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琛的眼皮一抬，頗覺意外：“胡說，他什么時候告訴過你？”

    “就是在臨死之前啊。他被漩渦吞沒的那一刻，眼睛看向青鳥丸，口中喊的是‘mama’。我了解過他的過去，他小時候罹患白化病，飽受欺凌，也不被家里喜歡。他一直追隨您，是把您當(dāng)成了他的mama啊。所以他才會跟藥不然爭寵，才會對您屢次拉攏我，顯得十分不服氣——從那時起，我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可能進(jìn)入了一個誤區(qū)。老朝奉為什么一定得是年逾古稀，為什么一定得是男的？”

    說到這里，我拱了拱手，語氣欽佩：“您可真是處心積慮，每次通話都故意用老年男子的聲音，您學(xué)過大鼓，這事應(yīng)該不難。您不斷強(qiáng)化我的印象，印象越強(qiáng)，您的身份就越安全。若不是柳成絳最后那一嗓子，我根本想不到是您。我太笨了，仔細(xì)想想，老朝奉還能是誰？誰還能有這么高超的經(jīng)營手段，短短十幾年時間把全國贗品盜賣生意做得這么大？劉老爺子也做不到啊?！?/br>
    我身后的戴海燕插嘴道：“可她一直跟我們行動，而且后來不也被鄭教授挾持嗎？”

    我示意這個疑問先不著急回答，對另一邊的方震耳語了幾句。方震“嗯”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過不多時，拎出來一個紫檀色的行李箱。大家都認(rèn)出來，這箱子是沈云琛帶上船的，里面裝的是牽星板。方震打開箱子，箱子底層有一個很大的暗格。

    方震又掏出一部海事電話，這電話正是我們從青鳥丸的駕駛室座位上拿到的，造型比我的大哥大大得多，天線也特別粗。他還拿出一個等大的電池組，連同電話一起往暗格里一擱，“咔嗒”一聲，嚴(yán)絲合縫。

    “這是西門子的海事衛(wèi)星電話，還是最新型號。”林教授驚呼，他經(jīng)常出海，對這些海事設(shè)備很熟悉。

    我對戴海燕道：“她跟著我們一起出海，是為了隨時能跟同伙通報進(jìn)度?？墒呛Ｊ码娫挼捏w積比較大，加上充電設(shè)備，根本藏不住。為了不讓我們起疑心，她便故意帶了一套牽星板，這樣一來，她隨身攜帶一件大行李箱，便沒人會起疑心。等到咱們摸清了沉船位置，她就立刻把坐標(biāo)發(fā)出，指示海盜船過來?！?/br>
    說到這里，我又轉(zhuǎn)向沈云?。骸澳瓉淼拇蛩悖菗瞥霾翊山唤o海盜帶走，然后把我們都干掉吧？必須得承認(rèn)，您的臨機(jī)應(yīng)變能力實在太強(qiáng)了。爆炸一起，您立刻察覺到情況有變，第一時間把海事電話綁在話筒前，完美地構(gòu)造出一個老朝奉遙控指揮的場景，然后離開駕駛室，假意被鄭教授挾持，讓自己變得更加清白。這樣一來，就算老朝奉全軍覆沒，于沈云琛也毫發(fā)無損?！?/br>
    “至于鄭教授為什么愿意配合，這恐怕就是真愛了吧？”我微微一笑。

    我和藥不是都親耳聽到過，沈云琛提及她和鄭教授年輕時有過一段戀情。若沈云琛是老朝奉，那鄭教授投靠的原因，恐怕藥不然并非主因，而是他余情未了。以鄭教授的偏執(zhí)，為一生所愛之人之物付出生命，實在太正常了。

    塘王廟中，他跟我談起老朝奉時，神情亢奮。當(dāng)時我以為是找到了知己的興奮，原來回想起來，那分明是找回了真愛的神色啊。

    老朝奉實在是太小心了，到了那地步，都能及時偽造現(xiàn)場，以清白之身脫離。但也正因為如此，讓她困在了一個局促的狹窄狀況里。我和藥不是設(shè)下的這個局很幼稚，若換了在其他場合，根本困不住老朝奉。但如今在船上，她別無選擇，必須鋌而走險，親自去滅口，所以這個局對她來說，是死局。

    沈云琛冷笑，似乎對我這一番推測不屑一顧：“小許，這就是你全部的指控？”

