(dá)四里,開滿了仙家鋪子,兩頭有練氣士守著,一樣是不看身份、只認(rèn)銀子開道的做派,這一點,倒是有些像商貿(mào)冠絕一洲的老龍城,笑人無恨人有,誰有錢誰大爺。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錢人。不過若是如此說來,好像整個世道,在哪兒都差不多。 腰掛朱紅色酒葫蘆的中年男人,之前聽老車夫說過,在魚龍混雜、往來頻繁的書簡湖,能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dān)心,可在路上,他還是跟老車夫?qū)W了些書簡湖方言,學(xué)的不多,一般的問路、討價還價還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蕩,走走看看,既沒有一鳴驚人,掃蕩什么天價的鎮(zhèn)店之寶,也沒有只看不買,而是挑了幾件討巧卻不昂貴的靈器,就跟尋常的外鄉(xiāng)練氣士一個德行,在這兒就是蹭個熱鬧,不至于被誰狗眼看人低,卻也不會被當(dāng)?shù)厝烁呖匆谎邸?/br> 中年男人最后在一間販賣古董雜項的小鋪子停留,東西是好的,就是價格不太公道,掌柜又是個瞧著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較冷清。許多人來來走走,從兜里掏出神仙錢的卻寥寥無幾。中年男人站在一把橫放于特制劍架上的青銅古劍之前,久久沒有挪步,劍鞘一高一低分開放置,劍身刻有“大仿渠黃”四字小篆??粗@個彎腰低頭一再端詳?shù)拈L衫背劍中年男人,老掌柜不耐煩道:“看啥看,買得起嗎,你?便是上古渠黃的仿劍,也要大把的雪花錢。去去去,真要過眼癮,去別的地兒。”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桿不直,非但沒有惱火,反而轉(zhuǎn)頭跟老掌柜笑問道:“掌柜的,這渠黃,是禮圣老爺與人間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時,他們所乘坐馬車的八匹拉車駿馬之一?” 老掌柜瞥了眼中年男人背后長劍,臉色稍稍好轉(zhuǎn):“還算是個眼力沒差勁到眼瞎的。不錯,正是‘八駿流散’的那個渠黃,后來有中土大鑄劍師,用畢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劍,以八駿命名。此人脾氣古怪,打造了劍,也肯賣,但是每把劍,都只肯賣給相對應(yīng)一洲的買家,以至于到死也沒全部賣出去。后世仿品不計其數(shù),這把膽敢在渠黃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劍,仿得極好,自然價格極貴,在我這座鋪子里已經(jīng)擺了兩百多年。你小子,肯定買不起的。” 中年男人沒打腫臉充胖子,他從古劍上收回視線,開始去看其他珍玩物件,最后又站在一幅掛在墻壁上的仕女畫前。畫卷所繪仕女,側(cè)身而坐,掩面而泣的模樣,若是豎耳聆聽,竟然真有如泣如訴的細(xì)微嗓音傳出畫卷。 老掌柜喲呵一聲:“不承想還真碰到個識貨的,你進(jìn)了我這鋪子看得最久的兩件,都是鋪子里邊最好的東西。小子不錯,兜里錢沒幾個,眼光倒是不壞。怎么,以前在家鄉(xiāng)大富大貴,家道中落了,才開始一個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幾個錢的劍,掛個破酒壺,就當(dāng)自己是游俠啦?” 中年男人依舊打量著那幅神奇畫卷,以前聽人說過,世間有許多前朝亡國字畫,機緣巧合之下,字中會孕育出悲憤之意,而某些畫卷人物,也會變成靈秀之物,在畫中獨自悲戚斷腸。 中年男人轉(zhuǎn)頭笑道:“游俠兒,又不看錢多錢少?!?/br> 老掌柜嗤笑道:“這種屁話,沒走過兩三年的江湖愣頭青才會講,我看你年歲不小,估摸著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池塘邊,卻當(dāng)是真正的江湖了。” 中年男人還是沒生氣,指了指墻壁掛像,問道:“這幅仕女圖,多少錢?” 老掌柜擺擺手:“你小子,別自討沒趣?!?/br> 中年男人笑道:“我要是買得起,掌柜怎么說?送我一兩件不甚值錢的彩頭小物件,如何?” 年復(fù)一年守著祖?zhèn)麂佔樱_實無聊的老掌柜頓時來了斗志,指了指靠近大門口的一只多寶架,挑眉道:“行啊,瞧見沒,只要你掏得起神仙錢,那邊架子上,隨你挑選三件東西,到時候皺一下眉頭,我跟你姓!” 中年男人笑著點頭。 