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jié)
阿金咬牙切齒,指了指阿銀,道:“那,這個叛徒,我們把他怎么辦?” 趙孟清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隨即大吃一驚。阿銀方才一直一動不動的,而現(xiàn)在,只不過幾人說了一會子話的工夫,他的臉色已然白得可怕,再一摸他的臉,竟然已經(jīng)冰涼了。 奉書倒抽一口氣。他死了? 忽然房門砰砰的響了起來,先前那個店伴大聲喊道:“客官!方才那位喝醉的客人可還好?可需要請大夫?小人可以這就去……” 奉書心念電轉(zhuǎn),連忙叫道:“不用了!他……他醉得很厲害,麻煩你叫一輛大車,我們……我們馬上退房上路!” 第200章0142 ·幾多江左腰金客,便把君王作路人· 直到坐進(jìn)了馬車,藏到了厚厚的簾子里面,奉書才覺得松了口氣。狹窄的車廂里,還有阿銀逐漸變硬的尸體??墒撬稽c也不怕,拿出自己以前摸死尸的本事,在他全身上下搜了一遍,確認(rèn)再沒有可疑的物件,又翻過他的后腦,細(xì)細(xì)檢查那道要了他命的碰傷。 反而是趙孟清有些緊張,小聲說:“別看啦。等到了偏僻的地方,買個棺木把他葬了便是。他做出這樣的事,就算是押回越南去審,也只能比這死得更慘。” 奉書點點頭,坐遠(yuǎn)了些,慢慢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他既然要持信告密,定然是一早就奔著衙門口去的。事關(guān)他的性命前程,他又為什么會喝一夜的酒,以至于摔成這樣? 趙孟清想了想,道:“他也知道事關(guān)重大,又沒有回頭路可走,喝酒壯膽,也不奇怪?!?/br> “那也不至于喝得爛醉,醉成這樣?!?/br> 趙孟清點點頭,表示同意,目光中也露出一絲困惑,隨后微笑道:“說不定是老天開眼,有意讓我們躲過這一劫,這才讓他縱飲無度,功敗垂成。”看了看阿銀的尸首,眼中現(xiàn)出些同情,又笑道:“說起來,也是老天有意教他害人不成。他這一跤要是摔得再重些,直接死在了街上,引來官差,那封信可立刻就被發(fā)現(xiàn)了,咱們幾個就是死路一條啦。天幸讓他堅持回到客店,才……” 奉書苦笑著搖搖頭,車廂內(nèi)已經(jīng)飄滿了酒味,淡淡的,竟然讓她覺得有些好聞。她心煩意亂,伸手把車門簾子微微掀起來一點。 簾子一掀,外面的新鮮空氣就刷的一下涌了進(jìn)來。隱約可見車外是金黃的麥田,溝渠交叉,已是一派田園景象。 忽然她鼻子一皺,猛然意識到阿銀身上的酒氣為什么好聞。那似乎是北地的燈青燒酒的氣味,是以前師父最愛喝的……買回家過好多次,“太平藥鋪”附近就有一家專賣的鋪子……自己也跟著蹭過好幾口……難怪早上剛剛聞到這股香氣的時候,覺得有些熟悉。 她心中連連苦笑,在這當(dāng)口,居然遐想起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了。 忽然心里一動,又想:“阿銀身上的酒味,也未免太明顯些了。難道他真的醉成那樣,喝下去一杯,反倒?jié)娫谏砩蟽杀怀???/br> 她在蒙古人堆里混了幾年,見多了各式各樣的醉鬼,大多數(shù)人身上都只有難聞的嘔吐味。像阿銀這樣,身上只有新鮮酒精氣味的,卻是少見。 至于喝醉了之后走路不穩(wěn),以至于把自己摔死的,更是從來都沒見過。要是客店中的眾人得知了此事,恐怕也會引為蹊蹺,前去報官吧。 她暗道一聲僥幸。阿銀在告密的前夜居然會放縱飲酒,飲的居然還是這種容易醉人的烈酒,居然會不巧絆倒在地,受的傷居然不輕不重,恰好在不引人懷疑的情況下,讓人送了回來——她覺得自己明天必須要找個寺廟燒香了。 正尋思著,馬車忽然停了,阿金的聲音在外面道:“駙馬相公,這兒有個小村莊,可以暫歇一刻?!?/br> 說是暫歇,但幾人誰也不敢松懈,吃過了飯,便找了個小棺材鋪子,將阿銀的尸首收斂完畢,找了塊荒地埋葬了。這里地處偏遠(yuǎn),官差少至,銀錢流水價給出去,村子里、鋪子里便沒有人過問。 趙孟清念著阿銀一路上服侍辛苦,還在他墓前行了個禮。取過那封告密信,在墓前點火燒著了,直到紙張燒成了細(xì)細(xì)的黑末子,這才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郁郁地道:“你們說,我們還沒到達(dá)大都,正事還沒有任何起色,就出了這種事……算不算出師不利?” 阿金沉默不語,奉書卻抿嘴笑道:“哪里,是阿銀那個叛徒出師未捷身先死,咱們逃過一劫,應(yīng)該算開門紅,是好兆頭?!?/br> 趙孟清被她這么一安慰,臉色這才轉(zhuǎn)晴,微微一笑,道:“那好。你說你是在大都住過好幾年的,可不要帶錯路?!?/br> * 一路北上,又花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倒不是因為道路有多難走,而是大大小小的哨卡盤查越來越多,經(jīng)常能碰見元軍的軍隊調(diào)動。