    “不，不，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高潮。”我把指頭指向她，“您是老朝奉，但不是第一個，而是第三個?！?/br>
    這一句話，可讓周圍的人都震住了，就連沈云琛都露出意外之色，似乎被我這一擊打得猝不及防。

    “什么叫第三個老朝奉？”方震問。

    我掃過沈云琛的臉，露出笑意：“一直以來，我都默認(rèn)老朝奉是一個老頭子，所以很多疑點根本對不上，解釋不通。他若跟隨我爺爺許一城去經(jīng)歷佛頭案，現(xiàn)在年紀(jì)都九十多快一百歲了，哪可能還有這么多精力搞風(fēng)搞雨？當(dāng)我看到藥慎行的尸骸時，忽然想到，老朝奉也許是兩個。但還是有些地方對不上。當(dāng)我覺察到您可能是老朝奉時，才想到，為什么不可能是三個？”

    方震道：“小許，說說看，那三個老朝奉到底怎么回事?！彼麑@個始終是最關(guān)心的。

    我豎起一個指頭：“第一個老朝奉，是藥慎行。這個外號，還是泉田國夫給他起的，因為明代那條海船的主人，以魚朝奉自稱。第二個老朝奉，則是姬天鈞，他與藥來爭奪五罐，然后返回西安，開始了制假販假的生意?！?/br>
    “可他為什么要用老朝奉這個名頭呢？”戴海燕問。

    “當(dāng)時藥慎行下落不明，忽然又出來一個自稱老朝奉的人，肯定會對藥來產(chǎn)生極大影響。我猜姬天鈞早就算好這一步了，說不定藥來未能阻止五罐流散，就跟這名字有著直接關(guān)系?！?/br>
    “可姬天鈞在一九四八年已經(jīng)去世了。”方震說。

    我沒有直接回答，轉(zhuǎn)臉對沈云琛道：“木戶小姐沒參加這次出海，一是身份尷尬，這是實情，但真正的原因，是我拜托她去了岐山?！?/br>
    聽到“岐山”二字，沈云琛的臉色，終于有些繃不住了。

    “我剛剛?cè)チ颂笋{駛室，跟木戶加奈通了個電話。她已經(jīng)找到了姬云浮的meimei姬云芳。姬家果然和姬天鈞有關(guān)系，但不是很近，平時來往很少。據(jù)姬云芳說，聽老一輩人講，姬天鈞另外有一個親生女兒，早早送去了京城，據(jù)說就養(yǎng)在沈家。因為她小小年紀(jì)天賦驚人，頗受家里期待，遂改姓為沈。這一層秘辛，在五脈是查不到的?！?/br>
    不用說，這個女兒，就是沈云琛，或者叫姬云琛。就算我不設(shè)減壓艙的局，只要那邊消息一到，沈云琛的身份一樣會敗露。

    “若不是煙煙無意中說走了嘴，讓我注意到自己輩分被姬天鈞攪亂的事，還真想不到呢。”我說到這里，聲音不由得大了起來，“當(dāng)初帶你進(jìn)京的，正是我奶奶吧！”

    沈云琛嘴角猛地牽動一下，雖然她還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但我知道這對她有多震動。

    黃克武告訴我，我爺爺去世后，我奶奶在姬天鈞處住過一陣，后來嫌棄他胡作非為，又帶著我父親許和平返回京城——算算時間，隨行的恐怕還有姬云琛，至于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說不定是我奶奶在西安定居期間，跟姬云琛建立了深厚感情，怕她被她父親的胡作非為連累了性命，因此帶在身邊。

    等到了京城，我奶奶在京城隱居下去，姬云琛則交給了沈家。

    “你錯了。沈家是我自愿去的。跟著她只能庸庸碌碌過一生，五脈才是能讓我出人頭地的金梯。”沈云琛漠然道，可她的眼神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躲閃和惶恐。當(dāng)年這個決定，幾乎和背叛我奶奶差不多了。

    可我奶奶，卻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一直爛在了心里。

    我繼續(xù)說道：“我父親的死，是因為你怕他查到真相；姬云浮的死，也是你怕他會繼續(xù)追查。只要有人試圖觸碰你和姬天鈞的關(guān)系，就會遭到殺身之禍。老朝奉和我爺爺之間玉佛的事，其實全是你父親姬天鈞和我爺爺?shù)氖?，你假借他的口氣，半真半假，一直在誤導(dǎo)我，把我從真相前調(diào)開。”

