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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臣盡歡在線閱讀 - 第5節(jié)

第5節(jié)

    阿九警惕地朝里挪了挪,同這個陌生人拉開一段不大的距離,微微頷首,“這是什么地方?你是誰?”

    “哦……”那小姑娘歪了歪腦袋,道,“我叫金玉,這里是咱們住的地方哪?!?/br>
    “……咱們?”她皺了眉頭,顯然有些糊涂了。

    金玉忙不迭地點頭,臉上仍舊是笑,一派地天真無邪,“聽蘭jiejie說的嘛,你是新來的丫鬟,和我住一個屋子?!闭f完似乎有些疑惑,“怎么,你不知道么?”

    阿九略沉吟,隱約明白過來??磥碜约涸谙喔纳矸莩霈F了一些變化,不過說來也想得通,她過去是乾字號的人,如今乾字號的女人都進了宮,只剩下她一個,自然沒辦法繼續(xù)用以前的身份呆在這里。她緩緩頷首,“金玉,咱們平日都做些什么差事?”

    她摸了摸下巴,微微嘟了嘟嘴,“咱們是相府的三等丫鬟,既不管事也不伺候主子,平日里的活兒很雜,具體做些什么……我還真說不上來?!鄙酝A讼?,又板著手指一一數道:“洗衣裳,去院子里摘花,跑腿……總之什么都可能干?!?/br>
    原來是府上做雜活的丫鬟,也難怪不認識她了。

    阿九略思索一陣兒,微微點頭。

    金玉的眸子晶亮晶亮的,在她臉上細細地打量,阿九被那道目光看得怪不自在,不自在道:“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金玉便由衷贊道:“你的臉長得可真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好看。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雖然一直知道自己相貌不差,可聽人這么露骨地稱贊卻還是頭一遭。阿九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又見金玉是真的天真無邪,沒有心計,不由也稍稍放松下來幾分,道,“我叫阿九。”

    阿九?天底下還有人拿數當名字喊的么?金玉沒忍住,捂著嘴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你的名字還真好記。你家兄弟姐妹可真多,你排行老九,是幺女么?”

    這話問出口,卻令阿九的面色微微一變。她眸中掠過一絲淡淡的落寞,轉瞬即逝,也沒有生氣,只是略笑了笑,回答得模棱兩可:“你覺得是這樣,那就是這樣。”

    金玉癟了癟嘴,覺得這真是個古怪的人??茨?,年齡分明同她差不多,說話的語氣卻很是老成,活像年長了她好幾歲。不過……她轉念又有些理解,到大戶人家來當丫鬟,多是家中窮苦的,阿九小小年紀就這樣淡然從容,可見小時候是吃了不少苦頭。

    這么一想,她不由又有些同情,因正兒八經道:“咱們倆都是剛來不久的,又在一個屋子里住,可見很有緣分,往后就是好朋友了?!闭f著微頓,忽然興起一個念頭來,興沖沖道:“你看起來比我大些,往后我叫你jiejie,好不好?”

    “……”阿九被她義正言辭的嘴臉極難得地逗笑了,“咱們才剛認識,你就急著認jiejie,不怕我是壞人么?”

    金玉一臉的不可思議,“有你這么弱不禁風的壞人么?”說完一嗤,“你臉色這么差,才生了場大病吧?”

    阿九不置可否,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因追問道:“我是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來的?”

    “我也不知道啊。”金玉攤手,“我回屋的時候你已經在了,聽蘭jiejie告訴我,你是新來的丫鬟,生了病還沒好,所以先休息一天,明兒再給你派活兒。”

    她遲遲地哦了一聲。這么說,應該是聽蘭給她穿的衣裳了。

    總的來說,阿九對現在的情形還是頗滿意的。成了府上的一個丫鬟,雖然吃穿用度比不上從前,可總算能暫時遠離那些血腥的紛爭。還有一點挺令人感動,讓她休息一天,難道是謝景臣體諒自己才當上蠱蟲的宿主么?

    金玉這時起身,倒了杯茶水走過來遞給她,“渴了吧,喝點水?!?/br>
    阿九伸手接過來說了句謝謝,又聽見金玉在一旁神往道,“入府以來我還沒見過丞相大人呢。世人盛傳,當朝謝相有傾世之貌,乃當今天下第一美!”

