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第七天,山中走出一隊元兵,刀槍并舉,鞍轡分明。每個人的面孔她都仔細看過了。每個人都是如假包換的蒙古兵。這隊兵進了南安軍城門,第二天,便出現(xiàn)在城墻上。 第十三天,從南方走來一家子逃難的百姓。他們被城外的守兵截住,一家人都跪了下來,磕了很久的頭,還是沒被允許進城,只得掉頭回去。那里面不可能有父親。 其余的幾路哨探也紛紛報說沒有消息。奉書越來越心焦。杜滸叫她別急,可她能看出,他也開始沉不住氣。 第十九天,她看到一個車隊從南邊駛來,那板車上放著一具棺材,跟在車邊走的幾個小孩個個戴孝。那是一群扶靈歸鄉(xiāng)的孝子。她明知道這些人跟父親沒關(guān)系,可心中突然忍不住慌了起來。南方瘴氣濕重,梅嶺里頗多險惡的地勢,而父親早就有志絕食,他這么久都沒過來,會不會……會不會…… 她身子一顫,差點便失去平衡,一頭栽下去。 她急忙扶住身邊的樹枝,手上全是汗,安慰自己:“爹爹以前帶兵打仗,已經(jīng)走過好幾次梅嶺了,不可能出岔子。他就算真的想絕食殉國,也要等走到家鄉(xiāng)再說,不可能提前。他只是耽擱了?!?/br> 正想著,突然又不由自主地一顫。她看到梅關(guān)驛道上走來一小隊官兵,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三十一個人,簇擁著一輛小小的車子,慢慢地向前行進。那輛小車四面都被遮著,她看不見里面有誰。她還練不出那樣的眼力。 但那些官兵所穿的服色她依稀眼熟,全是她在廣東時見過的。她幾乎可以確定他們是張弘范的手下。他們來到山下一處哨卡,立刻就通過了,連停都沒有停下。 奉書心中狂跳,知道這邊是了。杜滸曾經(jīng)預(yù)計過官兵的人數(shù),制定了不同的計劃,如果官兵上百則如何,七八十人則如何,五六十人又如何。而眼下,囚車隊的人數(shù)遠遠少于他的估計。 奉書又驚又喜,穩(wěn)住顫抖的手指,掏出一小截木炭,在一小塊白布上匆匆寫了幾個符號。那是杜滸和她商定的暗號,注明目標(biāo)的方位、地點、人數(shù)。她把那白布系在一塊石頭上,用力投了下去。 地面上隱約傳來一陣sao動,似乎還有杜滸發(fā)號施令的聲音。她多么想立刻溜下樹去,跟底下的人一起,去把那車子和車子里的人劫出來。但她必須待在上面,監(jiān)視其余元軍的動向,以防他們察覺到一干義士的行動,前來阻攔。 她看到父親的囚車隊駛進了一片樹林,那里面埋伏著麻斗元、趙惟忠,還有十幾個拿著鋤頭的鄉(xiāng)民,他們想必已經(jīng)接到了杜滸傳出的訊號。杜滸、胡奎帶了二十人從北面悄悄接近。沿小路包抄。三四個人留守在北邊,把住樹林的出口。俄頃,又有五六個人得到訊息,按照計劃,翻過西邊的山頭,前來支援。樹林里似乎已經(jīng)打起來了。奉書的心快要跳到喉嚨口,只想:“人數(shù)不夠十個打一個……可是應(yīng)該不會輸……但愿他們別嚇著爹爹……” 當(dāng)她又看到三十來個鄉(xiāng)民從鄰近的山后面轉(zhuǎn)出來時,便再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來,抓住搖晃的樹枝,雙手交替著,一點點地蹭下樹去。手掌被樹皮劃破了,也渾然不覺。 她顧不得穿鞋子,鉆進小徑,撒腿朝那車隊的方向跑,卻差點和一個樹林里跑出來的官兵撞了個滿懷。那人身上帶血,頭發(fā)散亂,腰間的軍刀只剩下一個空刀鞘,眼睛里滿是恐懼,直望著南安軍城門。他是逃向城里求援的。 奉書想也沒想,伸足便是一絆。那人還沒看清她的身影,就撲在地上。隨即后面追出來一個持著榔頭的莊稼漢,一榔頭敲在那官兵腦袋上。 奉書聽到林中響起陣陣的喊殺聲。她跳過了幾個鄉(xiāng)民的尸體,他們是被長槍刺進胸腹的。一個元兵倒在他們身邊,還在輾轉(zhuǎn)慘叫。 她遠遠看到那輛小小的車子翻在了路邊,心中一陣抽搐,也不顧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一邊哭,一邊大叫:“爹爹,爹爹,你在哪兒?” 