    我不知不覺中，把“您”字換成了“你”。這個家伙和我們許家的仇怨，實在是深不可測。這時藥不是也踏前一步，厲聲喝道：“還有我爺爺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藥來當(dāng)初離奇自盡，可也是這位老太太暗中施的毒手。藥不是回國，一是想搞清楚藥不然為何叛變，二來就是想弄清楚藥來的死因。

    沈云琛呵呵冷笑道：“藥來跟他孫子不一樣，藏不住事。這么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藥慎行是幫著泉田做事的漢jian，耿耿于懷，這才為我所用?？上筋^來，也不知道是我在幕后cao作?！?/br>
    被我看穿了身份之后，她似乎也看開了，索性一吐為快。

    原來在慶豐樓事件后，藥來已經(jīng)隱約覺察到藥慎行和泉田出海的事。他不知道藥慎行懷著同歸于盡之心，還以為自己父親也是個漢jian。要知道，許一城是漢jian，導(dǎo)致許家沒落；倘若藥慎行也被曝出是漢jian，只怕藥家也要重蹈覆轍。所以他拼命搜集五罐，是為了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惜一直搜集不全，也沒有手段開啟。直到最近幾年，才隱約查到紹興尹念舊這段隱事。可惜行事不密，為沈云琛覺察，沈云琛這才借此要挾，逼迫他們祖孫入局。藥來不知道藥不然暗藏的心思，以為他被徹底洗腦，越陷越深，只得選擇自盡，只求能把藥不然救出來。

    接下來的事，我和藥不是都親身經(jīng)歷了。藥來故意留下線索，把解救藥不然的囑托，放在了遠(yuǎn)在海外的藥不是身上。祖孫二人，一個為隱瞞父親污名而死，一個為追回太爺清白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

    藥不是雙目泛紅，緊握著雙拳，努力在控制著內(nèi)心的震動。戴海燕走過去，把手搭在他微微發(fā)抖的肩上。

    我想起劉一鳴留下的那半封信。他恐怕早有警覺，只是投鼠忌器，隱而未發(fā)。他刻意涂抹掉的那個名字，正是沈云琛吧。

    一股怨氣在我胸中盤旋郁積。這三個老家伙，藥來看似瀟灑實則懦弱，最后為敵人所用；劉一鳴看似胸有成竹，實則顧慮重重，姑息養(yǎng)jian；還有一個黃克武，看似嫉惡如仇，卻懵懂無知。老朝奉乘勢而起，和他們?nèi)齻€人的性格弱點有著直接關(guān)系。

    他們鑒了一輩子古董，反而沒看穿一個人。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鑒古易，鑒人難。

    沈云琛一撩額前的頭發(fā)：“你們問完了？”她自始至終，沒有作任何辯解，不知是不屑，還是啞口無言。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蔽铱粗盀槭裁?？你明明可以在五脈風(fēng)光地當(dāng)著一派掌門，為什么卻選擇成為第三個老朝奉？明明你父親姬天鈞的事，跟你已經(jīng)毫無關(guān)系?！?/br>
    一陣嘲弄的笑聲從沈云琛口中響起：“你指望什么答案？一個想替父親報仇的女兒？一段不為人知的童年陰影？一個不得已的苦衷？別天真了，沒有！這根本用不著什么矯情的理由。我發(fā)現(xiàn)制假賺錢多，盜賣利益大，就干了，沒有什么心路曲折，也沒什么道德掙扎?！?/br>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有錢為什么不賺？我告訴你，支撐古董這個行當(dāng)存在的原因，是赤裸裸的利益，不是什么愛物之心，也不是什么鑒賞之道。像老鄭那種人，是永遠(yuǎn)不可能理解的，他死得太蠢了。”

    面對沈云琛的坦率，我頓時啞口無言。

    “為了利益，難道其他一切都刻意不顧？”我質(zhì)問道。

    沈云琛道：“資本為了30%的利潤，就敢于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敢于踐踏一切律法。古董的利潤是多少？是千百倍！”

    當(dāng)她赤裸裸地說出這些話來，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在古董圈子這幾年，我看到了太多事情、太多嘴臉，包括五脈自己的掙扎和轉(zhuǎn)型，知道沈云琛說的才是正理兒，過時的反而是我們。

