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劉頤微笑起來:“我自己的身子骨兒,我自己清楚。干農(nóng)活干習(xí)慣了,雖然看著瘦,底子卻強|健得很,若如你所說的,卻成了瓷人兒一樣了,哪兒有那么虛弱?我雖沒得過病,卻聽人說過,傷寒可大可小,小者蒙頭睡上一覺便好了,大者也不過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御醫(yī)不是吩咐了,我這是因憂慮而患得的癥候?只要將心思放寬些,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又不再受風(fēng)……” 青杳嘆氣道:“殿下這般說辭,倒是教我不好勸說了。自己的身子,自然要自己愛惜,殿下既然知道自己是因思慮過多才病得這么重,又豈能不知陛下如今喚您過去作甚……” 劉頤苦笑道:“我雖然愚笨,這種事情又怎么會不曉得?只是我了解阿父,若不是實在為難……”她禁不住搖了搖頭。 做了十五年的父女,劉盼為人如何,劉頤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如果不是為難到了一種境地,那樣愛面子的人又豈會輕易拉下臉面向兒女求助?更何況他如今做了皇帝,對自己的身份更是自矜自愛……幾個時辰以前還是神采奕奕的模樣,如今卻迫不得已地讓人過來叫她,不是不愛惜尚在病中的女兒,而是的確無計可施了。 阿父處境這樣艱難,也讓劉頤心中有些感慨。此刻她的想法倒是和劉徐氏的說辭有些類似了:若是沒有做這個皇帝便好了……若是不做皇帝,劉盼好歹也頂著個奉川侯的名頭,一應(yīng)稅賦無需繳納,她再努力幾年,好好經(jīng)營一番,便能漸漸攢下一份家業(yè);待到十年后阿弟娶了妻,她這守灶女便也能稍稍輕快輕快,一家人和和□□地過著,縱使生活貧苦平凡,又有什么不滿足的? 可如今阿父成了皇帝,自己與阿弟都成了公主皇子,這樣平凡的生活便再也不可期了……劉頤微微嘆了口氣。再怎么艱難,也只得堅持下去。這樣的處境,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粉身碎骨,她又怎能輕易冒險?若是能襄助阿父一二……也是好的。 青杳見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勸說,回身道:“我來服侍殿下寬衣。”從箱籠中取出衣物來,依次為劉頤換上;又取出象牙篦來,細細將頭發(fā)綰好。一切準(zhǔn)備已定,才肯放她上了轎輦,一路向太極宮行去。 一路上劉頤問了小黃門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心里漸漸有了底子。待她到了議事所用的側(cè)殿時,殿中的爭吵方才告一段落。散騎常侍方大人嘹亮的聲音在殿中回蕩著:“……若是姑息此等事情的發(fā)生,莫要說打什么勝仗,俺們這一顆項上人頭,便要被吳川叛逆給拔去了!” 劉盼又急又怒,冷冷道:“何至于此?方卿實在言重了些……” 那守在殿前的小黃門十分機靈,連忙喊道:“長公主到!” 劉頤提著裙擺,昂首而入。 劉盼才初初登基,并沒有封過什么名號,劉頤雖是實質(zhì)上的長公主,卻并沒有廣昭天下,小黃門這么一喊,本是為了湊趣,討個喜歡,誰知聽在殿中大人們的耳里,卻有了不同的感受。劉盼心情復(fù)雜,又是驕傲、又是失落,覺得女兒能獲得宮人的這般尊敬無非是靠了自己,又暗暗想著自己尚未擁有過如此威信;某些官員卻覺得,宮人這般稱呼,定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劉頤授意,這位“長公主”的野心可見一斑;某些官員卻又覺得,劉頤尚未晉封,便能被宮人如此奉承著稱呼,可見手段了得……一時之間,氣氛便微微古怪起來。 