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第四日，皇太子御西角門視事，哭喪才暫告一段落。

    旨意由內(nèi)廷中官至各衙門宣讀，楊瓚在翰林院抄錄發(fā)往各府州縣的遺詔，恰遇宣旨的中官。

    “楊編修?！?/br>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同楊瓚頗有眼緣的谷大用。

    “谷公公?！?/br>
    谷大用袖著手，跟在身后的小黃門分別抱著一匹紗絹和一只木盒，垂頭站著，恭敬異常。

    “太子殿下聞楊編修喬遷，特地從私庫取來白金布帛，令咱家送于編修。并言，待除服之日，另有賀禮送至?！?/br>
    “臣謝殿下厚賜！”

    “楊編修若是無暇，咱家多事一回，著人直接送到府上，編修瞧著可好？”

    “自然是好?！睏瞽憶]有客氣，大方道，“谷公公盛情，楊某領(lǐng)受。”

    “咱家就知道，楊編修是個實誠人?！?/br>
    谷大用笑瞇了眼，楊瓚不禁牙酸。果然主從相類，連說話都有幾分相似。

    送走谷大用，楊瓚繼續(xù)回值房抄錄遺詔。

    日暮時分，方才抄錄完畢，喚書吏將文卷取走。

    窗外雨勢漸大，楊瓚松了松肩頸，取過放在屋角的紙傘雨帽，掐滅燭火，快步離開值房。

    明日起，三品以上的文武京官便要到思善門報道。楊瓚微末七品，沒資格在皇宮前大哭，只到衙門斬衰即可。

    斬衰哭喪之日，衙門諸事暫停。正好托牙人尋門房仆役，打理新居。

    三間廳堂，東西五間廂房，規(guī)格錯落有致，打理起來頗費力氣。僅楊瓚和楊土兩人，實是力不從心。前廳和中廳之間還有不大的一處院落，種有兩棵桃樹，花期已過，仍是綠意喜人。

    這兩日，樹上陸續(xù)結(jié)成核桃大小的果子，楊土日日圍在樹下，活似只饞貓。

    楊瓚幾乎可以肯定，樹上結(jié)了多少果子，他必一清二楚。

    從翰林院步行到新居，需穿過整條街，足足走上三刻鐘。若是騎馬，速度尚能快些。奈何天子大行，除錦衣衛(wèi)和報送軍情的邊軍，城內(nèi)一律不許跑馬。

    坐轎乘車？

    還是那句話，品級不夠。

    芝麻官在京，當(dāng)真是舉步維艱，居大不易。

    行到中途，雨成瓢潑。兩側(cè)都是高墻深院，自然無處避雨。

    楊瓚只得壓緊雨帽，盡量加快速度，咬牙撐到家為止。

    天色漸沉，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逆風(fēng)前行，楊瓚看不清前路，絆到一塊石階，直接摔倒在地。

    “這真是……”

    衣袍浸濕，膝蓋陣陣鈍痛，不用看就知道，必是一片青紫。

    重新戴上雨帽，身后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數(shù)匹快馬自雨中沖出，為首者不是旁人，正是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千戶，同楊編修有幾面之緣的顧卿。

    大紅錦衣?lián)Q成青緞，黑色幞頭鑲嵌銀邊，腰間束著金帶，掛著一柄烏鞘細(xì)窄長刀，鋒銳未出，仍能感到絲絲寒意。

    駿馬弛近，伯府正門洞開，門軸發(fā)出沉悶聲響。

    正門旁側(cè)，角門開啟，兩名皂衣家仆自內(nèi)行出，不撐傘也不披蓑衣，只罩著一層麻布短袍，提兩盞琉璃燈，在石階上引路。

    見到站在石階旁的楊瓚，顧卿揚聲問道：“可是楊編修？”

    楊瓚微掀起雨帽，看向顧卿。

    “顧千戶，下官有禮。”

    見楊瓚全身濕透，官袍下擺沾著泥土，顧卿微微皺眉。

    “雨勢漸大，楊編修不若先至在下家中避雨?！?/br>
    楊瓚搖頭，道：“天色不早，不好麻煩千戶?！?/br>
    顧卿沒有堅持，卻也沒有馬上回府，而是身子微傾，對楊瓚道：“我送楊編修一程?！?/br>
    看著伸到面前的手，楊瓚不禁咽了咽口水。

    接受，還是婉拒？

    無奈誘惑太大，行動快于理智，待楊瓚回過神，人已安坐馬背，隨顧卿馳入雨中。

    雨聲，風(fēng)聲，馬蹄聲，漸漸在耳邊消失。

    楊瓚能聽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聲響，幾乎要跳出胸腔，被箍住的腰側(cè)，又開始火燒火燎。

