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或許是因為當(dāng)時的年歲太苦,天災(zāi)人禍不斷,山中百姓也十分不好過,許多人開始信奉烏厄教,把希望寄托于來世。 烏厄教“洗脫”的方式十分怪異:它會組織教民自戕,并且自戕儀式由教中長老來教導(dǎo)執(zhí)行。 田苦閱讀到這里,已經(jīng)覺得十分不妥:這分明是一個邪獰的教派。 但田苦很快發(fā)現(xiàn),具體的自戕儀式更為殘忍——教民互相放血、削rou、割頭,在他人的幫助下,完成“洗脫”這個過程。 卷宗中附有骨頭寨的簡單圖像,它共有五層。除卻第五層是長老們所在的地方,從第四層開始,全是血腥的屠宰場。骨頭寨的第四層有一個斬首臺,教民們將念誦完經(jīng)文、奉獻(xiàn)了所有財物的同伴按在斬首臺上,緩慢切割喉管放血。斬首臺設(shè)計精巧,血液會順著斬首臺下方的一根粗大繩索蜿蜒流下,從第四層直達(dá)第一層。第一層的石制地板上刻有無數(shù)紋路,新鮮的血液在繩索末端的碗中積蓄,等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蔓延過碗沿淌出來,順著紋路往四面八方流動。因“碗”比地面略高,血液的流動不受阻滯。 放血結(jié)束之后,因為不掙扎而顯得較為完整的尸體會受到優(yōu)待:他們將尸體的頭顱割下,放在第四層之中,觀賞著之后每一次的“洗脫”儀式:對于教民來說,這是一種遠(yuǎn)遠(yuǎn)高于死亡的榮耀。 割去頭顱的尸體則放置在三層的房間之中,這些完整的尸體還有另一個死后才能享受的福祉:他們可以和家人仍舊住在一塊,以便輪回之后,仍是家人。 而不夠完整的尸體,或是不夠漂亮、不符合長老喜好的尸體,則被剝?nèi)テou,只剩骨頭。皮rou被扔在天生谷里頭喂養(yǎng)猛獸,骨頭則丟在第二層。 每一個進(jìn)入骨頭寨,準(zhǔn)備迎接“洗脫”儀式的教民,都是經(jīng)由繩索爬上四層。他們會看到精致的地板、被精心鋪陳的骨頭、死后仍在一起的干尸,以及殷切注視著一切的頭顱。 田苦無法理解:看到這些東西,竟然還能安然地再上斬首臺? 可烏厄教的教民顯然并不是他能理解的。 這個殘忍的、以折磨人為主的“洗脫”儀式自有其意義:人應(yīng)當(dāng)以折磨當(dāng)世rou身的方式來洗凈災(zāi)厄,以便干干凈凈地再入輪回。 書冊中詳細(xì)地分析了骨頭寨的構(gòu)造,并且說明了骨頭寨建在天生谷當(dāng)中,最初設(shè)計這個寨子的人是多么靈巧、聰穎和大膽——記載這一切的人出奇熱切和崇敬,田苦一直看到最后,看到落款,才隱約有些恍然大悟。 搜集和記錄骨頭寨的人,正是文玄舟。 他不僅詳細(xì)地記載了骨頭寨,并且將這份記載帶回了神鷹營之中。 文玄舟很深情地,提起了他早已死去的jiejie。 田苦此時才知道,文玄舟的jiejie竟然也是一個和自己、和遲夜白一樣的神憶人。只是當(dāng)日那個小姑娘已經(jīng)被折磨致死,文玄舟提起她的時候,總不忘說一句“吾姊之死,啟益良多,玄舟心內(nèi)感激,無可傳達(dá),憾意迭迭也”。 他說的“啟益良多”,指的便是“水滿則溢”。 神鷹營的人根據(jù)他帶回去的資料,果真設(shè)計出了一個專門針對神憶人的陷阱。 司馬鳳聽到這里,總算明白過來:“鷹貝舍里頭的神鷹策和神鷹營資料是不完整的,小白沒有把骨頭寨的所有事情都看完?!?