劉頤進了側(cè)殿,目光準(zhǔn)確地捕捉到幾道熟悉人影,微微頷首。她行至劉盼面前,動作行云流水,施了一禮:“阿父安好,阿頤來得遲了。” 劉盼目光落在她沒有血色的臉上,方才想起長女正在病中,愧疚一時襲來,聲音也輕柔不少:“阿頤此次實在該好好歇歇的,卻是阿父錯了……只是如今,阿父身邊無人,還少不得要依仗你一二?!?/br> 后一句聲音幾不可聞,劉頤卻是聽得心中嘆氣。她正色道:“阿父且放下心來,女兒沒有旁的本事,吵架一事,倒還算得上本行?!?/br> 她聲音也十分低,離得近了卻也能聽見。拂煦便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聞言目光古怪地對劉頤一瞥。下面一人奏道:“陛下還當(dāng)早早下出決定,這戰(zhàn)場風(fēng)云,瞬息萬變,臣等在此爭論無事,可若是誤了戰(zhàn)機,多了傷亡,罪過可就大了……還請陛下快快立下章程,交由臣等,或由信鴿發(fā)出,或由飛騎傳播,總要指揮了前線將士才是?!?/br> 劉頤聞聲望去,見到了一張年輕誠懇的面龐,落在了群臣之中。 ☆、第四十六章 劉盼聞言,不禁眼前一亮。只覺得諸臣爭吵了那么長時間,竟只有這么一人解出了自己心中之意。是了,這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每一秒都有可能發(fā)生意外,他飽讀詩書數(shù)十年,更是深知其中道理。如此急切地召集群臣、呼喚女兒,不過是為了早些得出主意、想到應(yīng)對的法子罷了,這些人卻只顧著爭吵,始終沒能議定章程出來。那拂煦更是可惡,枉他對其頗為看重,卻還勸他說不急于一時……此時不急,難道要等到吳川王打到這京都來,他再開始著急么! 更何況,此前他下了命令,要求下面將領(lǐng)行兵打仗,須要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雖有信鴿迅如閃電,可這命令也不是隨時都能傳達到的,若是雙方正在征戰(zhàn)之中,保不齊還是要見機行|事……到那時候,再想彰顯皇帝威風(fēng),可就為時已晚了!還是要趁著先機才行…… 這么想著,他看那底下年輕人便有了幾分順眼,那其貌不揚的誠懇面容更是顯得可親起來:“卿之言……” “微臣徐自達,忝為陛下太仆?!毙焯凸е敶鸬馈㈩U看著他,在腦海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才想起這位太仆究竟是何許人物來。 ——倒不是說他十分有名,只是剛巧身份較為尷尬,是被宮人們當(dāng)作趣事說與了劉頤聽的。而這件趣事,卻恰恰與瑤川夫人有關(guān)。 說是忠烈之后,曾入選過羽林孤兒,因勇武善戰(zhàn)、又謀略出色,經(jīng)先帝考核后,被擢為百夫長。后又在對匈奴戰(zhàn)役之中立了功績,成了都統(tǒng)。 武官升官,全憑本事,徐自達年雖只有二十許,能有這樣的地位,在大漢也不算惹人注目。先帝雖認為他可以栽培,卻也沒有特地注意過。讓徐都統(tǒng)出了名、進而從實權(quán)武官變成了掌管皇帝車馬、畜牧的太仆的那件事,卻是與先帝面前的紅人瑤川夫人有關(guān)。 瑤川夫人是先帝乳妹,地位自然特殊。她出身并不差,又是一副花容月貌、兼得冰雪聰明,十分受先帝寵愛。丈夫在邊關(guān)罹難后,更是被封了夫人位,還以“瑤川”為封號,足以見先帝對之疼愛。她也的確不辜負這地位與恩寵,氣質(zhì)高華、又長袖善舞,不但為先帝做了許多事,還為新君劉盼立下了功勞。 徐自達被擢都統(tǒng),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恰逢虎賁軍輪換邊防,他從邊疆換到了京都,第一天有機會上早朝謝恩。