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文璧輕輕將字紙卷了起來,雙手放回到書架上,說:“讓他勸降。” “他才不會!他不是拒絕了嗎?” “那就看著。” 她全身寒毛直豎,說不出是恨還是怕,忽然拉住二叔的袖子,乞求道:“你讓他們放了爹爹!讓他們別打仗、別殺人了!你不是已經(jīng)做了蒙古的官,他們會聽你的,對不對?李恒還求過你寫字呢……” 文璧微微苦笑,“我?他們沒把我也派到崖山,我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br> 奉書一口口地往嘴里扒著飯,全然不辨滋味,心中一會兒閃過戰(zhàn)場上血rou模糊的尸體,一會兒閃過五坡嶺熊熊的火光,一會兒又是那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她腦海里盤旋不定,含著一口飯,忽然抽噎起來,啪的放下筷子,小聲說:“二叔,我要……我要去崖山,去找爹爹?!?/br> 文璧大吃一驚,“你說什么?” 她揚了揚頭,也不擦淚,道:“要是官家贏了,張弘范也不會放過爹爹,對不對?要是官家輸了,爹爹……他定是要舍生取義了,對不對?他在詩里說他害怕,說他孤苦伶仃……我要去陪著他,就算是死,也……” 文璧連忙掩住她的嘴,道:“別瞎說!張弘范也是知曉禮義的讀書人,他向我保證過不會殺你爹爹!他也不會……” “他也不會讓我爹爹求死,是不是?二叔,你,你……”她想說“你也真會為他說話”,可是終究不敢出口,胸脯一起一伏的,把下半句話咽了下去。 但文璧顯然聽出來她要說什么,強抑著怒氣,說:“有好多事情你不懂!別自以為是!” “是,是,我什么都不懂!張弘范是大好人!他和五虎大王勾結(jié),明知道他們……哼,明知道他們做的盡是傷天害理之事,卻連眉頭也不皺一皺!李恒也是大好人!他在空坑沒捉到爹爹,就把一村子人全殺了,連幾個月的小嬰兒也沒放過!大好人抓了我娘,抓了我哥哥jiejie,害他們死……”她說著說著,眼圈便紅了。 文璧喝道:“住口!你還找打是不是!”巴掌舉起來,看著她一臉無畏的神情,卻沒落下去,而是重重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沒什么人是十惡不赦的大壞人!你娘和你二姐沒死!當年,你二哥受傷太重,沒能挺過去,李恒自責了好幾日,后來派人把其余人客客氣氣地解到了大都,你知不知道?” 她吃了一驚,還沒決定要不要反駁,又聽二叔繼續(xù)道:“當年你爹爹反攻贛州的時候,咱們老家還在蒙古人手里,有人獻計讓李恒去廬陵掘咱們的祖墳,壞你爹爹的銳氣。他反倒把那人訓斥了一番,說打仗就憑真本事!就憑這件事,我文璧領(lǐng)他的情!還有張弘范……” 她心中一跳,頓時忘了自己還要再說什么。壞人難道也會做好事?壞人做的好事,算不算真的好事?隨即扁扁嘴,道:“不掘人家的祖墳,算得什么好事?李恒祖墳我也沒掘過,難道他能對我感恩戴德不成?” 文璧一把捏住她下巴,低聲喝道:“小祖宗!你少說兩句!” 她咬住了自己的舌頭,疼得說不出話,眼淚呼的一下涌了出來,又是委屈,又是憤怒,卻見二叔的眼神中似有一點點驚惶,頓時明白了,等他放了手,便含含混混地低聲說:“你怕讓人聽到?這蒙古的官兒,做得也不太舒服嘛。” 文璧沉默半晌,才生硬地道:“剛才疼不疼?” 疼。她扭過頭不答,一半是疼,一半是倔強。 文璧伸手撫著她的臉蛋,抹掉她的淚水,輕聲道:“奉兒,有些事情,不光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她默默點點頭。她畢竟是書香世家教出的閨女,和長輩這樣頂嘴,已經(jīng)到了她所能叛逆的極限。心中似乎是原諒二叔了,可又有另一個聲音告誡自己,二叔方才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辭,千萬不能往心里去。 倘若父親在他的位置,又會對自己說些什么?會怎樣做? 他們一言不發(fā)地吃完了剩下的飯。她把父親的那首詩要了回去,鋪在自己的房間的小幾上,不時地向上面瞟一眼,她越看越覺得,這是父親向自己告別的詩。 她心中起了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念頭:“我要去崖山。二叔也許會說這是無稽之談,會把我駁得啞口無言,可他終究沒法日日盯著我。我又不是沒出過遠門。二叔說過,崖山距這里只有幾日的路程。我到了那里,總會有辦法見到爹爹?!?/br> 在她心里,其實還有另一個自己也不敢深想的念頭:“我到了崖山,便想辦法混進元軍隊伍里。