    她被那口茶水嗆了嗆,很淡定地擦了擦嘴角,仍舊不動聲色。

    金玉是時卻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頭道,“不過可惜,聽說大人不喜歡人近身,所以這輩子都沒機會伺候他了?!闭f著稍稍一頓,四下看了一眼,神神秘秘朝阿九湊近幾分,壓低了嗓子道:“jiejie,大人都二十有五了,不曾娶妻也不曾納妾,會不會……會不會有龍陽之癖???”

    阿九這回沒忍住,一口普洱直接從嘴里噴了出來。金玉連忙伸手撫她的背脊替她順氣,關切道:“jiejie這是怎么了?你也覺得驚訝么?”

    她咳得雙臉通紅,垂著眸子細細一琢磨,居然覺得很有道理。抬了抬眼皮正要說話,房門外卻傳來了一陣兒腳步聲,兩個姑娘抬眼去瞧,聽見有人敲門。

    “誰?”

    一道柔婉的女子聲線隔著一扇門板傳進來,說:“阿九,大人傳你過去?!?/br>
    “……”兩人相視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阿九心頭大感奇怪,卻也來不及深思,只是頷首道:“知道了?!?/br>
    第8章 露華濃

    京都的春日多雨水,更漏時分開始落,天大明時還沒有完全消停。只是那雨勢漸小,從房檐落下,嘈嘈切切,似玉珠子落地,發(fā)出一聲聲極為清脆的響動。

    穹窿壓得有些低,幾絲微茫從云縫后頭投出來,院中幾株玉蘭的瓣蕊上沾上雨,像霜濃霧中的清晨凝起的露,晶瑩剔透,在日光下一照,能發(fā)光似的璀璨。

    頗美的景致,可惜無人有心思去品鑒。

    北主院里頭立著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著飛魚服,提繡春刀,他們都是錦衣衛(wèi)里一等一的好手,過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在大風大浪里摸爬滾打,早練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本事。

    然而,此時幾人的面色卻不大好看,扶在刀把上的指骨節(jié)作響,隱隱有些不安的意味。忽地,屋子里傳出一陣響動,先是瓷器落地生花,之后緊接著響起一個女人驚惶不安的告饒聲,夾雜著哭腔惶惶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哪,奴婢知錯了……”

    幾個錦衣衛(wèi)面面相覷,都很無奈。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驟起,幾人抬眼去看,見垂花門外頭進來一個中年人,微佝僂著腰,神色倉皇,是總管姚束緊著步子急急而來。

    姚總管朝幾人略頷首示意,甚至連招呼一句的功夫也沒耽擱便進了屋,落腳之處便是一堆瓷器的碎屑,他一驚,抬眸子一覷,見謝景臣著了月白的單衣負手立在雕窗前,如墨的發(fā)披散,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地上跪著一個清秀白凈的丫鬟,正伏地哭得涕淚縱橫,見了他似乎是瞧見了救命的稻草,可憐巴巴地望向他。

    姚束也無計可施,大人的規(guī)矩府上人人都知道,他不喜歡人近身,從不讓人貼身伺候自己,偏偏昨兒個這尊佛的手腕不知被什么給蟄了道傷,沾不得半點水,這可就難為了相府上下所有人。

    姚束心頭在猛打鼓,大人喜怒無常,相府的總管和下人都是換了又換。他在相府里當差迄今也就三來年,還沒遇著過這樣的情形,眼下更是焦急。

    真他娘的倒霉!

    他心頭暗罵,呆立了半晌覺得不像話,因揖手小聲試探道:“大人仔細身子,不值得動怒的。不如……奴才再給您尋些干凈的丫鬟過來,您再選選?”

    聞言,謝景臣只微微挑唇,“皇上傳召,我沒有閑情逸致來慢慢挑?!闭f完側目覷了姚束一眼,淡淡的一瞥,嚇得他差點打擺子,“姚總管的腦子愈發(fā)不中用了?!?/br>
    溫雅如玉的面容,說出的話語卻使人雙膝發(fā)軟。姚束腦門兒上的汗水如瀑似的流下來,伏地跪下去連聲告饒:“奴才愚鈍,奴才愚鈍!”

