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探消息的各府家人不敢靠近，只能憑猜測上報(bào)。內(nèi)容自然是五花八門，聽著就不可信。

    除了入值文淵閣的三位相公，隱約猜出些門道的馬尚書，多數(shù)京官都蒙在鼓里，壓根不曉得牟斌抽了什么風(fēng)，錦衣衛(wèi)和東廠又要做些什么。

    囚室內(nèi)，楊瓚對(duì)外界之事半點(diǎn)不知。

    朱厚照坐在椅上，手邊一盞溫水，沒有半點(diǎn)不自在。

    “顧卿小氣，竟連茶水都沒有?！?/br>
    “殿下，非是顧千戶慢待，實(shí)因臣不能飲茶?！?/br>
    “為何？”朱厚照瞪圓了眼睛，酒不能喝，連茶也不能飲了？

    “殿下，臣不小心受了傷，正用藥，不宜飲茶?！?/br>
    朱厚照的表情忽然沉了下去。

    “楊編修因何受傷？”

    “此事一言難盡。”楊瓚道，“究其根本，還是臣大意，怪不得旁人。”

    隱瞞實(shí)情，是出于什么原因，楊瓚不愿多想。

    “父皇也不能飲茶?！敝旌裾挣揪o眉頭，擔(dān)憂之情盡顯，“自正月起，父皇染恙，藥用了許多，斷斷續(xù)續(xù)一直不見好。孤想幫忙，卻是幫不上?！?/br>
    聽著朱厚照的話，能感覺到他是真的心焦。

    “殿下純孝，定省溫清，陛下每有所見，定然暢慰?！?/br>
    朱厚照不傻，反而聰明絕頂。

    知曉楊瓚只能聽，不能多言，便不再多說弘治帝的病情，轉(zhuǎn)而道：“孤此行，一為講習(xí)《孝經(jīng)》，二則是向楊編修問策。”

    問策？

    “太子有何事不能解？”

    太子有問題，三位閣老，六部尚書，翰林院的兩位學(xué)士，都能為太子解惑。何須找上一個(gè)小小編修？

    “究其源頭，實(shí)是同楊編修有關(guān)。”

    “同臣有關(guān)？”

    楊瓚更覺詫異。

    仔細(xì)回想，除了弘文館講習(xí)，他同太子間絲毫沒有聯(lián)系。為何太子會(huì)向他問策，更言同他有關(guān)？

    “谷伴伴?！?/br>
    “奴婢在?！?/br>
    谷大用做了半天門柱，終于有了表現(xiàn)機(jī)會(huì)。得朱厚照吩咐，當(dāng)即捧出一篇抄錄的文章，正是楊瓚交予謝丕，先后得謝閣老和李閣老贊譽(yù)的農(nóng)商策論。

    “此文可是楊編修所寫？”

    “回殿下，是臣拙筆?！?/br>
    “孤在內(nèi)閣觀政，看到這篇文章?！敝旌裾辗降诙?，指著上面一段道，“于此，孤有些許疑問?！?/br>
    “殿下要問開中法？”這更說不通。

    “是，也不是。”

    朱厚照點(diǎn)頭，旋即搖頭。

    “開中法乃高皇帝之法，孤聽李相公講過，父皇也常提起。孤想問的，乃是楊編修文中所言。”頓了頓，朱厚照道，“法雖好，可行。然行之不易。此為何解？”

    沒有立即回答，楊瓚反問道：“殿下可有解？”

    “孤仔細(xì)想過，實(shí)是無解?！敝旌裾绽蠈?shí)承認(rèn)，“問過李閣老，李閣老卻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欲知其中端的，還需著文之人?！?/br>
    寫文的是誰？楊瓚。

    楊瓚在哪？詔獄。

    于是乎，一國的太子殿下?lián)Q上麒麟服，假扮錦衣衛(wèi)，跑到詔獄問策。自以為天衣無縫，實(shí)際已讓錦衣衛(wèi)和東廠繃緊神經(jīng)，齊齊跳腳。

    楊瓚忽感頭疼。

    發(fā)現(xiàn)朱厚照此行有李閣老推動(dòng)，更是連牙一起疼。

    “孤誠心求教，還請(qǐng)楊編修教我?！?/br>
    “殿下萬勿如此！”

    見朱厚照站起身就要彎腰，楊瓚嚇了一跳。

    一個(gè)七品的翰林院編修，何德何能，讓太子彎腰？

    事情傳出去，他甭想再踏出詔獄一步，必將牢底坐穿，面鐵壁終老。

    “殿下相問，臣必實(shí)言。然臣才智有限，能言的不過是皮毛。殿下欲要詳解，仍需請(qǐng)教三位閣老?！?/br>
    不管有用沒用，預(yù)防針必須打好。