只可惜我那身蒙古袍子早就讓人扔了,不過也沒關(guān)系——是了,我就說我有緊要軍情稟報,要求面見李恒。見到了,就用那毒`藥送他上西天。他再多疑,也絕不會想到,一個小女孩手里會有這么一個要人命的東西……二叔說他對我家有人情,大不了我殺了他之后,朝他磕個頭,也不是什么難事。李恒一死,元軍必將大亂,水戰(zhàn)就打不起來了……我如果還能趁亂把張弘范料理掉……那……那就能把爹爹救出來……” 至于自己做了這些后,能不能全身而退,那就是另一件事了,不必去想,也不敢想。 她覺得自己這幾日里,好像已經(jīng)長大了幾歲一樣。她不動聲色地謀劃著,不再和二叔頂嘴,而是乖乖地陪他吃飯、說話、下棋。她說自己要做衣服、買首飾,向二叔討零花錢。文璧本來也不太清楚這些女孩子家的東西到底能花費多少,又可憐她這兩年遭受的苦難,每次都會慷慨答應(yīng)。她管丫環(huán)要了一塊磨刀石,說要磨一磨房里的剪刀,實際卻磨利了自己的匕首。她還嫌不夠,把剪刀也藏了起來,讓丫環(huán)以為剪刀丟了——實際卻是被她打到包裹里了。 文璧見她開始聽話了,也就時常和她說一些時局的消息。她知道此時大戰(zhàn)還沒開始,雙方都還在遙相對峙。宋軍一方,張世杰把所有的舟楫用鐵索連起來,一字排開,嚴防死守。而元軍一方,則有源源不斷的援兵陸續(xù)到來。無數(shù)北人,趁著張世杰排兵布陣,慢慢適應(yīng)著海上的行船生活。 她想:“張世杰這個法子,不是等著挨打嗎?”可隨即又想,他的這個戰(zhàn)術(shù),自己似乎在哪本書里看過,是《三國志》?說不定真的會有奇效呢。 只是當她聽說元軍已經(jīng)占據(jù)了崖山的入???,切斷了宋軍的淡水供應(yīng)時,便知道再也不能等了。她跟二叔說要出去逛逛街。她自從除夕夜進了二叔府上,就沒出去過。 文璧絲毫沒有起疑,反而笑著說:“也好。從小你就是個閑不住的閨女,以后長大了,可就不好拋頭露面了。趁現(xiàn)在多出走走也好?!?/br> 她抿著嘴,用力點點頭,覺得很對不起二叔。 文璧又說:“別帶太多丫頭,莫要張揚?!?/br> 正中下懷。她連忙又點頭。 誰知文璧想了一想,補充道:“你的那幾個丫頭也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不頂事的。我讓小黑子跟你們?nèi)ィf一遇到事,他一個能頂三個。” 有些棘手,但她也不是沒辦法。小黑子一向聽她這個五小姐的話,把她當做一個寵壞了的小孩子。盡管她都十一歲了,但他還總是喜歡讓她坐在自己肩膀上轉(zhuǎn)圈。 她把打好的包裹捆在腰里,外面罩了一件大斗篷。反正現(xiàn)在還是正月,穿得臃腫些,也屬正常。她戴上小耗子編的一個狗尾巴草手環(huán),是能帶來好運氣的,輕輕易易便出了府。踱到熱鬧的街市上,左看看,右停停,故意買了不少又重又不值錢的玩意兒,一樣樣掛在小黑子身上。 到后來,幾個丫環(huán)手里也都提滿了吃食點心。她承諾等回家之后,這些點心賞她們一半,因此幾個丫頭也都高高興興地看著她一樣樣地買。直到她看到一家賣烤山雀的,和壁虎烤的那些一模一樣。奉書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些小伙伴,鼻子一酸,再也無法假裝興致勃勃。 她深深吸了口氣,對小黑子說:“我要找地方解手。你在這兒等著我別動。” 小黑子連忙搖頭,厚嘴唇朝自己的肩膀努了努,意思是要把她馱回府里去,很快的。 她跺一跺腳,“我等不及了!再說,我還想再逛呢——阿染,你陪我去?!?/br> 阿染是她年紀最小的一個丫環(huán),嬌嬌怯怯的,和她差不多高矮。奉書知道,要是自己一個人都不帶,只怕這些人瞬間就全都會疑心。 阿染于是放下自己手里的物件,帶著她穿過小巷,來到僻靜處。奉書的手忽然有些抖,心想,若是自己真的逃了,這些丫環(huán),還有小黑子,恐怕全都要挨罰吧? 一邊想著,一邊抽出匕首,頂在阿染脖子上。阿染完全想不到小姐竟會有這般舉動,一下子驚呆了。 “不許叫!” 阿染也不過十三歲,此時早沒了主意,只是胡亂點頭,說:“小姐饒命!” “你乖乖站在這兒,不許出聲,數(shù)到一百,才許動彈!否則我殺了你!聽明白沒有?開始數(shù)??!” 她連連催促,阿染才明白了她的用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一、二……” “數(shù)慢些!” “是,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