誰知那天偏偏瑤川夫人也在朝上,啟奏一事,那身穿女子朝服、端莊秀麗的模樣頓時入了徐都統(tǒng)的心,令他魂不守舍起來,甚至昏了腦袋,當(dāng)著諸臣的面便請求皇帝以功勛換美人,誓要娶了這比他大了十多歲的寡婦回家。 結(jié)果自然是帝皇震驚,滿朝訝然。徐自達尚不知自己惹禍,瑤川夫人卻笑言道:“妾每攬鏡,總自哀容顏衰老、青春不再,想來便是再醮,也是沒有人會看得上眼的。如今卻能得到徐都統(tǒng)之厚愛,心中不由欣喜萬分,沒想到妾都到了做祖母的年紀,竟還能得到別人的追求呢!” 平帝大笑,徐自達羞得滿臉通紅,此后便被調(diào)任了太仆,明升暗貶,不但被作為趣聞笑料所流傳,就連升遷之路也就此斷絕。不過,此刻他倒的確是抓準(zhǔn)了機會,若是沒有意外,是一定入了阿父的眼的…… 劉頤心中想著,對徐自達的事情有些感慨?,幋ǚ蛉说拇_形容昳麗,年三十許仍有款款風(fēng)姿,比之未出閣的小娘子們,自然有一番獨特魅力,也無怪乎徐自達會一見傾心。 拂煦早在旁邊悄聲解釋了徐自達的履歷與官職,劉盼心中了然,便問道:“你既這般說了,胸中可有成算?” 徐自達道:“陛下胸中自有溝壑,何須微臣提醒?微臣斗膽,卻在這里請教陛下:陛下心中意思,可是要四方馳援、拖住吳川王,以佯敗之法,尋機一網(wǎng)打盡?再由督查司督察諸藩,警惕異動,由近處調(diào)軍護衛(wèi)元都?” 劉盼平生未曾上過戰(zhàn)場,甚至連棋都不怎么會下,心里哪里會有什么意思?然而他雖則沒有此類經(jīng)驗,卻熟讀史書,一聽徐自達的說法,便從歷史上找到了范例,當(dāng)即拍板道:“好,好!徐卿此言,正說出了朕之心意。” 下面群臣不約而同地流露出奇特的神情,心中腹誹——說來說去,徐自達不過是將他們方才爭吵的內(nèi)容報給了皇帝罷了,怎么劉盼方才不應(yīng),偏偏如今應(yīng)了? 這也是先帝臨朝二十年所養(yǎng)成的風(fēng)氣,朝中百官大多年輕,又多出自功勛武將之家,即使文官,也飽讀儒道之學(xué),朝中無黨爭,亦無權(quán)謀傾軋,本朝又太平已久,先帝為人還方正寬厚……是以這些臣子們,心思也都頗為純粹,少有城府。劉盼出身不佳,又無甚本事,初初登基便遇上了叛亂,正是心中不安之時,哪里聽得了別人的反對?正是別人要反對什么,他便要做什么,總是擰不過那根筋來。 方才吵了那么一會兒,主題都是要勸劉盼調(diào)集虎賁軍以謀勝利,可是一邊有拂煦挑刺,一邊劉盼自己心中也不舒坦,便處處找茬,總不同意,話題也便越來越偏,最后竟扯到了若是臨陣生變,照著陛下意思必輸、照著將領(lǐng)意思必贏,下頭兵士該如何行|事的題上,十分荒唐。 徐自達這一聲卻是出得及時。他沒有貿(mào)然打斷朝臣爭吵,而是選擇了劉頤到來、議題繼續(xù)的時機說事,語氣中又暗含奉承,顯然是滿足了劉盼的某種心理,說話內(nèi)容一方面總結(jié)了群臣意見,一方面又體現(xiàn)出自己的判斷來——佯敗之法,便是他提出的具體策略。若是這樣還不能入了劉盼的眼,就只能說實在是時運不濟了。 劉盼果然十分滿意,之后便命諸臣繼續(xù)管派糧草輜重、政務(wù)亦不可懈怠等,便命人散了。諸臣亦是齊齊應(yīng)諾,臉上均帶著輕松之色。大漢連年對外用兵,又開源節(jié)流、十分富庶,早已形成了一套系統(tǒng),應(yīng)對起來駕輕就熟。若不是因為吳川王之事實在突兀,劉盼在位的這些年也必定會如同平帝時一般,平穩(wěn)順暢地度過下去。而等吳川叛亂被平定之后,這一目標(biāo)想是也很容易達到。大漢會正如它之前所經(jīng)歷的一百多年時光般,疆土連年擴大、百姓安居樂業(yè),一直這么太平安和地延續(xù)下去。 劉頤被人匆匆叫來,卻只是在殿上略站了站,基本沒說什么話,便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了朝會。