    不過眨眼，黑油大門近在眼前。

    “到了?！?/br>
    顧卿先一步翻身下馬，隨后將楊瓚扶下。

    楊土守在門后，聽到聲響，立刻推開院門，見到一身狼狽的楊瓚，頓時嚇了一跳。

    “四郎，你這是怎么了？”

    “四郎？”

    顧卿挑眉，不知為何，仍是沒放開楊瓚的胳膊。

    楊瓚耳朵有些發(fā)燒。

    “楊某在家中行四。”

    “哦。”

    顧卿點頭，松開手，躍身飛上馬背。

    “近日京城巡視愈嚴(yán)，楊編修無事當(dāng)安于府中。如有急事，可遣家人至伯府尋我。”

    說著，從腰間扯下一枚青色環(huán)佩，擲到楊瓚懷里。

    “等等……”

    楊瓚傻眼，剛想說話，顧千戶已拉緊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瞬息被雨水掩去背影。

    見楊瓚握著青玉，動也不動的站在門邊，楊土不得不出聲提醒。

    “四郎，雨這么大，還是先回房，免得著涼?！?/br>
    楊瓚頓覺身上發(fā)涼，握住青玉，快步穿過大門，直奔后堂廂房。

    穿過門廊時，不經(jīng)意掃過搖擺的桃枝，腳步瞬間一頓。

    攤開手指，看著掌心的青色玉環(huán)，心中生出一個疑問：顧千戶如何知道他家住哪里？還是說，錦衣衛(wèi)就是如此神通廣大，無孔不入？

    絞盡腦汁，仍是得不出答案。

    冷風(fēng)刮過，禁不住打了個噴嚏。楊瓚揉揉鼻子，決定暫且不想這些，先換下官服，喝一碗姜湯暖暖身子再說。

    弘治十八年五月壬辰，皇太子臨奉天殿，告大行皇帝賓天，遺詔頒于天下，訃音報于宗室藩王，并宣大行皇帝遺命，藩王各守封地，無需進(jìn)京奔喪。

    翌日天明時分，公侯伯及三品以上文武哭思善門。三品以上命婦著麻布圓領(lǐng)大袖衫，不簪環(huán)佩，只以麻布蓋頭，詣兩宮，同于思善門外哭悼。

    京城內(nèi)，選官監(jiān)生吏員僧道俱著素服，至順天府朝闕。

    皇城內(nèi)外寺廟道觀鐘響三萬杵，僧道早晚念經(jīng)，必足二十七日。

    京城禁屠宰十三日，飯樓酒肆不掛牌坊，只掛白色燈籠，內(nèi)外軍民婦女亦著素服。

    弘治帝寬行仁厚，大喪之日，滿城縞素，哭聲震天。

    楊瓚在素服內(nèi)多加一件夾衫，先至翰林院斬衰，哭過一場，未時之前便回到家中。

    因昨日淋過雨，發(fā)過一場汗，頭仍有些昏昏沉沉。

    “四郎可要見牙人？”

    “暫且不必了?！?/br>
    沒有精神，時機也不太對，楊瓚決定接受顧卿的建議，老實窩在家里，三日后再做打算。

    “可是……”楊土神情間有些為難。

    “什么？”

    “廚下不生火，飯莊食鋪也不開，家中只有冷食，四郎可受得?。俊?/br>
    楊瓚微愣，拿開覆在額上的布巾，這才想起，他和楊土都不會做飯。住在客棧，膳食自有廚下料理。搬家之后，三餐都靠食鋪，家中的廚房只生過兩回火，全用來熬煮姜湯，余下時候都是冷鍋冷灶，鍋碗瓢盆都成了擺設(shè)。

    “這樣下去不行?！?/br>
    用力按了按額角，楊瓚坐起身。

    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油鹽。

    先時只想有安身之處，其他未多做考慮。如今問題擺在眼前，方知百事煩心。

    前院的門房可以延后，廚役必須盡快找到。

    “這幾日不便，你且去福來樓尋掌柜，使上些銀子，每日膳食仍送到家中。等上三四日，便可尋牙人雇廚役?！?/br>
    楊土點點頭，表情有些遲疑。

    “可有話？”

    “四郎先時說過，要回涿鹿省親?，F(xiàn)下可是改了主意？”

    楊瓚微頓，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道：“可是想家了？”

    “恩?！?/br>
    “現(xiàn)在走不得，須得等到除服。”楊瓚嘆息一聲，手指滑過眼眶，用力捏了捏鼻根，“吏部下條子，咱們即刻啟程。”

    楊土用力點頭，道：“我先時在街上買了炊餅，烤一烤，四郎將就用些?！?/br>
    “好。”

    撥亮燭光，生起火盆，楊土捧來炊餅，用長筷夾住，在火上烘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