    朱厚照點(diǎn)頭，端正做好。

    楊瓚深吸一口，站直，掃一眼紙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實(shí)因陛下圣德，政治清明。于國有利之法定能施行?！?/br>
    “既能實(shí)行，為何又言難？”

    “殿下且聽臣言?！?/br>
    楊瓚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這番話傳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沒有選擇。李閣老推動(dòng)太子來詔獄問策，誰知不是為考驗(yàn)他？假如背后還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輕忽。

    寧可得罪人，也要講“實(shí)話”。

    “殿下應(yīng)知，開中法本以糧換鹽引，初五石可換一引?！?/br>
    “孤知。”

    “后因水路不暢，陸運(yùn)耗費(fèi)甚巨，海運(yùn)風(fēng)險(xiǎn)愈大，朝廷下令以糧折銀，可于戶部以銀換取鹽引?！?/br>
    朱厚照沒有出聲，這些事他比楊瓚記得還牢。

    “自此，鹽商內(nèi)遷，商屯荒廢。內(nèi)遷商人多聚江浙兩淮，金陵繁華遠(yuǎn)盛國朝開立。然戶部庫銀未見豐盈，邊軍糧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皺眉，顯然想不通其中的關(guān)竅。

    鹽商聚集，金陵繁華，證明以銀換鹽引之法可行。然庫銀不豐，邊軍少糧卻是不爭的事實(shí)。

    “朝廷下發(fā)的鹽引都有定數(shù)，換取的銀糧亦有定數(shù)?！睏瞽懨C然表情，“戶部造冊(cè)，不敢輕易做假，這少去的銀兩糧秣都去了哪里？”

    “可是有朝官貪墨？”

    “貪墨倒在其次?！?/br>
    楊瓚搖頭，火耗踢斗，地方文武京中大員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長，也輕易伸不到鹽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勛貴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睏瞽懸灾刚核谧郎蟿澾^，“行開中法，鹽商需出五石糧方可換取一引。然有人可只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討鹽引，其后轉(zhuǎn)售于鹽商，獲取巨利?！?/br>
    “什么？！”

    “再有一種，換鹽引的米糧皆為陳糧，蟲蛀鼠咬，同糟粕無異。以陳糧換鹽引，再以鹽引換新糧，獲利亦是極豐?！?/br>
    “好大膽！”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寬不假，于政治上的敏銳度不及親爹，也不假。但楊瓚將事情掰開揉碎，一通大白話講出來，再心寬也受不了。

    “國之蠹蟲！”

    朝廷一年糧稅，滿打滿算不及四百萬兩。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動(dòng)，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還有幾場蝗災(zāi)，有些遭災(zāi)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糧稅仍在積欠。

    戶部和光祿寺的庫銀多用于賑災(zāi)，朝廷不至寅吃卯糧，邊軍的待遇也是每況愈下。

    國庫不豐，邊軍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韃靼不會(huì)等。弘治帝被逼得沒辦法，只得從內(nèi)庫往外掏錢。為補(bǔ)缺額，連太宗皇帝留下的庫銀都動(dòng)了不少。

    內(nèi)庫獨(dú)立于國庫，屬于天家私產(chǎn)。

    弘治帝寵兒子，內(nèi)庫有多少錢，皇后不知道，朱厚照卻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過弘治帝為庫銀發(fā)愁，只是不知內(nèi)中詳情。

    此番楊瓚舉出鹽引之例，雖只涉及表面，相當(dāng)膚淺，也徹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這些蠹蟲，楊編修可有辦法？”

    “殿下恕罪，臣并無辦法?！?/br>
    “無法？”

    “殿下問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興利，非臣所能，還需朝廷諸公。”

    “楊編修莫要謙虛。”

    “非是臣謙虛。”楊瓚搖頭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肚f子》有載，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淺知拙見，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于殿下所言，實(shí)是無能為力?！?/br>
    看著楊瓚，朱厚照仍是不信。

    楊瓚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為舉世大才，骨鯁之臣。臣才蔽識(shí)淺，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負(fù)殿下信任。勉強(qiáng)為之，不能興利，反而貽害?！?/br>
    “在其位，謀其政？”

    “誠然?！?/br>
    朱厚照沒有繼續(xù)追問，站起身，正色道：“同楊編修問策，孤受益匪淺?！?/br>
    “殿下厚贊，臣不敢當(dāng)?！?/br>
    “當(dāng)?shù)??！?/br>
    經(jīng)谷大用提醒，知時(shí)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觀此處不錯(cuò)，清凈。楊編修且安心住著，孤三日后再來?！?/br>
    “臣……謝殿下賞識(shí)?！?/br>
    安心住著？

    還有比這更打擊人的嗎？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