劉盼心中正在興奮時,也暫且忘了女兒還在病中,只顧叫著田、馬二位丞相并幾位將領(lǐng)說話,重頭還在徐自達身上。還是拂煦提醒了一句,道:“陛下若是無事,且教公主回去安歇?” 劉盼向旁邊掃了一眼,才看見女兒那不正常的臉色,忙道:“是極,你快回去歇著,還杵在這兒作甚?” 劉頤拜道:“兒無事,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思量著阿父與諸位大人尚未用膳,若是長久議論下去,怕是會腹中饑餓,便猶豫停在了此處?!?/br> 聽見女兒熨帖話語,劉盼心中不由一暖,朗笑道:“卻是我家阿頤最為孝順?!北忝磉呅↑S門去傳膳,又命拂煦親自將女兒送回宮中。 劉頤這次再無推辭,應(yīng)諾后便轉(zhuǎn)身走了。拂煦雖資歷深厚,卻畢竟是個黃門,劉頤是坐著轎子走的,他卻要在旁邊同宮女步行。以他六七十歲的年紀,這樣卻是有些磋磨了。 劉頤也從不是什么敬老愛老之人,如今對拂煦更無好感,更清楚一樣身份等級,看見拂煦那顫顫巍巍的行走模樣,也只是命宮人稍稍放慢步伐,并未讓他就此回去。拂煦也并無怨言,陪她一路走著,到了椒房宮前時,卻忽然說了一句:“公主心中可有怨氣?” 劉頤訝然,笑道:“怪哉,我心中能有什么怨氣?” “公主前次論政,口才高妙,駁倒群臣,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時,此次卻站在殿上,一言未發(fā)……心中難道就沒有憋屈?”拂煦道。 劉頤聽著,不由心中冷笑。她原以為拂煦同瑤川夫人一般,是全心要襄助阿父的,如今卻有些不確定了……這般的說話,是打量她不知道前頭的事呢?她前次上去幫助阿父,固然有自己的意愿,卻也有拂煦攛掇的成分;此次阿父喚她過去,更是拂煦的意見。拂煦使人喚她來了,又裝好人在阿父面前請她回宮,害得她拖著病體白跑一趟、被晾在旁邊的并非旁人,正是拂煦自己,如今竟還好膽問她,心里有無怨氣? “此是余之家事,不牢公公費心?!眲㈩U淡淡道。 拂煦看出她的態(tài)度,卻沒有絲毫變化,反倒微微一笑,問道:“那公主且看眼前這椒房宮,可看出了什么不同?” ☆、第四十七章 不知是不是錯覺,抬轎的宮人走路的步伐似乎慢了些,像是有意要跟隨拂煦的話,讓劉頤看清楚眼前這椒房宮。劉頤倒也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遭,搖頭道:“什么變化?我看不出來?!?/br> 椒房宮作為中宮皇后所居,自然富麗堂皇、十分顯出端莊妍秀之象,令人望之而生尊敬之意。在南鄉(xiāng)時,劉頤從未見過如此巍峨壯觀的建筑,進京以來自然就將這些建筑的形貌牢牢刻在了心底。幾次路過、甚至進入過一次,可這建筑又能有什么變化?除非……那變化的不是建筑,而是人罷。 劉頤心里漸漸明白過來,難道拂煦真是有什么話要說?可是他說這些話兒,目的又是什么呢? 拂煦微微笑道:“是了,這宮殿自然無所變化,椒房宮乃中宮所在,無論何時也都是這般模樣,有的只是主人的不同罷了?!?/br> 劉頤微微挑眉:“公公有什么話,直白對我講了就是。劉元娘是個粗人,公公說得太細致了,未免會有些聽不太懂。” “公主若是聽不懂話,世上便沒有明白人了。奴婢觀公主年紀雖輕、也未讀過什么詩書,卻是難得一樣有天賦、又聰敏,是以斗膽冒昧,以殘陋之軀而為公主效命?!狈黛阏Z出驚人,卻一帶而過,并未停頓讓劉頤表態(tài),便繼續(xù)說道,“奴婢卻是要問公主一句,公主入宮以來,可發(fā)覺了自家阿父、阿母的變化?” 劉頤不禁皺眉,不怎么想搭理他,卻又在目光觸及他猙獰臉上的微笑時,脫口道:“自然發(fā)覺了?!?/br> 阿父做了皇帝,自然與以往不同了?!酢踉幸痪?,“屁|股決定眼光”,話兒雖糙,理卻不糙。