    她言辭堅定，仿佛對面的我才是失敗者：“你一定覺得，終于把我抓住了，這個產(chǎn)業(yè)就會分崩離析對吧？錯了，我告訴你，沒有我的約束，它會更加興旺，更加混亂，更加肆無忌憚。你們沒見過，為了利益，人心能可怕到什么地步，可是我見過，劉一鳴也見過，所以他不敢揭開這層蓋子。他知道，一個無人管束、各行其是的亂世，有多么恐怖?，F(xiàn)在的亂象，跟那相比，根本不算什么?！?/br>
    減壓艙旁一片安靜，大家都被沈云琛的發(fā)言震驚了。這些話、這些想法都在大家心中掠過，可沒有人像沈云琛一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別以為你說出這種謬論，我們就會手軟。你會受到法律應(yīng)該有的制裁，幾百條罪名在等著你?！蔽依湫Φ?。

    沈云琛不以為然：“我并不是求饒，只是告訴你們，你們有多天真?！狈秸鹕锨埃グ阉刂谱ё?。沈云琛并不反抗：“請給我?guī)追昼姇r間，我去補(bǔ)個妝?！钡搅诉@時候，她還惦記著化妝？沈云琛沖我微微一笑：“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場合，體面這種事，都是要講究的?！?/br>
    方震道：“讓她去吧。我跟著。”

    有他跟著，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于是沈云琛在方震的押送下，朝房間走去。走出去幾步，她忽然回過頭來，沖我嫣然一笑：“小許，我對你們許家，是有愧疚之心的。許嬸把我?guī)Щ乇本┑亩髑?，我始終記得。我處處不為難你，拉攏你，甚至故意跟你提起福公號的事，也是希望你能為我所用，多少能彌補(bǔ)一下我內(nèi)心的愧疚?，F(xiàn)在看來，我還是太天真了，念了那么一次舊情，就落得今天的下場。你要記住這個教訓(xùn)?！?/br>
    “那是因為邪不勝正?！蔽谊幊林樆卮?。

    “你要這么想也挺好?！?/br>
    她輕輕笑了一聲，轉(zhuǎn)回頭，繼續(xù)朝前走去，儀態(tài)依然優(yōu)雅矜持，腳下一步都不亂，宛如一位名角最后的告別演出退場。

    我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想要大喊，卻喊不動。明明宿命中的敵人終于被抓住，我卻沒有一絲喜悅之情。藥不是和戴海燕站在一旁，沉默著，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只有減壓艙的紅燈困惑地閃爍著，這尊巨大的機(jī)器對人世間的復(fù)雜事情簡直無法理解。

    無論如何，事情終于結(jié)束了。藥不是把我拉起來，這時大副跑過來，說甲板有情況，那個老太太跑到船頭站著去了。

    我們大吃一驚，不是方震跟著么？怎么會讓她跑到甲板上去？我們急忙趕過去，看到沈云琛站在船頭邊緣，背對海面而立。她的頭發(fā)盤成精致的云頂，身上對襟扣得一絲不茍，手腕掛著金絲楠木的串珠，手指祖母綠扳指，胸前一串精致的連鎖玉佛勾云項鏈，仿佛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方震站在離她數(shù)米開外的地方，嘴唇抖動，似乎十分痛苦。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失態(tài)。我大聲問他這到底怎么回事。方震低聲道：“劉老爺子，給我留了一句話。”

    “什么話？”

    “就一句話：無論老朝奉是誰，給他一個了斷?！?/br>
    了斷不是審判，這句話的用意再明白不過。

    這還真是劉一鳴的口氣。他早就疑心老朝奉在五脈之中，若真相大白，五脈勢必又是一場大亂。他這是怕五脈經(jīng)不起折騰，所以才對方震面授機(jī)宜，希望如果老朝奉有朝一日身份敗露，能夠不去接受法律制裁，而是做一個了斷。

    劉一鳴人生中最后一個人情，用在了這里。

    方震是一個極講原則的人，按道理是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通融。可劉老爺子對他恩情深重，所以當(dāng)沈云琛被揭穿后，他陷入了極矛盾的痛苦。

    最終，方震還是信守了對老爺子的諾言。

    “這次之后，劉家的恩情，我就還清了。許愿，對不起……”方震喃喃道，聲音第一次顯得那么無力和慚愧。這塊精煉的巖石表面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灰白龜裂。我知道，放棄原則對方震來說，等于死亡。五脈和這位軍人之間，再不會有什么瓜葛了。

    我把視線轉(zhuǎn)向船頭。此時風(fēng)浪略大，船頭顛簸。沈云琛高高挺立，雙手交叉垂于下方，雙目平視。船頂?shù)奶秸諢舸蛟谒砩?，如同舞臺聚光燈般耀眼。