老掌柜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幅仕女圖,來歷就不多說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枚小暑錢,拿得出,就拿走,拿不出來,趕緊滾蛋?!?/br> 中年男人回頭看了眼墻上的掛像,再轉(zhuǎn)頭看了眼老掌柜,詢問:“是不是一口價都沒得商量了?”老掌柜冷笑點頭,那中年男人又轉(zhuǎn)頭,再看了幾眼仕女圖,又瞥了眼當(dāng)下空無一人的店鋪以及大門口,這才走到柜臺那邊,手腕翻轉(zhuǎn),拍出三枚神仙錢放在桌上,手掌覆蓋,推向老掌柜。老掌柜也跟著瞥了眼店鋪門口,在中年男人抬手的瞬間,迅速以手掌蓋住,攏到自己身邊,抬起手掌,確定無誤是貨真價實的三枚小暑錢后,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頭笑道:“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這小子可以啊,有點本事,能夠讓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br> 中年男人無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邊,挑選三件順眼東西了?!?/br> 老掌柜哈哈大笑,繞出柜臺:“去吧,做買賣,這點誠信還是要有的,我這就幫你將這幅仕女圖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錦盒就價值兩枚雪花錢,不會糟踐了這么一幅名貴畫像?!?/br> 中年男人在門口多寶架前視線巡游。老掌柜小心翼翼摘下畫像,將其收入一只珍藏錦盒當(dāng)中的時候,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那個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這個家伙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闊綽,扯什么彩頭?而且一口氣就是三件,這會兒開始心疼得很。 當(dāng)那個中年男人挑了兩件東西后,老掌柜略微心安,可當(dāng)那家伙最后選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后,老掌柜眼皮子微顫,連忙道:“小子,你姓什么來著?” 中年男人原本還有些猶豫,現(xiàn)在老掌柜來這么一出,他便果斷收入手中,轉(zhuǎn)頭笑道:“姓陳?!?/br> 老掌柜可憐兮兮道:“那我以后跟你姓陳,你將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中年男人笑著搖頭:“做生意,還是要講一點誠信的?!?/br> 老掌柜氣呼呼道:“我看你干脆別當(dāng)什么狗屁游俠了,當(dāng)個生意人吧,肯定過不了幾年,就能富得流油?!?/br>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其實還是賺了不少的,老掌柜心情大好,破天荒給姓陳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中年男人也沒有立即走的念頭——一個想著能否再賣出那把大仿渠黃,一個想著從老掌柜嘴里聽到一些更深入些的書簡湖事情,就這么喝著茶,閑聊起來。于是中年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車夫不曾聽聞的內(nèi)幕。 書簡湖是山澤野修的世外桃源,聰明人會混得很開,蠢人就會格外凄慘,在這里,修士沒有好壞之分,只有修為高低、算計深淺之別。商貿(mào)繁華,店鋪林立,無奇不有。在別處走投無路的,或是落難的,在此往往都能夠找到棲身之所。當(dāng)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別奢望了??芍灰掷镉胸i頭,再找對了廟,此后便活命不難。之后混得如何,各憑本事,依附大的山頭,做出錢出力的幫閑,也是一條出路。書簡湖歷史上,不是沒有多年忍辱負(fù)重、最終崛起成為一方霸主的梟雄。 店鋪門外,光陰悠悠。店鋪內(nèi),老掌柜談興頗濃。 曾有一個身為譜牒仙師的元嬰境修士,與一個金丹境劍修聯(lián)手,可能是覺得在整個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大搖大擺,在書簡湖一座大島上擺下宴席,廣發(fā)英雄帖,邀請書簡湖所有地仙與龍門境修士,揚言要結(jié)束書簡湖群龍無首的紛亂格局,當(dāng)那號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余個到場的書簡湖島主,沒有一人提出異議,不是拍手叫好,拼命附和,就是掏心窩子拍馬屁,說書簡湖早就該有個能夠服眾的大人物,省得沒個規(guī)矩王法;當(dāng)然,也有一些沉默不語的島主。