地位變化了,人自然也要變化,從沒聽說過有地位遷就人的,哪里不都是人在適應(yīng)地位? 莫說是阿父阿母,就是懵懂的阿弟,如今也在變化之中?;杳灾暗陌⒌塥q有幾分稚|嫩,如今只是幾日未見,身上的氣質(zhì)便變了許多,有了幾分做上|位者的感覺。雖則比不上游魂阿弟那收放自如的氣勢與渾然天成的高傲自矜,卻也有了皇子的風(fēng)范。而她更是在青杳的指導(dǎo)下逐步改變著自己,一步步努力改變著口音、舉止,只怕自己襯不了這公主之位…… 她為人雖然囂張潑辣,卻從來清楚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她擅長的是鉆空子,哪怕惹人非議,道理上依然站得住腳——不然也不會等到徐二郎動手才開始反擊,而不是當(dāng)即就沖進去將劉許氏姐弟打出家門、宣揚出徐二郎的無恥行徑。是以入宮以來,她拼命學(xué)習(xí)著宮規(guī)禮儀,甚至開始想要識字,好讓自己始終能做一個堂堂正正、做什么都站得住腳的人。 拂煦道:“公主昏迷多日,有件事許是不太曉得——梅八子如今正受寵愛,可是椒房宮里那位娘娘,卻也在今天下午與陛下重歸于好,聽說還鬧了許久……” 這話讓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聽著,卻是有些逾矩了。饒是劉頤大膽,蒼白臉上也不由得浮現(xiàn)紅暈,冷冷道:“公公真是糊涂了,這是在說什么呢?” 拂煦仍然微笑:“奴婢雖然糊涂,可是這糊涂之言,公主也還是要聽一聽的。奴婢聽說公主與娘娘不睦,自然是娘娘越是落魄、公主心里越是順?biāo)斓?。此前娘娘做了許多糊涂事,又與陛下爭執(zhí),宮中人向來心里有秤,娘娘的分量秤得清楚,服侍上就未免有些怠慢了……想必這些,公主也都是見到了的?!?/br> 劉頤不快道:“這又有什么?”她的確與劉徐氏不睦,甚至憎恨著劉徐氏,恨不得她早點從阿父身邊消失,少點惹禍才好。劉徐氏雖被底下人怠慢,可如今生活比之在南鄉(xiāng)時卻好了不知多少倍,莫說是頓頓吃rou,便是山珍海味也是有的,衣服首飾雖無人打理,卻也樣樣都上了皇后規(guī)格……這樣她還有什么不滿足? 對她的生活不滿意的,還該是劉頤才對! 拂煦搖了搖頭:“從前雖有些怠慢,今后卻未必繼續(xù)如此了。宮人們?nèi)绱诉@般,不過是因為娘娘未曾得寵,若是娘娘得了寵,甚至封了位子、有了身孕,底下人可還敢這樣敷衍對待?” 用不著等到那個時候,現(xiàn)在便已經(jīng)開始變化了……劉頤目光重又放在了椒房宮上,驀然間發(fā)現(xiàn)了變化——此前的椒房宮是莊嚴華麗、卻也死氣沉沉的,如今的椒房宮卻顯得多了幾分人氣,四處里燈火通明,宮門口還有人來人往,端地是熱鬧了許多…… 轎輦漸漸過了椒房宮,那明亮的燈火看不太清了。劉頤收回目光,問道:“公公對我說這些,卻是什么意思?” 拂煦反問道:“奴婢的意思,公主難道不解?” 解,自然是解的。拂煦將話說得這般清楚,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淡淡道:“我知道公公意思,是說宮殿不變,人卻是會變的。而人愈是處在高位,便愈是令人敬重……手中握著的權(quán)力越大,實際過得也就越好。如梅八子那等人,再多人奉承也是有限;而如我阿母這等的人,眼看有封后希望,未來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是奉承得越多越好……” 她話音未落,拂煦卻道:“不對。” 劉頤看他,拂煦道:“奴婢對公主說這些,可不是教公主去奉承娘娘的。公主可曾想過,自己去手握那無上權(quán)柄,令全天下人都來奉承自己?” 劉頤悚然一驚,失聲道:“你在說什么???” “公主不必驚慌,奴婢在宮中經(jīng)營多年,自信還是有那么幾分威信的。