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他靜靜按著袖中那封意氣風發(fā)的回信,頭也不抬,徑直與賀蘭欽道:“請賀蘭君替我捎一句話給幼如,請她務必沉住氣,不要亂來?!?/br> 講完,不待那內(nèi)侍上前幫忙,他便自行推著那輪椅繞過賀蘭欽往前行去了。 出了朱雀門,去往隴西的車駕已停在了天門街上,高大的姨表弟武園跳下車來,二話不說輕松將宗亭背起,最后對殘廢的某人道:“哥哥聽話,不要亂動,這也是舅舅的意思?!闭f著又跳下車,將木輪椅也塞了進去。 長安的夜色渾濁無光,連一向熱鬧的平康坊都沉寂了下去。而山東齊州府卻不得安寧,因堤壩未及修理,河水水位不斷升高,隨著春日雨季迫近,水患也洶涌地來了。 天地之間,潮氣重得同樣令人窒息。 公房內(nèi)地板涼意浸人,墊毯都沒有一處干燥。顏伯辛又從青州來借糧藥,在公房內(nèi)一坐就是很久,弄得元信十分不耐煩,最后再次甩袖走人。 元信走后顏伯辛也起身,悄悄留了一本簿子給李淳一,便兀自走了出去。 簿子上依次錄了各縣鄉(xiāng)的隱戶情況,同時元家養(yǎng)著的私兵同樣也露出了一角,而僅僅是這一角,就已經(jīng)看得令人心驚。 隱瞞戶實,豢養(yǎng)私兵,就連長安筑建新宮城,也要在這上面打歪腦筋。筑建中木材石料的采買,通過廢太子及太女的關(guān)系,進行了大量的虛報及挪動,而這些幾乎都被用以養(yǎng)私兵所用。 無視朝廷均田令,縱容大戶兼并土地,使貧者無田畝,造就了大量的職業(yè)兵。山東這地方是泥潭,也是虎xue,如此下去動亂必起,而百姓無寧日。 證據(jù)一點一滴累積成沓,李淳一心中一口氣也已經(jīng)鼓足。但她給宗亭的信,始終沒有回音。 這日風雨停了,幾個庶仆在廡廊下埋頭洗地。李淳一走出都督府,踏著積水走出了庭院。都督府地勢高,幾乎不受水患影響,然多數(shù)田地卻因這無情水流,成了汪洋一片。 疫情還未結(jié)束,無人收殮的尸骨泡在水里腐爛,田梗也被沒于水下,廣袤土地無法迎來作物的新生。 河道里奔騰的水無處可泄,田地里的水怎么也排不掉,幾個里正愁眉不展站在“汪洋”中央,用彼此才聽得懂的鄉(xiāng)音議論今年的生計,唉聲嘆氣間看到了李淳一。 李淳一的袍子濕到膝蓋,這時謝翛終于找到了她,高舉著手里的信踏水朝她走來:“殿下,長安有信來了?!?/br> 李淳一霍地挑眉,心中似乎燃起了一線希望,謝翛走到她面前,多日愁眉的臉上也露出了一些興奮。他知李淳一等這回信等了許久,仿佛有了這回信,之前所有辨尋求證的努力,也終于可以發(fā)揮作用。 而心中郁結(jié)著的一口氣,也總算要吐出來了。 李淳一打開那回信,所見卻是賀蘭欽字跡,上面只有一個字——“忍”。 ☆、第45章 謝翛將信遞過去便一直留意李淳一的臉。 她面色倏忽一沉,仿佛迎頭被澆了一盆冷水。腳下寒意也是陣陣上竄,水渾濁不堪,剛剛結(jié)束冬眠的水蛇游竄其中,李淳一霍地皺眉,反應極迅敏地俯身將手探入水里,死死掐住了那條咬她的水蛇。 血混進濁水中看不出來。她將那條蛇拎出水面,遞給謝翛,只說“熬鍋蛇湯分了”便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濕嗒嗒的信揣進袖里,天地之間的潮朦意愈發(fā)沉重,行走其中,身邊毫無信心的唉聲嘆氣像潮水般地涌過來。 灰迷的絕望籠罩了整個齊州府,早春驚雷陣陣,冰雹攜雨而至,剛剛清理好的地板,重歸濕濘狼藉。李淳一回都督府時,庶仆們正對著一塌糊涂的地板愁眉苦臉,因擔心被執(zhí)事責罵又紛紛拎了水洗地。 廡廊下再次忙碌起來,一庶仆正要將抹布放進桶里,那桶干凈的水卻霍地被人拎起。他一抬頭,只見李淳一俯身卷起褲腿,提了那木桶就澆下去。腳上污泥沖了個干凈,水從廡廊地板上暢快地淌下去,一叢酢漿草快被雨水泡爛了。 