一路上聽得百姓傳聞,江西爆發(fā)白蓮教起義,領(lǐng)袖杜可用率眾數(shù)萬,正在攻打都昌縣城。官兵連歲進(jìn)討,不能取勝。 他們只好匆忙繞過去。等走到湖北一個小村子的時候,看到村頭大樹上貼著官府告示,落款的日期居然是“祥興七年”。那是宋幼帝趙昺的年號,只用了兩年,就結(jié)束在崖山。 趙孟清看得眼睛都直了。一個路過的老鄉(xiāng)嘿嘿笑道:“客人還不知道罷?要變天啦!石獅嶺的趙大王,那是流落民間的宋徽宗六世孫,眼下正招兵買馬,恢復(fù)大宋哩!周圍的八縣十六村已經(jīng)全都姓宋啦。我要是年輕二十歲,也去投奔石獅嶺,給大王賣命——有大戶的土地分哪!” 趙孟清又驚,又疑,又喜。等走出幾步,奉書卻立刻給他潑冷水:“像這樣的農(nóng)民起事,江南地方每年都至少有幾百次。有復(fù)宋的,有自立為王的,還有天神下凡的,花樣翻新,可惜都是烏合之眾,多半抗不住一次官兵圍剿。那個趙大王要是能活到明年,你再去認(rèn)這個窮親戚不遲。” 奉書畢竟還是高估了那個趙大王。又行了三天,便在一個縣城城門上看到了幾顆高高掛起的頭顱,底下的告示寫著“石獅嶺匪首俱已伏誅”,勒令殘余舊部趕緊投降,歡迎百姓積極告發(fā)。 奉書一行人也遭到了格外嚴(yán)格的盤查,好在銀子充裕,順利地過了關(guān)。 事實上,由于嚴(yán)苛重稅,民怨沸騰,蒙元立國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年,各地便已經(jīng)民變蜂起,就連居住在南方的蒙古下層民眾也有加入的。奉書這幾年在民間走動之時,便已經(jīng)司空見慣。開始她還像趙孟清一樣激動,甚至想過參加、投靠。但隨即便發(fā)現(xiàn),起事的義軍多是烏合之眾,攻州掠縣,少不得也有擾民害人之事,和官軍半斤八兩,于是這份心也慢慢淡了。 再行一陣,趙孟清和阿金也都漸漸習(xí)慣了這種局面。民間流傳的那些起義領(lǐng)袖、起事地點,趙孟清都用心記住。每行一日,都把當(dāng)天見到的民情民生詳細(xì)寫在紙上,分門別類地藏好,“這些都是珍貴的情報,得向興道王報備?!?/br> 等到三個人風(fēng)塵仆仆地跨過盧溝橋,進(jìn)入大都地面的時候,道路兩旁的樹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層次鮮明的金黃與枚紅,平原上盛開著紫菊和金蓮花。趙孟清在欣賞贊嘆的同時,也開始半開玩笑的抱怨,此時的天氣簡直像越南的嚴(yán)冬一樣了。 三人早就商議好了。要行刺韃子皇帝,不管成功還是失敗,只要能逃出宮去,事后都得立刻從大都脫身,在第一時間遠(yuǎn)走高飛。馬匹是必不可少的。 奉書熟門熟路地找到了位于城外的一個馬市。在一陣腥臊氣味和飛揚的塵土中,人和馬雜在一起,馬匹鼻子里噴氣的聲音時不時地響。蒙古人、色目人、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正如火如荼地交易著。 元帝國幅員遼闊,又開放通商,對馬匹的需求一年比一年多。只不過最優(yōu)種的馬匹都在第一時間敬獻(xiàn)給了皇帝,市場上賣的,便不免良莠不齊。劣馬固然多如牛毛,腿長體健的良種馬卻也不是每天都能見到。況且,商人們需要的馬,負(fù)重能力才是最要緊的,至于速度、爆發(fā)力倒是次要??墒欠顣鴧s說,若是買到這種商用馬匹,就相當(dāng)于自尋死路,逃不出半日,就定然會讓蒙古兵追上。 三個人分頭尋了半日,才好容易問到一個回回商人,說他手上有□□匹善于奔馳的良馬。奉書當(dāng)年在上都做奴婢的時候,早見慣了各式各樣的馬,此時將這商人手上的馬稍微相了一相,就點點頭,對阿金道:“就是他了。掏錢吧?!?/br> 阿金猶自不信:“九匹,我們都買下?” 奉書微微一笑,輕聲道:“那當(dāng)然。你難道不知,蒙古軍隊出征的時候,都是一人配備四五匹馬的?輪換著騎,才能日夜不輟地趕路,連鳥兒都趕不上那速度。眼下咱們一人三匹,我還嫌不夠呢——咱們的錢,還夠用吧?” 阿金這才信服,露出欽佩的神色,連連點頭,上前和那回回商人交涉起來。 可沒說兩句,旁邊忽然響起了一陣銅鑼般的洪亮聲音:“這兒的馬好!喂,老板,你的馬,我們?nèi)I了!” 說的是蒙古話。奉書連忙轉(zhuǎn)頭,只見一個華服胖子大步踱來,看打扮是個蒙古小貴族。他身后呼啦啦跟著二十來個從人,牽著五六匹鞍轡分明的高頭大馬,一下子將市場中的過道占滿了一多半,揚起一陣塵沙。 那回回商人也是一愣,緊接著以手撫胸,行禮道:“闊闊老爺,您來啦!” 那名叫闊闊老爺?shù)拿晒刨F族打了個哈哈,讓他免禮,接著道:“今兒進(jìn)了有十匹馬沒有?派人都牽到我府上,我要賽馬用!價格么還按照以前的給,怎么樣?快點,快點!” 那回回商人面露難色,指著趙孟清道:“可是,這幾位漢商……” 闊闊老爺這才注意到趙孟清一行人的存在,微微皺起眉頭。 奉書不愿多生事端,趕緊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用蒙古話問了聲安。