    我迎著海風(fēng)走過去，卻不知該說什么好。我伸出手，想把她拽回來，沈云琛卻呵呵一笑，朝后退了一步，雙腳踩在了船邊緣，下方是漆黑洶涌的海面。

    “想不到，最終來為我送行的，居然是小許你啊。這可真是宿命?！?/br>
    “宿什么命？！”我煩惱地吼道，不敢太靠近，可又不甘心離開。

    “你爺爺許一城，見證了藥慎行的出海；我父親姬天鈞，見證了許一城的臨刑。我看到了許和平夫婦投湖后的尸體；現(xiàn)在，輪到你來見證我的結(jié)局了。這還不是宿命？”沈云琛的眼神里帶著幾許感慨。

    三代老朝奉，和許家三代人之間的命運糾葛，竟是如此復(fù)雜。

    我沉默地看著她，心有狐疑。一個唯利益論者，難道不應(yīng)該先束手就擒，留下一條命，然后在審判期間設(shè)法求活么？沈云琛應(yīng)該是個極端現(xiàn)實的人，這種求死的姿態(tài)不像她的風(fēng)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許。這次不再有什么局了。你做得不錯，我輸了。當(dāng)初劉一鳴把你召回來，我就有一種預(yù)感，你會成為我的心腹大患——我到底還是輸給了那個老頭子。也罷，我把欠你們許家的這條命還給你。”

    “不只是我們許家，你這么多年作的惡、造的假、傷害到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沈云琛發(fā)出一陣嘲諷的刺耳笑聲：“你們許家，總是那么天真。報私仇是天經(jīng)地義，我認(rèn)！但千萬別滿口講這些大道理。你想象不到一個沒有統(tǒng)治者卻擁有巨大利益的市場會變成什么模樣，也沒見過人心會因此墮落到什么地步——到了那個時候，你會懷念我的?！?/br>
    聽到這里，我忽然笑了。沈云琛問我笑什么，我回答道：“我忽然想起來，黃老爺子給我講過我爺爺保東陵的故事。他只身一人擋在孫殿英的軍隊前面，試圖以一己之力阻擋大軍。人心墮落，世道再亂，還能亂過那會兒么？可我爺爺依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們許家，總是在做一些很蠢的事。”

    我以為沈云琛會出言嘲弄他的失敗，可她居然仰起頭，露出一絲神往的神色：“我聽我父親談起過。我從未見過他那么害怕一個人，非要置其于死地。他說許一城若不死，他根本不敢放開手腳做事。真想親眼見見這許一城，是何等人物啊。”

    說到這里，她像看著我，可又沒在看著我，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在我的身后聚焦。仿佛我爺爺正站在那里，注視著這幾十年后的結(jié)局。

    “你等著看吧，看看這個行當(dāng)會變成什么樣子。”

    說完這句話，沈云琛忽然腳下一動，身子歪斜斜從船邊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之海中。

    甲板歸于平靜，我怔怔地望著沈云琛消失的地方，百感交集。一切都結(jié)束了。始于黑暗，終于黑暗，黑暗曾經(jīng)給她帶來重重庇護(hù)，現(xiàn)在卻吞噬了她。許家的仇，藥家的仇，那無數(shù)件案子，都隨著老朝奉的落海而結(jié)束。

    她自始至終也沒有求過饒，大概從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為這個時刻做準(zhǔn)備。我無數(shù)次想過各種復(fù)仇的場景，從最簡單的繩之以法到最殘酷的凌虐都考慮過，可我從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

    剛才我揭穿她的真面目，心中并沒有特別興奮，此時聽到她最后的預(yù)言，我反而感到有一股力量，重新在身體里涌現(xiàn)。

    那不是解脫，不是如釋重負(fù)，不是大仇得報的快感，而是一股昂揚的戰(zhàn)意。

    “許愿，你覺得她的預(yù)言會成真嗎？”藥不是站到我身旁。

    “我相信。人心本就如此，未來的古董行當(dāng)，一定會亂象頻生，假贗橫行，恐怕會比如今亂上幾倍?！蔽彝ｎD了一下，展顏一笑，“所以我們的堅持才更有意義，不是嗎？”

    我仰起頭，看向天空的星辰，雙手高舉，行了一個生死之拜。生死一諾，九死不悔。據(jù)說死者的魂靈，寄寓于群星之間，他們一定能聽得到我的話。

    海面黑暗，可天上的群星依然璀璨。

    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