她光腳進了屋,換上干凈袍子一聲不吭坐著。侍女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執(zhí)事在外道:“都督請吳王過去一趟?!?/br> 李淳一這時并沒有見元信的打算,遂抬頭對那侍女道:“去回絕他?!?/br> 那侍女也算聰明,走出門與執(zhí)事道:“殿下在田間傷了腿,這會兒剛回來,恐怕不方便?!碧旒矣耋w金貴,執(zhí)事得了這個理由便不好再催促強求,回道:“知道了,請吳王好好歇著?!?/br> 李淳一眸光寡冷,從匣子里取出藥盒,低頭卷起褲腿,用銀刀摳去腐rou與沙泥,又將藥膏抹上,末了一裹紗布,再利索系緊,抬頭時侍女剛折回屋內(nèi)。 侍女甚至不敢抬頭看她,待謝翛到了,這才驟松一口氣。謝翛端了碗蛇湯進來,先試過后,這才遞到李淳一條案上。 條陳下壓著的是各番新舊賬與證據(jù),旁邊則是尚未寫完的奏抄。 以特使身份上奏,將山東的種種遮覆撕去,剮去這塊爛瘡,讓血rou重新流淌生長,這是她到山東來的目的之一。然而如今卻連賀蘭欽都叫她不要輕舉妄動,讓她咽下這口氣。 她雖還沒接到有關(guān)線報,但朝廷內(nèi)及關(guān)隴的局勢一定發(fā)生了變化,這才令人畏首畏尾。關(guān)隴難道又亂了嗎?宗亭不給她回信,莫非是去了關(guān)隴? 在這些都明朗之前,妄動山東確實危險。然而,卻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接近山東核心,倘若就此略過,將來不知又要等到何時。 李淳一閉上眼,腦海里盡是齊州疫災及遍地水患。鄉(xiāng)民們絕望的嘆息聲,孩童眼里不知所措的茫然,沉甸甸的雨云……鋪天蓋地地襲來。 空氣里翻浮著蛇湯的味道,李淳一睜開眼,低頭將蛇rou一塊塊夾出來,吃得只剩骨頭,最后端起碗,將雪白湯汁全部飲盡。她的吃法野蠻而果斷,甚至透著惡狠狠的意味。她將空碗放在案上,抬頭同謝翛道:“去將顏伯辛喊來,讓他去見元都督?!?/br> 說罷,她霍地起身,竟是一副恢復了元氣的模樣。 謝翛略驚,但還是低頭應聲,趕忙去外面找顏伯辛。 李淳一先行到了,元信剛得了她不肯來的回復,沒想這才過兩盞茶的工夫,她倒主動上了門。 她進得公房,元信抬眸看她道:“聽說你在田間傷了腿?” “被水蛇咬了一口,確實嚇了一嚇。”她道,“不過已處理妥當,應是沒事了。” “這種天外面處處是危險,少出去的好?!痹耪f著合上面前條陳,“可有收獲嗎?” 李淳一輕蹙了蹙眉,這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隨即傳來庶仆的通報聲:“都督,顏刺史到了?!?/br> 元信一挑眉,李淳一道:“是我讓他來的。”待顏伯辛進來站定后,她又接著道:“眼下要解決的重頭一是水患,二是疫情。疏渠通水一事上我倒是有些經(jīng)驗,但糧藥缺乏始終是問題。百姓的困難應在首位,由我出面去問兗(yan,三聲)州府借糧藥,報災抄也會趕緊遞上去?!?/br> 她竟是松口了? 元信倏地坐正,眸光里閃過別有用心的打量。她出去見識了一番水患之嚴重,回來竟如此主動地要出面借糧、甚至要將壓了這么久的奏抄遞上去? 這不同尋常里似乎藏了一縷陰謀的味道。然而元信自始至終,卻只從她那陰沉面色中捕捉到對災情的真切擔憂,再沒有其他雜念與小動作。 一旁的顏伯辛聽著,初時略疑,此時卻恍然,李淳一這是以退為進!他忙道:“吳王能這樣想是好事,召臣過來是有什么吩咐嗎?” “你隨我一道去借糧。”李淳一開門見山。 眾所周知,兗州都督是顏伯辛的親舅舅,有了這一層裙帶關(guān)系,借糧似乎會容易些。李淳一帶顏伯辛一道去,于情于理皆沒什么說不通的。 然而顏伯辛不答,面上微微露出難色。李淳一問他道:“請問顏刺史是不情愿嗎?”顏伯辛仍不說話。 “他是怕欠他舅舅人情。”