    守在外頭的幾個錦衣衛(wèi)相視一眼,心頭皆是欷歔。人都說伴君如伴虎,可伺候相爺的活兒卻絲毫不比伺候皇帝輕松。說來姚總管也是可憐見的,大人身上有怪癖性,容不得旁人接近,依他們看,就算把府上所有的丫鬟都給找來也是白忙活。

    幾人正感嘆,卻見一道纖細的人影直直朝著主屋走了過來,定睛看,原來是一個一身水青色長裙的女人,梳著丫鬟雙髻,白凈的一張小臉明媚無雙,神態(tài)柔和而端莊。

    一個眼尖的覺得她面熟,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具體叫什么,見她直沖沖往里頭走,這才想起將人攔下來,“什么事?”

    阿九被那冷刀的寒光晃了晃眼,抬手略遮,正要說明來意卻聽見屋子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透出幾分慵懶的意味,“讓她進來。”

    錦衣衛(wèi)們登時將刀收了回去,抬手一比。阿九垂下頭狠狠咬了咬唇,這才提了裙擺邁上臺階,正要伸手推門,卻見房門被人里頭拉了開,她微愣,眼瞧著一個男人和一個眼睛紅紅的丫鬟從里頭出來,不由多看了一眼,認出是相府的總管。

    姚束見了她,顯然大感意外,目光里浮起幾分詫異。目光交錯,卻又很快地移了開,兩人誰都沒說話。

    姚束納悶兒地撓了撓頭,出了屋子回首看了看,卻見房門已經合上了。他皺起眉,剛才不是眼花了吧?乾字號的阿九,她身上穿的怎么是丫鬟的衣裳,這么快就改行當了?

    左思右想也沒悟出個所以然,姚總管甩了甩腦門兒不再想,朝那還驚魂未定的丫鬟隨口安撫了幾句,隨后便把人打發(fā)走了。

    阿九進了屋子,垂下的眼簾首先便映入了那青花瓷茶盞的碎屑,她面上也沒什么反應,悄然抬眼一望,瞧見謝景臣背對著她立在窗前,頎長而挺拔,因掩下目光恭順道:“大人?!?/br>
    他回眸看了阿九一眼,也不說話,只是身子微動,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了下來,神色平靜地審度著她。

    曲起的雙膝漸漸有些酸軟,可是沒有他開口,她便不敢也不能直起身。阿九不著痕跡地皺眉,暗自咬牙,少頃,那人終于金口一開,道:“起來?!?/br>
    她如釋重負,這才敢漸漸直起已經發(fā)麻的膝蓋,低著頭道:“謝大人。”

    謝景臣的目光掃視過那張自始至終都柔順平靜的臉,一路朝下,掠過她樸素卻整潔的衣裳,最終看向她干凈白皙的一雙手。

    金蝎在她身上,而他是蠱的主人,或許可以一試。

    他薄唇里吐出三個極輕的字眼,像秋風拂落的葉,對她道:“你過來?!?/br>
    阿九一愣,也不敢遲疑,按照他的吩咐朝前走近了幾步,估摸著約三步遠的位置停了下來。撥草瞻風,短短幾面,她已經隱約知道了這個人的某些習慣。三步遠,這是他的度,不容任何人逾越,也沒人有膽子逾越。

    她不再向前,他眸色深若寒潭,只漠然地重復方才的兩個字,言簡意賅,字字沉冷:“過來?!?/br>
    阿九面上的神情變得詫異,她心中疑竇叢生,眼中劃過幾絲猶豫,垂著眸子思索了一陣,也不敢違逆他,長裙下的繡花鞋微動,挪也似的又朝著他走近了一些。

    心機深沉的人,還有極高強的武藝,使人不得不防。貪生怕死的人通常對危險有獨到的感知,阿九暗暗警惕起來。

    面前的男人無常且難測,他在身旁,她便不敢有片刻的松懈,只能渾身緊繃得幾乎僵硬,垂著頭,屏息凝神。

    那雙眸子目光幽深,眼神一刻也不曾從她身上離開過。距離愈發(fā)地近,他的身體卻沒有出現想象中的那股不適,看來與他推測的情況差不離。因為她體內有他的蠱,所以他不會像排斥其他人一樣排斥她。

    他半瞇起眼,想要更確切地求證自己的猜想。

    阿九一面緩慢地朝他靠近,時不時便會悄然抬眼去打量他的面色,忽見他抬起左手,登時一驚,下意識地想要往后閃避。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那只不沾塵埃的手從九重天上跌入了凡間,竟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觸感冰冷,覆上柔嫩溫熱的肌理,激得她渾身一個激靈。阿九大驚失色,正大惑不解,那人卻驀地收了手臂,一股大力襲來,拉著她不受控制地踉蹌上前。