此刻與公主的言談,定不會有半個字泄露出去?!狈黛沔?zhèn)定道。劉頤目光落在抬轎宮人身上,發(fā)現(xiàn)她們的確都充耳不聞,姿態(tài)步調(diào)沒有絲毫的變化……可是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地警惕起來,手指抓|住扶柄,慢慢問道:“我不明白公公的意思。以后這種事情,公公也還是少說罷?!?/br> 拂煦的話實在太過驚人,這已不是在奉承她、妄想捧出一個孟川長公主來的事情了,而是在教唆她走上朝堂、為自己的尊位而謀益。本朝并非沒有過女子當(dāng)政的先河,太宗時候因著太子年紀幼小、太宗本人又身體病弱,足足有七八年的時間,都是由皇后當(dāng)政的……雖有后宮不談國事的規(guī)矩,可是真要內(nèi)眷賢明,皇帝們也都是十分通達的。然而拂煦的意思卻又和那些例子有所不同,他口口聲聲說要讓自己去握那無上權(quán)柄、讓全天下人都來奉承自己……上天得見,除了天子,還有誰敢做這樣的事情! 拂煦搖頭笑道:“看來奴婢是嚇到公主了。只是公主心中也當(dāng)有著成算,陛下如何,公主再清楚不過,而距皇子長成,還有著一段時候。這段時間,陛下總不能一直倚重著青杳夫人與奴婢,總還是自家人要可信些。公主不趁此大好時機為自己謀算,又要等到何時呢?” 眼看著靠近了玉藻宮,他聲音又壓低了些,對劉頤道:“公主還要好好想想……奴婢再僭越一句,瞧著公主不像是思嫁的模樣,這若是嫁了人如何,不嫁人,又是如何呢?” 轎輦進了玉藻宮,拂煦閉口不再言語。劉頤卻神思不屬起來,只覺得拂煦那些話都在腦海里亂晃…… 將劉頤送到地方以后,拂煦便告辭了。青杳迎了劉頤進去,連忙備了香湯沐浴,生怕她再受一點寒凍,親手服侍著她。這般的盡心盡力,以往讓劉頤羞怯感激,如今她卻多了幾分想法,坐在浴桶之中,便忍不住地問道:“青杳,我有句話要問你?!?/br> 青杳會意,便命宮人們盡數(shù)退下,只自己一人執(zhí)著布巾,緩緩按摩著劉頤的頭發(fā):“殿下有什么話要說?” “青杳,你對我這般好,我知是有著目的的?!眲㈩U輕聲說道,只覺腦內(nèi)一片糊涂,“此前我不欲多問,如今卻不敢這般了……我想要問問你,你對我這般盡心,如此妥帖地服侍著我,又要從阿父身邊調(diào)到我的身邊,可是有什么緣由的?” 明眼人都會知道,皇帝才是萬人之上,公主不過是皇帝的姊妹女兒,身家榮辱全系在父兄子侄身上,縱然有議政資格、又十分尊貴,可是比起皇帝來,又能尊貴到哪兒去?然而無論青杳,還是拂煦,似乎都將她看得比阿父更重……她劉頤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這些人的青眼? 青杳的手頓了頓,亦輕聲答道:“青杳自然是有私心的,而這私心,非公主不能成全?!?/br> 她拿起旁邊香露,倒在了雙手上,輕輕拍了拍,在劉頤的發(fā)上抹勻:“公主可知道,這宮人是如何甄選的?……有好人家的兒女,一年選上一次,全國遴選過來,都是七歲以下的稚齡女|童,再經(jīng)培訓(xùn)篩選,去除一些不合格的,剩余分派各處宮殿。能進這咸陽宮的,一年只有寥寥數(shù)百人;而這數(shù)百人中,每年又要死掉數(shù)百人。” 她面上帶著苦澀微笑,輕輕道:“一年選上數(shù)千人,留下來的只有數(shù)百,活下來的卻只有幾十,如奴婢一般有了造化、得了品級的,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而已;而這寥寥數(shù)人,也多在數(shù)年中為新人所敗。這樣熬上十年,能夠成為女官的,十年中也就一兩人;而再過上十年,這一兩人又在何方?” 劉頤默然。她從不知宮廷之中竟也如此殘酷,心中不由升起了些許憐憫。