元信瞥向他:“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不還了,之前為了百姓安危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此時因為怕?lián)饲榈故遣幌肴チ???/br> 顏伯辛遲疑一會兒道:“兗州府亦受波及,此時也為水災備糧,恐怕不好借?!彼碱^越皺越深,但又倏忽松開:“但為齊州府百姓,下官只能一試。” “就這樣定了,事不宜遲,連夜走?!崩畲疽桓纱嗬淝枚ù耸拢膊辉俣嘌哉Z就出了門。 外面驟雨初歇,白光一閃而逝,但很快又入暮。備好草料干糧,衛(wèi)隊整裝待發(fā),火把在都督府外亮起,給黢黑夜晚添了團團亮光。李淳一翻身上馬,并行的則是顏伯辛,謝翛留在齊州,并沒有同他們一起走。 馬隊冒夜色踏積水而行,一路往西行。 兗州都督府治所兗州,在齊州府西面,平日里只需一個晝夜便能到,而今途中泥濘多有耽誤,便不得不慢下來。 兗州府下轄七州,都督是顏伯辛的舅舅崔明藹。 崔明藹同時還任著治所兗州的刺史,但都督府與州廨卻分署辦公,兩邊僚佐及官員也互不統(tǒng)屬,因此平日里,崔明藹需兩邊奔走照顧,并不常住某個衙署。 這日傍晚時分,李淳一一行人抵達兗州,天還下著迷蒙細雨。都督府大旗樹在門前獵獵作響,顏伯辛翻身下馬,便有人上前接過他蓑衣,似乎熟稔得很。他與那人簡短交談了幾句,那人便轉(zhuǎn)身先往里去。 這時顏伯辛才轉(zhuǎn)頭看向馬背上的李淳一:“吳王請?!?/br> 李淳一下馬走來,摘下斗笠露出清瘦白凈的面容。那眸光里藏著堅定,卻分明又并不能看透。 廊下算不上干燥,也擋不了風雨,庶仆將頂頭燈點起來,潮濕門檻上便多了一團暈黃。 “舅舅近來身體抱恙,因此都歇在都督府,清凈些?!鳖伈两舆^庶仆遞來的一把大傘,撐起來舉過頭頂,另一只手示意李淳一往里走。 他主動替李淳一撐了傘,便是向都督府的人表明了立場。顏家、崔家身為清貴門閥,對關(guān)隴出身的天家人好感都吝嗇得可憐,對李淳一這樣庶出之輩更是看不上眼,然而顏伯辛表達了敬重,底下人便不敢造次,崔明藹也會對李淳一另眼相看。 跨過層層門檻,穿過細雨如霧的庭院,周身粘膩膩,心里始終無法暢快。顏伯辛在亮著燈的屋舍前停下步子,收起傘,抬手敲了敲門。 門緩緩從里打開,他給了李淳一短促眼色,示意她別急著進。 他朗聲道:“舅舅,是我?!?/br> “重光(顏伯辛小字)哪?”崔明藹聞得聲音睜開眼,卻仍臥在軟榻上:“有什么事嗎?” “有要客到了。”顏伯辛如是介紹,并道:“舅舅不出來迎嗎?” 崔明藹不知這小子在與他玩什么把戲,但方才執(zhí)事也與他說了,來者是個氣場不凡的年輕女人,稍稍一想也知道所謂要客就是到山東來巡撫賑災的李淳一。 崔明藹上回見李淳一還是很多年前,那時她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沒想這么快就長大成人,且能得到顏家這小子如此的鄭重對待,也是令人好奇。崔明藹側(cè)臥在榻上撥動手里的檀木串珠,在和緩沉穩(wěn)的熏香氣味中思索片刻,最終起了身。 他是個不太高的小老頭,盡管在病中,卻仍看著精明。他走到門口,站在他二人面前,手里握著那穿串珠,悄無聲息地撥動,眸光迅疾地打量一番,心里早有了揣測。 “老臣病體未愈,有失遠迎?!彼绱藢畲疽淮蛄苏泻?,隨后目光移向顏伯辛:“還未吃飯吧,帶吳王去東邊吃飯。不論有多要緊的事,飯總還是要吃的?!?/br> 話音剛落,一執(zhí)事就很默契地從邊上走出來,到李淳一身邊道:“吳王請?!?/br> 李淳一十分識趣,她明白崔明藹是想支開她同顏伯辛說話,便只客套地說:“有勞崔都督?!彼S即與顏伯辛迅速交換了眼色,將說服崔明藹的重任交給了他。 崔明藹見她隨執(zhí)事離開,瞥向顏伯辛,一臉的不熱情:“你這是借糧借到老夫頭上來了。