結(jié)果宴席散去,就已經(jīng)有人偷偷留在島上,開始遞出投名狀,出謀劃策,詳細(xì)解釋書簡湖各大山頭的底蘊和憑仗。只是接下來的一幕,哪怕是讓數(shù)百年后的書簡湖所有修士,無論年紀(jì)大小,都覺得特別痛快—— 當(dāng)晚,就有四百余名來自不同島嶼的修士,蜂擁而至,圍住那座島嶼。用將近九百多件法寶,再加上各自島嶼豢養(yǎng)的兩百多個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兩個不可一世的元嬰境修士和金丹境劍修。殺意最堅定的,恰好是那撥“率先投誠的墻頭草島主”。 中年男人聽得很用心,便“隨口”問到了截江真君劉志茂。 老掌柜越說越來勁,說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兩年來了個小魔頭,成了截江真君的關(guān)門弟子,好一個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竟然駕馭一條恐怖蛟龍,在自家地盤上,大開殺戒,將一個大客卿的家眷連同數(shù)十個開襟小娘,以及百余人,一并屠戮殆盡,大多死相慘不忍睹。之后更是不知為何打殺了那個同門大師兄,又是一場血腥殺戮,那條“大泥鰍”的兇狠暴戾,展露無遺,許多次下嘴,已經(jīng)不為殺人,純粹是為了滿足殺戮的趣味,所過之處,滿地殘肢斷骸。從此,師徒二人,勢如破竹,霸占了附近不少座別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島嶼。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許多年輕貌美的少女,據(jù)說都給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魔頭強擄而回,好像在小魔頭二師姐調(diào)教下,淪為了新的開襟小娘。 此后書簡湖可就沒太平日子過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總算沒有殃及池水城這樣的偏遠(yuǎn)地兒。 姓顧的小魔頭事后也遭受了幾次仇家刺殺,竟然都沒死,反而越來越跋扈驕橫,兇名赫赫,身邊圍了一大圈墻頭草修士,給小魔頭戴上了一頂“湖上太子”的綽號高帽。今年開春那小魔頭還來過一趟池水城,那陣仗和排場,已經(jīng)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柜聊得興高采烈,那個中年男人始終沒怎么說話,沉默著。 黃昏里,老掌柜將中年男人送出店鋪門口,說是歡迎再來,不買東西都成。 中年男人點點頭,起身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將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夾著那只錦盒,走了。 老掌柜有些疑惑,好像這個中年男人離開的時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個有錢的江湖人,何須如此? 老掌柜不再追究,搖頭晃腦走回店鋪。 今天的大買賣,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后鄰近鋪子那幫黑心老王八,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材料。 至于那個中年男人走了以后,會不會再回來購買那把大仿渠黃,又為什么聽著聽著就開始強顏歡笑,然后笑容全無,唯有沉默,老掌柜不太上心。什么書簡湖的神仙打架,什么顧小魔頭,什么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盡是些別人的故事,咱們聽到了,拿來講一講就完了。 中年男人離開鋪子后,緩緩而行。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在書頁間,書頁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補何其難——是誰說的來著,崔東山?陸抬?朱斂?記不得了。 中年男人走了幾十步路后,竟是停下,在兩間鋪子之間的一處臺階上坐著,像一條路邊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