又聽青杳繼續(xù)道:“這咸陽宮看似富麗堂皇,華貴端莊,可奴婢說句逾矩的話,這些宮殿橋梁,卻又是多少宮人的累累白骨堆積起來的呢?” 這么一說,劉頤便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臂上也起了點點顫栗。青杳拂起熱水,為她緩緩擦拭,說道:“咸陽宮有大小宮殿二百余,宮人多達六千余,年四十者數(shù)百,年三十者千余,年二十者占了半數(shù)……而如奴婢般年僅二十便做了御前女官的,有數(shù)十人;年至三十仍為女官的,寥寥數(shù)人;年四十歲者,無…… “年年都有新人進來,年年都有老人含淚而去。為何梅枝費盡心思想要服侍陛下?不過是恐懼香消玉殞罷了……人人都想活得長久些,可是這宮中何時缺過人?又何時將人命當(dāng)命看了?在御前服侍,固然更加風(fēng)光,權(quán)力也更大些,可是我沒有做妃嬪的愿望,又貪心想要長命……殿下且看拂煦公公,為何在宮中能有如此威望?他能被宮人們呼為‘爺爺’,是因著命長;可是能夠命長,卻是用一張臉去換了火災(zāi)中安然無恙的皇后才得來的……這等‘好機會’,自然是難得,奴婢也下不了那等狠心,拿父母賜予的身體發(fā)膚去冒險。如此看來,除了投奔公主,可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她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聲音更輕:“然則這投奔的對象,卻也是要有考量的……我投奔公主,固然有一方面是為活命,卻也存了些雄心大志,想借公主為我實現(xiàn)?!?/br> 靜謐的浴房里,只聽見水聲微響,還有青杳的輕輕聲音:“青杳能掙到今天這般位置,除了心里有些想頭,自認為也是有些手段能耐的。然則這世上總是男兒主外,女子地位說著好聽,實際又有幾人能走出朱門玉|戶?能從這深宮中脫穎而出者,哪個又是易與之輩?青杳自認為不輸于人,何又甘心這般沉寂,將己身才華埋沒閨中?” 她一字一句,似乎都說到了劉頤心上,振聾發(fā)聵一般,一聲一聲如擂鼓般敲著:“青杳不服,□□都說女子能頂半邊天,道家亦有一陰一陽相互平衡,為何女子就不能如男兒一般,做出一番功績來……青杳不服,□□說道人無貧賤貴富之分,有的只是各司其職、才華各備,開了舉孝廉、九品中正之法,為何不將這等方式恩澤女子?又為何貧女與貴女總有相差?……青杳出身,不過貧民佃戶,只憑借自己辛苦努力,識字讀書、養(yǎng)成了一身氣質(zhì)。說句大膽的話,公主與我孰優(yōu)孰劣?可是公主只因是公主,便可以放手施為,我卻因為貧賤出身,哪怕努力再甚,也只得托庇公主身邊!” 她笑容凄苦起來,聲音更加輕微:“青杳不服,想要改弦更張,然而以青杳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做到這點?青杳的私心,便是借助公主、說動公主,讓公主一起為此努力……這樣,總還能看到些許希望罷?!?/br> 她擰干布巾,洗凈雙手,扶著劉頤從浴桶里出來:“——而我如今敢問殿下,青杳心中不服,殿下又是服,還是不服?” 劉頤默然,半晌才啞聲道:“你且讓我想想?!?/br> 她如今傷寒之中,又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了幾日燒,頭腦總是混沌,又接連聽聞這樣的大消息,早不知該如何思考了。青杳的話不比拂煦匪夷所思,傳出去卻也是驚世駭俗的事情,可是偏偏這一字一句都敲在劉頤的心坎上,讓她從心底就覺得深有道理……是啊,女子為何就不能如男兒一般,做出一番功績來呢?民間有守灶女,皇家亦有不嫁的公主,如瑤川夫人一般的夫人、女侯們,更是可以參與政事,可是她們畢竟只是少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