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那一沓紙裝進書包里，有一種不好形容的感覺，這種感覺對她而言十分陌生，在此之前的十七年，她從未切身體會過。

    當然，這些心事她不會和父母說。

    補習班下課以后，夏林希走出了寫字樓，她站在路邊等了半分鐘，就看見了她mama的車。

    一輛銀白色的奔馳，車牌號包括了夏林希的生日。

    車上的空調(diào)溫度開得很低，夏林希抱著書包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聽到她mama開口說：“我剛從家政公司回來，給你找了一個保姆，四十多歲，姓彭，老家是農(nóng)村的，雇主評價不錯?！?/br>
    夏林希點頭，問道：“她什么時候來？”

    “明天一早，她會過來給你做早飯，然后打掃衛(wèi)生，”夏林希的mama答道，“你喜歡吃什么也和彭阿姨說，讓彭阿姨給你做。”

    前方兩百米是一個紅綠燈路口，當前狀態(tài)是紅燈，整條長街上堵滿了汽車，十字路口處還有交警巡邏。

    汽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鐺聲，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這些噪音混雜在一起，多少有點鬧耳朵。

    夏林希靠上了車門，扭過頭看向非機動車道。

    這一條長街的綠化帶上，栽種著整齊的行道樹，枝葉錯落茂密成蔭，擋住了過往的人影。

    蔣正寒推著一輛自行車，站在擁擠的人群里，因他身形頎長又挺拔，背影就十分惹人注意。

    夏林希一眼瞥見了他。

    她的mama摘下墨鏡，開口問道：“你在看什么呢？”

    夏林希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同學?！?/br>
    “哪個同學？”mama側(cè)過了臉，“你指給我看一看。”

    夏林?；剡^神，隨便指了一個路人。

    堵塞的車道沒有疏通的趨勢，有幾輛車不耐煩地按起了喇叭，當然在這種情形下，按喇叭也是徒勞無功。

    mama查了一下路況，接著剛才的話問道：“那個同學的成績怎么樣？”

    夏林希說：“還好?！?/br>
    “是你們班的前十名嗎？”

    “差一點就能進了?！?/br>
    她mama點頭：“那還挺不錯的。”

    前方那一盞綠燈終于亮起，自行車成群結(jié)隊，比汽車消失的更快，夏林希轉(zhuǎn)回了頭，岔開話題道：“今天下午兩點鐘，叔叔是不是要來我們家？”

    “還有你堂妹也要來，”夏林希的mama說，“不過他們今天晚上就走了?！?/br>
    夏林希的堂妹名叫夏安琪，比夏林希小了兩歲，在市中心的福安中學讀高一，目前正在放暑假。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她的學業(yè)還算輕松，于是整天無事可做。

    最讓她父母擔心的是，夏安琪不知道在哪里認識了一幫朋友，她一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姑娘，整天和朋友們出去玩，玩到很晚才會回家。

    “你堂妹從小就黏著你，有什么話都喜歡和你說，今天下午她要是和你說了什么，你也勸勸她，”夏林希的mama開口道，“勸她好好學習，別整天夜不歸宿?！?/br>
    夏林希答道：“我可能勸不住她?！?/br>
    “那就別管了，”mama手握方向盤，速度開到了六十公里，“你的時間很寶貴，學習要放在第一位，別的事情不用你cao心?！?/br>
    夏林希默不作聲地點頭。

    這天下午兩點，叔叔一家果然來了。

    正門的門鈴響了以后，夏林希她爸爸走過去開了門。

    她老爸昨晚宿醉，頭有點痛，早上起來買菜，中午又忙著做飯，飯后本想臥倒睡一覺，奈何弟弟一家來串門。

    門開以后，夏安琪踏上玄關(guān)，張嘴第一句就問：“我jiejie呢？”

    夏林希的mama彎腰給他們拿鞋子，笑著回答：“你jiejie在房間里學習呢，你去找她玩吧。”

    夏安琪換了拖鞋，顛顛跑去了夏林希的臥室。

    她今天穿了一條紅裙子，腰帶是黑色格子網(wǎng)的，把她的腰束得很緊。為了和衣服相稱，她特意戴了紅色的發(fā)箍，頭發(fā)也沒有扎起來，直接披散在背后。

    “jiejie！”夏安琪推開房門，進門以后，她迫不及待地開口，“你猜我這幾天玩了什么？我和他們玩了三國殺，斗地主，還有狼人游戲，在ktv包廂里過夜，特別好玩。”

    夏林希的房間很大，鋪了深色的木地板，干凈到纖塵不染，夏安琪提著裙擺坐在了地上，盤腿看向她jiejie。

    室內(nèi)溫度二十六度，房間角落放著加濕器，整個房間都很舒適，也很適合敞開心扉的深談。

    夏安琪說得興奮，整張臉都紅撲撲的：“jiejie你知道嗎，第一次有男生夸我漂亮，我說我長得像我爸爸，一點也不漂亮，而且臉型比較方，眼睛也不大，但他們說我是不會打扮?！?/br>
    夏林希收了卷子，低頭看她。

    在此之前，夏林希其實醞釀了一些腹稿，但在碰見堂妹的人以后，她不太能開得了口，于是只好迂回地問她：“你不寫暑假作業(yè)嗎？”

    夏安琪一愣，隨即答道：“我打算開學以后，找班上的同學抄一份?！?/br>
    “你不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嗎？”

    “我們老師收齊了作業(yè)，就什么都不管了?！?/br>
    她提了裙子站起來，走到夏林希身邊，瞥眼瞧見桌上的練習冊，忍不住感慨道：“jiejie，你上了高中以后，總是在寫作業(yè)，我真怕你哪天累垮了。”