/br> “若是看完了,他絕不會貿(mào)然去觸碰那扇門?!?/br> 沈光明萬分好奇:“那陷阱是怎樣的?” “簡單來說,就是讓神憶人置身于一個四周滿是混亂信息的地方,讓他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大量地吸收這些信息?!碧锟嘌院喴赓W,“以達(dá)到水滿則溢的效果。” “這陷阱豈不很難建成?”沈光明又問,“弄陷阱的時候,還得在墻上寫字呀?一般都寫的什么?” “寫字是很容易的,貼幾百幾千張紙就可以了,骨頭寨內(nèi)部我不曉得是怎么回事,但關(guān)鍵是這些信息說了什么?!碧锟鄧?yán)肅道,“在日常的、容易讀懂也容易理解的信息里,會大量填充雜亂無章的艱深內(nèi)容?!?/br> 第78章 骨頭寨(9) 沈光明沒有聽懂:“什么意思?” “你看一頁紙,紙上有一百個字,其中你認(rèn)得的有十個,其余九十個全是看不懂的,你會如何?”田苦問。 沈光明心說這有什么,我每次看書都是如此,隨即點點頭:“那就光看那十個?!?/br> 田苦:“余下的九十個呢?” 沈光明想說忘記它們,但轉(zhuǎn)頭看了眼唐鷗,裝出一副好學(xué)的神情:“記下來,跟別人請教。” 唐鷗瞥他一眼:“看不懂便讓自己忘記,畢竟是九十個字,不是九個?!?/br> 田苦點頭:“對,平常人都是如此。但我和遲夜白肯定不是?!?/br>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尤其在我們學(xué)會如何儲存多余的信息之后,更加不會?!?/br> 如果真的發(fā)生了田苦所說的那種事情,那余下的九十個生僻字,他和遲夜白都是沒有辦法忘記的。他們會立刻將這些尚不明白的字形嵌刻于心,并牢牢記住,亟待以后尋覓正確意義。 這只是九十個,若是九百個,九千個,九萬個……田苦皺著眉頭:“這便是水滿則溢。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把艱澀的信息大量地鋪陳在我們面前。我們已經(jīng)形成了記憶的習(xí)慣,但即便是最好記憶的人,也有他的極限。當(dāng)觸碰到極限,便是這個人崩潰之時。” 骨頭寨里的信息又與田苦所說的例子不同。如果僅是單個字詞,尚有記憶可能,但遲夜白遇到的是無頭無尾、沒有停頓處的各種句子,有些他看過,有些他沒有,而當(dāng)他下意識地在這些句子中篩選出自己知道的部分,便已經(jīng)陷入了這個陷阱最可怕的地方。 田苦和司馬鳳等人無法得知這一切,他們只能等待著第二日卯時到來。田苦順口將骨頭寨與文玄舟有關(guān)的事情說了出來,司馬鳳臉上籠罩了愁苦之色:“記憶的方法……連這記憶的方法,也是文玄舟教他的。” 聽到文玄舟的名字,宋悲言有些難受,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去。 他甫一動作,司馬鳳的眼角余光立刻捕捉到了。宋悲言一步還未走出,忽覺身后呼呼兩聲風(fēng)聲,竟同時被田苦和司馬鳳抓住了肩膀。 宋悲言:“???” 司馬鳳:“我忘記了。” 田苦:“我也忘記了。” 宋悲言:“什么?!” 司馬鳳把宋悲言拉到自己身邊,盯著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知道神鷹策嗎?” 宋悲言點點頭:“我知道啊,你們剛剛說起過的?!?/br> 司馬鳳:“沒有別的感覺?” 宋悲言:“什么感覺?” 