    蠻橫的力道,半分不容人反抗。阿九被硬生生拖著,忽然腳下重心不穩(wěn),居然就那么橫沖直撞朝他撲了過去。

    錯愕同慌張交織著從腦子里閃過去,最終化作了一片空白。她面上怔怔的,直到柔軟的胸脯狠狠地硌上了什么東西,襲上一陣尖銳的疼痛,終于將她飛離的思緒硬生生扯了回來。

    她心頭拿淮南話狠狠罵了一聲,謝景臣坐在椅子上,以那樣的角度,用腳趾頭想也能直到方才硌在她胸口上的是什么……

    生平頭一次這樣窘迫,她覺得羞憤難耐又懊惱,不知為什么,居然讓她覺得比昨夜在他面前赤身裸|體還要難堪。連忙退后幾步在他面前跪下去,額頭貼著冰涼的地面,道:“大人恕罪,奴婢無意冒犯大人……”

    不同于她的翻江倒海,謝相的反應卻淡定得出奇。修長的指緩緩撫上高挺的鼻,他垂眸掃了她一眼,目光復落向別處,沉聲吩咐:“去,將巾櫛擰干了拿給我。”

    阿九顧不得羞臊了,也不敢耽擱,只好連忙從地上站起身,走過去探出手,試了試鎏金面盆里的水,將里頭的巾櫛擰干了朝他遞過去。

    “大人。”

    他不言聲,面無表情地接過來拭了拭臉,又將巾櫛遞給她,“替我挽發(fā)。”

    “……是?!?/br>
    這人本就古怪,可今天尤甚。阿九心頭倍感困惑,面上卻只一絲不露。深吸一口氣,她徐徐上前,走到他身后站定。抬手攏起他的發(fā),柔順如墨的發(fā)絲從纖細的十指間穿過去,她不敢有絲毫的大意,盡量使動作輕柔。側目看一眼菱鏡,里頭映出一個如坐畫中的男人。

    謝景臣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地任由她為自己挽發(fā),眼中沉靜如水。

    阿九有一雙巧手,不多時已經將那頭長發(fā)梳得妥妥貼貼,她暗自吁一口氣,轉身拾起官帽替他戴上,眸光掃過搭在一旁的蟒袍,暗自揣摩他是要入宮,也不消他提醒便上前取過來,伺候他穿戴。

    窗外日光普照,他站起身,在她面前端立,風姿清傲,濯濯其華。

    真是一個高個兒的男人,阿九忍不住道。

    從她的角度,即使昂著脖子也只看得見那微微揚起的下頷,光潔似玉,輪廓線條極流暢,如鬼斧神工。眸子很快地垂了下去,她斂神,專心致志地替他系鸞帶,雙手從那腰際間繞過去,姿勢有些曖昧,像是一個帶著疏離意味的擁抱。

    少女干凈的身子欺近,一股淡淡的異香飄逸而來,干凈的處子幽香,勝過世間一切香料。竄入鼻息,拂動心弦,蓄滿未知的撥撩意味。

    心頭忽地一顫,突如其來,教人猝不及防。謝景臣微微皺眉,面露幾絲嫌惡之色,伸手將面前的女人猛地推了開,目光如冰,話音出口卻又似乎染著幾絲異樣的沙啞,低低道:“夠了,滾出去?!?/br>
    “……”

    果然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阿九心頭癟嘴,頗覺不明所以,然而他發(fā)了話,她自然也不敢再跟這兒呆著,因只好朝他揖個禮,旋身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第9章 千嶂里

    他這種脾氣古怪的人,身邊不留人伺候,也是件好事。

    阿九挑起個索然無味的笑,提著裙擺從北主院走出,細碎的金光流溢在游廊上,她不急不緩地上臺階,在道道金光中穿行而過。

    因為昨夜下過一場大雨,今日天朗氣清,萬里穹窿一碧如洗,沒有一絲云,有的只是遍布德澤的耀眼日光。她仰起脖子看天,朝著那輪明晃晃的太陽伸出手,微茫從五指間的縫隙里穿瀉出來,在面頰上投下幾道淡而纖細的陰影。

    難得的好天氣。

    阿九眼底柔和幾分,隨手折下一片橫亙在眼前的樹葉,捏在手心里往前徐行,腦子里忽然又想起不久前才認識的金玉,那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想起她對謝景臣那副無限神往的目光,阿九覺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