她的聲音被一陣更大的吼聲蓋過了。 “說!丞相在哪里?” 她從沒聽過杜滸的聲音這樣怒不可遏。 被杜滸按在地上的蒙古軍官,塊頭比杜滸還要大,他滿頭滿臉是血,只是哆嗦。 周圍一陣雷鳴般的怒吼:“你們把丞相弄到哪里去了?”“快說,饒你們不死!”“丞相現(xiàn)在活著嗎?” 那蒙古軍官瞟了瞟地上幾具官兵的尸體,咬牙道:“反賊……一群反賊……文天祥手下的,都不是好東西……” 杜滸的雙眼血紅,簡直能噴出怒火。他撿起一把刀,干凈利落地剁下了那人的一截手指。 “說!為什么丞相不在車里?他……他還活著嗎?他是不是……尋死了?” 那人眼看著自己手上血流如注,兀自十分硬氣,用變了調(diào)的聲音說:“尋死?哼……他倒是想絕食,我們捏著他的鼻子給他灌乳酪,他……他能死成?” 杜滸怒道:“你們敢!”隨即卻似乎是松了口氣,用刀在那人眼前閃了一閃,又問:“那他怎的不在這里?張弘范在搗什么鬼?” “張元帥說,江西……全是文天祥舊部,容易出事……已經(jīng)下了命令,一過梅嶺,馬上便改水路……派另一支隊伍,用商船……封閉船艙,誰也看不見……直接下長江……哼,你們一群烏合之眾,別想找到……” 眾人嘩然。杜滸的臉色霍然一變。 “什么?何時上的船?” “三天……三天以前……” 杜滸突然揮刀砍進一棵樹里,吼道:“追!” 第60章 人生漂泊多磨折,一陣飛帆破碧煙 他們來不及商量接下來的對策。樹林中的血腥襲擊已經(jīng)驚動了附近南安軍的守兵。馬蹄聲從遠處響了起來。眾鄉(xiāng)民立刻按照之前杜滸制定的的計劃,散走四面八方,只留下胡奎、麻斗元、趙惟忠三人善后。那蒙古軍官早就被憤怒的鄉(xiāng)民殺了,跟其余的幾具尸首堆在一起。 杜滸攬著奉書便走。奉書猶自恍恍惚惚的,不肯動身。 杜滸拎起她衣領(lǐng),連聲催促,一面大聲對周圍的鄉(xiāng)民發(fā)號施令。 他們在樹叢草堆里穿行了兩三個時辰,撤回到那勤王軍老兵的家里。到了天黑,胡奎、麻斗元前來會合,說大多數(shù)人都已安全撤走,有些人卻暫時失去了聯(lián)系,找不到。 奉書心中黯然。這些人會不會被官兵抓走?而白天在樹林里襲擊車隊時,她看到至少十幾具自己人的尸體。這次的死傷不可謂不慘重。而誰能想到,那樣一個煞有介事的囚車隊,竟然只是一個障眼法? 胡奎悔得直跌腳:“早知道他們會走水路,咱們就該連船只也留意上!已經(jīng)三天了,咱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過去了……” 杜滸垂頭喪氣道:“就算知道他們會走水路,咱們一群百姓,也沒法在水中設(shè)卡啊。胡兄,他們說丞相已經(jīng)過去三天了。從這里走上三天水路,能到什么地方?” 胡奎一臉黯然:“現(xiàn)在正是漲水的季節(jié),三天,怕是已經(jīng)到廬陵了!” “要是咱們也弄艘船,能不能追上?” 那老兵忽然搖頭插話:“韃子打仗時,把所有的船都征去軍用,現(xiàn)在誰家還有船哩?就算能找到船,咱們漢人不能隨意出行離鄉(xiāng),沒有路引憑證,只怕沒出南安軍,就給你攔下來啦。難,難!” 麻斗元點點頭,“再說,一艘船上能運幾個人?要從水上救人,只怕要建個水師了?!?/br> 杜滸毫不客氣地道:“凡事貴精不貴多。就算只有幾個人,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今天咱們可是號召了將近一百人,結(jié)果呢?” 幾人沉默了一陣,臉色都不太好看。 杜滸說了聲得罪,又問胡奎:“那據(jù)你們估計,丞相何時會上岸?” 胡奎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慢慢畫著:“進了贛水,再過臨江軍、隆興府,在眼下的季節(jié),也是朝夕間事。從隆興府入鄱陽湖,便可以進長江。從長江上走……” 杜滸用腳尖指點著地上的圖形,慢慢道:“安慶、采石、金陵、鎮(zhèn)江……嘿嘿,再就出海啦?!闭Z氣半是嘲諷,半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