司馬鳳松開了他的手,轉(zhuǎn)而問田苦:“怎么回事?” 田苦思索片刻,豎起兩根手指:“兩種可能。一是他只能被‘喚醒’一次,之后相同的字詞就失去了效果。二是,他已經(jīng)被‘喚醒’了,所以無法再次用神鷹策三字來讓他陷入恍惚。” 宋悲言聽得云里霧里,沈光明等人也滿頭霧水。只有司馬鳳覺得心中陡然生出一種絕望來。他狠狠抓住宋悲言的衣領(lǐng)沖他大吼:“混帳!” 宋悲言縮著肩膀,一動都不敢動。他覺得自己無辜,又覺得自己不無辜,面對司馬鳳的怒氣,也只能忍氣吞聲地承受下來,沒有反駁一句。他的溫順和無抵抗讓司馬鳳漸漸冷靜。他松了手,拍拍被自己揪得皺起的衣領(lǐng):“小宋,對不住?!?/br> 沈光明和唐鷗聽不懂,覺得這說不定是司馬鳳那幾個人的私事,不好再聽,兩人又回到了骨頭寨周圍拔樹。 “真的沒有別的入口了嗎?”沈光明看著骨頭寨,“這樣的寨子,總不可能只有一個地方能進(jìn)去吧?” “不曉得?!碧弃t似是沒什么興趣,折斷一截樹枝扔下石梁。 “唐鷗,你說這樣的寨子搭起來,會不會冬暖夏涼?”沈光明摸著骨頭寨冰涼的墻壁,換了個話題,“我們回去之后在山上也搭一個骨頭帳篷行不行?” “沒有那么多骨頭?!碧弃t小聲說,“你能不能想點兒別的,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就這個念頭了。骨頭帳篷搭起來,不下雨的晚上我倆可以把它搬到外頭去,在你師父住過的那個院子外面,看星星啊吃梨子啊,都很好。山頂可安靜了,也沒人打擾我們?!鄙蚬饷髡f。 唐鷗頓時有些心動,但骨頭難找,也難以黏連,他還在猶豫。 “你今年還沒給過我像樣的禮物?!鄙蚬饷餍÷暤?,“我生辰都過了!” 實際上沈光明和唐鷗都不知道他的生辰是什么時候,唐鷗覺得再想一個十分麻煩,便跟沈光明商量好了,他的生辰就是沈光明的生辰,可以一起過,也省得許多麻煩。今年生辰沈光明給他烤了一只肥得流油的兔子,他卻因為在外幫林少意辦事,沒有及時回來,也沒能把給沈光明的禮物備上。雖然最后那只兔子全都落入了沈光明肚里,但在沈光明看來,畢竟也算是給唐鷗準(zhǔn)備了禮物的。 唐鷗仍在思考:“這不太容易……” “夫人啊。”沈光明拉拉他衣袖,“為夫今年就這么一個愿望,你都做不到么?” 他一手持著火把,一手扯著唐鷗衣袖,火光映亮他臉上做作的遺憾表情。唐鷗被這聲“夫人”喊得有些羞澀,臉上悄悄紅了一點兒。他飛快抬眼看看那邊的人,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到他倆的悄悄話,便低下頭應(yīng)了,順勢在他額角一吻:“好罷,回去就給你做?!?/br> 沈光明臉上頓時露出笑意。他還想再說什么,腳下突然一顫,手中的火把呼的一聲,熄滅了。 尚未反應(yīng)過來,唐鷗已一把將他攬在懷中,躍了出去。 狂風(fēng)呼呼作響,從谷底直卷上來,風(fēng)中還挾帶著粉塵般的水珠,紛紛擊打在他們身上。 在狂風(fēng)揚起的瞬間,幾位高手都已同時躍離石梁。唐鷗攬著沈光明,司馬鳳將宋悲言攔腰抱著,田苦武功不濟(jì),清元子護(hù)著他,六個人齊齊撲向山壁。 “抓住樹藤!”清元子大吼。 司馬鳳和唐鷗原本想跑上石階,但聽清元子這樣說,便立刻抓緊了身邊的樹藤。宋悲言和沈光明也拽緊了一根,死死抱在懷中。 風(fēng)勢越來越大,未幾谷中竟仿佛生出一場暴風(fēng)雨,風(fēng)聲雨聲接踵而至,砸得人耳中一時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 在狂暴的旋風(fēng)之中,只有骨頭寨那地方因為身處旋風(fēng)眼,尚算平靜,風(fēng)勢不大,但雨水嘩嘩直淌。