    夏林希從桌上端出果盤，擺在堂妹的面前：“吃點水果吧?！?/br>
    夏安琪剝開荔枝，興致勃勃道：“對了jiejie，我想和你說，我這一個暑假過得好開心啊。但是我不想上學了，上學真的太累了……”

    她吃完一顆荔枝，低頭搬了凳子，分外誠實地坦白：“我還認了一個哥哥，叫方強，他在工廠里上班，打游戲特別厲害?！?/br>
    第八章

    臥室里一片沉靜，只有秒針行走的滴答聲。

    安琪堂妹打了個飽嗝，用餐巾紙擦手。

    垃圾桶里堆滿了荔枝殼，芒果核，以及廢棄的草稿紙。桌上的果盤被一掃而空，半點殘渣都沒剩下，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

    夏林希一手撐腮，另一只手轉(zhuǎn)筆，她偏過頭想了想，忽然問：“那個方強，是不是在和平路的工廠上班？”

    就在今天凌晨，夏林希她老爸因為宿醉，被人從工廠送了回來，假如她沒有記錯的話，送她爸爸的年輕人，名字就叫方強。

    方強身高一米七，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抽煙上癮，滿臉油光。

    夏林希很難把這樣一個人，和她堂妹口中“特別厲害的哥哥”聯(lián)系在一起。

    但她話音剛落，安琪堂妹便說：“對啊，你怎么知道的！”

    她靠在柔軟的椅背上，把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我還去他們工廠參觀過，他們廠里不僅生產(chǎn)飲料，還有火腿腸和方便面……”

    “我知道，我爸也在那里上班?！毕牧窒５?。

    而且很早以前就在了。

    那時候的食品廠工作，是一份被人羨慕的好差事。夏林希她爸不用干體力活，工作穩(wěn)定，假期清閑，一家人經(jīng)常出門踏青。

    他們一家住在郊區(qū)，一棟帶院子的平房，沒有自來水，七八月會限電。

    彼時的夏林希還在上小學一年級，學校和家離得有點遠，她爸爸每天騎一輛二手摩托車，早出晚歸接送女兒上學。

    因為家里有院子，他們還養(yǎng)了一條狗，是那種很常見的狼狗，看家護院當屬一把好手。

    每天傍晚放學回家，狼狗搖著尾巴在院子里吠叫，她爸爸將她從摩托車上抱下來，再把摩托車停在墻邊，mama在廚房喊他們吃飯……更多的細節(jié)，她記不清了。

    后來她mama的工作漸漸變忙，沒有時間給他們做飯，爸爸就去學習如何下廚。

    但他有時候?qū)嵲诓幌胱鲲?，當然也沒什么錢下館子，于是一年里有那么一兩次，會從工廠帶回方便面和火腿腸。

    夏林希就坐在桌子旁，把火腿腸泡進方便面，掐表等著時間，心中充滿了神圣的儀式感。

    那時她見識淺薄，總覺得方便面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發(fā)明，面餅是被烘干的美食，開水和調(diào)料包賦予它生命，煮飯做菜至少要花費半個小時，而方便面只需要五分鐘。

    五分鐘，一晃而逝。

    后來他們搬家了，狼狗也送了人，總算住到了省城的核心地帶，名下房產(chǎn)逐年遞增。

    按理說，日子是越過越好了。但是和平路上的那家食品廠，由于母公司市場份額越來越少，它的年收益也愈發(fā)式微。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近期工廠裁員以后，又招進來一批年輕人，方強正是其中之一。

    夏林希問：“方強染了紅頭發(fā)嗎？還帶著一串耳釘，有很大的煙癮？”

    她的堂妹聽了，立刻回答：“jiejie，你是不是認識他？”

    夏林希心想，她不認識，但她爸爸認識。

    也許是因為老婆收入太高，她爸爸很少在親戚面前提及自己的工作，每當有人問起，也只是用食品廠這么個簡略的回答含糊其辭地一帶而過。

    所以為什么方強會認識她的堂妹，還經(jīng)常帶著她出去玩？一個造型殺馬特的年輕人，和一個半只腳沒跨出高中的女孩子，很難讓人有什么好的聯(lián)想。

    夏林希解開綁頭發(fā)的繩子，重新把馬尾扎高，一邊出聲問道：“就是因為認識了他，你不想上學了嗎？”

    “也不是，”她的堂妹答道，“是因為學習太辛苦了?！?/br>
    “所以他讓你別上學了？”

    “沒有啊，這都是我自己想的。”

    對夏安琪而言，高二迫在眉睫，學業(yè)負擔加重，讓她從心底感到排斥，與其在教室里傻坐著，還不如直接退學。

    但她的堂姐卻對她說：“你相信我，讀完高中，考一個大學，要比退學奮斗容易得多?！?/br>
    在學校里，人們常用分數(shù)論高低，用考試評成敗，出了學校，好像就沒有束縛了。

    然而漸漸又會發(fā)現(xiàn)，評價的標準變得更多，它變成了財富，地位，能力，背景，人脈，甚至是外貌和性.關(guān)系。

    夏林希從她mama的朋友圈里窺得一斑。

    總裁發(fā)一條狀態(tài)，底下幾百個贊，評論各有話術(shù)，彼此心照不宣。

    夏安琪卻沉默不語……她覺得jiejie同她說話的態(tài)度，儼然和大人們沒什么區(qū)別了，這一點讓她不太能接受。

    “我這里有很多筆記，你拿回去翻一翻。”夏林希提議道。

    “我不要?！碧妹靡豢诰芙^。

    夏林希道：“你上了高中以后，變得很有骨氣?！?/br>
    她站在書架旁，穿著一條淺灰色的棉布裙，皮膚白皙，雙腿修長，看起來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