兗州的糧子自己吃尚不夠,如何能再分給齊州府,何況元家那,借過去還能收回來嗎?也不動動腦子?!?/br> “舅舅,兗州的糧至少能吃到今夏,齊州卻是連接下來半個月都無法熬過去了?!?/br> “熬不過?”小老頭眼中迸出一縷精光,反問中帶了一聲諷笑:“熬不過還會如此坐得住?只不過死的都是貧民百姓不要緊,左右榨也榨不出油星了。大戶個個活得極好,私兵恐怕也不愁餓死。反正齊州府毀了,他挪個地方仍能不傷元氣地活,百姓死活算個屁。”他鬢邊一縷銀發(fā)被燈籠光照得反光,又隨晚風拂動,竟無端惹起怒氣來。 那手里的珠串子轉(zhuǎn)得更急了,似在努力平息這勾起來的不快之意。 顏伯辛道:“他不顧貧民死活,舅舅難道就能看著齊州百姓就此毀減下去嗎?” “我只做分內(nèi)的事?!贝廾魈@出手點點齊州府方向,“那邊對我而言已是越界的事,管也管不著。” “齊兗毗鄰,休戚與共。齊州災民流竄,也必影響兗州,倘若見死不救,只怕兗州也遭殃?!?/br> 顏伯辛講的是實情,小老頭心里十分明白。但他又不甘心拿著兗州糧去填隔壁那無底洞,要知道元信可是連國庫入賬都會黑下心算計的人,面對賑濟災糧,還不是一口就吞沒了?畢竟兗州糧皆是百姓辛苦耕種得來,也不是天上憑空掉的。 顏伯辛又道:“我知舅舅擔心之事,不過這次賑濟災糧如何使用,皆有吳王與我盯著,舅舅還怕用不到正途上嗎?” 崔明藹挑了一下眼角,手上的珠子又轉(zhuǎn)得慢下來:“你信李淳一?”他之前也聽到一些關(guān)于顏伯辛與李淳一之間的風聲,此時這風聲似乎也快被證實了。因此他似反問似下結(jié)論般道:“你這是要與太女對著干啊,想好了?” 選擇與李淳一站隊,勢必就要走到李乘風對立面。顏家之前誰也不理,這下子看來是無法置身之外了,和元家的這爭奪,也是不可避免了。 顏伯辛卻回:“與其說是選了吳王,不如說是選了百姓?!币股锷硕酥g的交流似乎漸漸坦誠起來:“太女雖魄力有余,但好勝不仁,心中欠體恤。最后不論誰入主太極殿,這個人總歸不能是她。元家亦是如此,囂張跋扈數(shù)十年,已是一顆毒瘤,再不剮,就快爛光了?!?/br> “你這是要反啊!”崔明藹的顧慮畢竟多:“要能剮早剮了。陛下忍到現(xiàn)在都沒有動,如今憑一個勢頭缺缺的幺女,還想翻出大浪來?未免太天真!” “不見得?!鳖伈撩嫔鲜且回灣练€(wěn),“不仁到了這個地步,天也要亡他,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一旦鐵證都擺上案,又有兵可鉗制住他不讓他逼急而反,那就等于穩(wěn)穩(wěn)扎了一刀,很難翻身了?!彼D了頓:“現(xiàn)在不敢輕易動他,只是怕他反罷了?!?/br> 崔明藹已完全明了,兔崽子表面上是為糧藥而來,實則是打著兗州府兵的心思。 “你傻嗎?”崔明藹睜眸看他,“放眼山東,誰能與元家兵抗衡?憑你們,還是算了?!彼f著要趕顏伯辛去吃飯,顏伯辛卻抓住他小臂,壓低聲音道:“舅舅,硬碰硬是不行,但可巧用呢?” “暗中算計不磊落!放開!”小老頭皺眉要他松手,然顏伯辛卻低頭與他極低聲了說了一陣,講完這才倏地松手,往后退了半步,負手看向神色里已有動搖的崔明藹:“我今日,不用舅舅立刻遣兵,但要舅舅一個立場。” 崔明藹臉上皺紋更深,心里似乎在進行著某種爭斗。 這時一庶仆匆忙跑了來,遞了一只細小的信筒給崔明藹。 崔明藹回過神,捏著那信筒抽出字條,展開瞇眼一閱,迅速握起:“關(guān)隴完蛋了,宗亭也完了?!?/br> 顏伯辛聞言挑眉,崔明藹轉(zhuǎn)身將那字條扔進室內(nèi)的火盆里,又走出來往東邊去,邊走邊與顏伯辛道:“這次內(nèi)亂,桓家連大權(quán)都扔出去了,可見也是不要宗亭了。” “桓家放權(quá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