而六人停留的樹藤上方,是一片極其濃密厚重的樹蔭,倒為他們遮擋了不少風(fēng)雨。 清元子在這山中生活一月有余,此時不免有些得意:“聽我的,不會錯。這天生谷古怪得很,每天夜里都要刮這么一陣狂風(fēng),又是風(fēng)又是雨的,谷里除了我們現(xiàn)在呆的這個地方之外,沒有一處是干的?!?/br> 唐鷗卻在想,原來石階上的青苔是這樣來的,原來骨頭寨周圍之所以長了那么多樹,又長得那么繁茂,原來是因為這夜夜的雨水澆灌。方才他若是和沈光明跑上石階,難保不會被這風(fēng)吹下來,或是因為石階太滑而摔倒。 “這不是什么怪風(fēng)!”田苦大聲說,“這定是因為天生谷太深,日夜的溫度不同,加之地形仿似漏斗,隨著夜間熱氣與冷氣交替,最容易產(chǎn)生風(fēng)雨,這雨水是谷里頭的湖水啊,是從下面被卷上來又落……” 耳中盡是呼嘯風(fēng)聲,司馬鳳踹了田苦一腳讓他閉嘴,扯著嗓子大喊:“還要多久才停!” “一般都得半個時辰!”清元子也扯著嗓子回答,“再忍忍!” 骨頭寨外頭風(fēng)聲呼呼,里頭卻十分悶熱。但由于骨頭間疏不一,雨水澆在寨子上,最終也淌進(jìn)里頭,一時間寨子中盡是淅淅瀝瀝的水聲。 無論水從那一層灌入,都會流到第一層。天長日久,不管第一層地面淤積著多少人血,也被一一沖刷干凈了。而只有繩索垂落的那處,也就是存著空洞的地方,因為頂部被密密遮蓋著,沒有受到雨水沖洗,仍舊保留著揮之不散的血腥氣。 遲夜白無處避雨,也不想走近墻壁,只能站在空洞邊上。雨水細(xì)細(xì)一根,落在他的肩膀,把他半個身子打濕,另外一半倒還是干的。 在黑暗之中,陰冷的程度仿佛加劇了。遲夜白運起化春訣取暖兼烘干衣服,默默等待這場雨過去。他手里的那支蠟燭已經(jīng)被打濕了,現(xiàn)在唯一的照明源只剩下那桌上的另一根殘燭。 可他暫時不想點燃它,不想看到周圍墻壁上篆刻的字。 方才只是匆匆掃了幾眼,已經(jīng)令他心神大亂。 因為運起了化春訣,他對外界的動靜更為敏感。在雨水越來越盛的時候,遲夜白突然聽到頭頂傳來機括開啟之聲,隨即有人跳了下來。 他心中一喜,差點就要喊出“司馬”,但在瞬間立刻改了主意。 來人絕對不是司馬鳳,也絕對不是唐鷗他們。 那人落地之后就斂了聲息,遲夜白竟聽不到他任何呼吸與腳步聲——這人把自己藏在了黑暗之中。 不是來救自己的,他是敵人。遲夜白立刻做出判斷。他的劍一直沒有收入鞘中,仍握在他手里。 那人落下的地方恰好就在臺子附近,遲夜白渾身戒備起來。 安靜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密密罩著他。 下一刻,前方突然躍起一團(tuán)火光。 遲夜白大吃一驚,立刻后躍,遠(yuǎn)離那團(tuán)顫抖的光明。 是桌上最后一支殘燭發(fā)出的亮光。有人舉著它,捻亮了它。 點亮這蠟燭的人用手籠著火光,似是怕被風(fēng)雨驚擾。不斷跳動的光芒映亮他的臉。那是一位與遲夜白有過一面之緣的中年人。 遲夜白萬萬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他。 “遲當(dāng)家,總算能好好打個招呼了。”文玄舟溫和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